除夕是大山远行人回家团聚最后的归期。
家乡的年味从腊月廿三日开始渐行渐浓。传说,这一天“司命定福”的灶王爷要上天庭禀报人间一年来的善恶,除夕夜才重回人间。“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为了恭送灶王爷上天庭,家家户户要精心准备汤圆为他饯行,意在吃了甜蜜的汤圆,他上到天庭颂扬人间会给人们带来新一年的好福气,送走灶王爷,人们往往要在心里盘点一年的善行修为。
父亲、母亲坐在火塘边陪着我吃饭,不时拉些家常。父亲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话题引到官司上。
我轻描淡写告诉父亲,官司能赢,一边是亲历者,一边是记录者,有充足的采访实录表明,笔下所写的东西是事实。父亲说,人情关系比事实重要,制度经常与人情发生这样那样的矛盾。凡是规则必有漏洞。不管制度如何健全,漏洞始终存在,承认漏洞,就得允许人家利用漏洞。国家不断地制定和完善法律法规,就是不断在堵塞漏洞。制度是人设计的,也是人执行的。要保证政策执行不出事不走样,在以法治国的同时还要靠以德治国,靠人的底线思维和对法纪的敬畏意识,知道哪些事不能做,哪些事可做,做了也不至于颠覆人生。人出了问题,再严密的制度都是摆设。
我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媒体的公信力就是生命力。事实胜于雄辩,方校长有再强硬的关系,法院审案时也要注重证据;记者不是法官,只要写的文章大部分是事实,少部分存在瑕疵,法院也会酌情考虑。报社没有一己私利,刊登的文章是公益性质的,它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与别人较真,它代表了一种真理和正义,代表着先进生产力和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主导着社会向前发展,传递着社会主旋律。于我,同样,那些反映问题的读者没有给我任何好处,与我素不相识,我是站在一个记者的正义和良知、客观公正的角度完成这篇报道的,没有掺杂情感因素,相信文章能经得起事实的考验。
在我的开导下,父亲打消了心中的恐惧与疑虑。之前我的同乡兼校友曾告诉他:我的官司可能会输,输了就得赔钱,没钱赔就得蹲监狱。
还没有正式走上工作岗位,钱是肯定没得赔的。即使父亲把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土木结构的房子变卖,也值不了几个钱。在父亲的观念中,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别人起诉你多少标的,你就得赔多少钱。方校长起诉我和报社共同赔偿八十万元,意味着我和报社要各自分担四十万元。
我告诉父亲,“即使官司输了,我和报社也不一定赔八十万。那只是方校长个人起诉的标的额,法院还得看责任轻重、侵权大小来定。”
父亲把他多年来自己的经历,以及对社会的所思所想对儿子进行了一次诉说。听得出来,父亲朴实的观念始终植根于根深蒂固的思想意识中。语重心长地说,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净净干事,千万不做因小失大、后悔终生的蠢事。
父亲压抑了许久的心情舒畅了很多。
父亲是那种一辈子除了种地、帮人盖房子出苦力之外什么也不会的人。我曾经埋怨过父亲:在知识分子捉襟见肘的四十年代,为什么读了初中还回乡务农?通过他断断续续地讲述,我开始理解了父亲理解了禁锢的时代,证明年轻时父亲确实出色过!
父亲认为做记者所学非所用,是不务正业,希望我把专业学深学透。毕业后,能到乡镇财政所或税务所谋得个饭碗,只要脱离泥土,六十岁以后,国家能整点“吃饭钱”给我,老有所医、老有所养就是祖上积德了。我明确告诉父亲,上大学所学非所用、在其他岗位上干出色的人很多。家里栽出来的几棵菜,一年到头养出来的猪,腌制出来的火腿留着自己吃,不要再到处给我求人找工作。毕业后,打工也要留在省城,要在省城当一名记者。
话题逐渐游离到了官司以外的做记者的酸甜苦辣上来。父亲对我做记者感到新奇,他对这个行业不太了解,想知道其中的故事。
母亲不时岔话,告诉我离家太远,不方便。“父母在,不远游”。
我安慰父母,我给自己设定的时间是“五年”,干五年记者,我就改行;干五年记者,我得买车。其实,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没有底气。只是年轻不懂事,心比天高而已。
三十六计,攻心为上,攻城为下。通过一个晚上的长谈,父母尽管心里不情愿我留在省城工作,但还是同意了我的想法。
杀年猪是迎接春节的重头戏, 一般在冬月中旬到腊月三十日进行,是欢迎远方儿子回家最隆重的方式。农村人家不管家境好坏,平时多么缺米少粮,都要竭尽全力养好一头猪。一头年猪要养上两年,重量达三四百斤才舍得杀。家乡的传统观念里,年猪的大小肥瘦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个家庭的福气,如果一个家庭一年到头没有养出一头像样的猪,被认为这一家人在即将过去的一年里运气不佳、六畜不旺,这家人发家致富劲头不足。如果某个人家连续几年没有养好年猪,甚至没有杀年猪,在大家的眼里往往属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对象。
为了养得肥壮,母亲往往在上一年的夏天就把来年养的猪仔买回来,精心呵护喂养,不能有半点闪失,直到可以垒灶架锅烧水磨刀准备宰杀的那一刻,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杀年猪那天,母亲先让父亲翻老皇历,择一黄道吉日,不能与家里人的生肖属相冲突,然后请上一位经验丰富的杀猪匠,约好时日动手杀猪。
第二天一早,左邻右舍的壮劳力前来帮忙,准备杀年猪,这是一年中最热闹最开心的时候。
母亲照例早早起床,把平时不常用的大灶点燃,烧好一大锅滚烫的开水。杀猪匠来了,帮忙的人把年猪从猪圈里赶出来,趁其不备扑倒在地,捆绑好四只脚抬上大桌,杀猪匠拿出一把一尺多长明晃晃的尖刀叼嘴上,一只手掰住猪下腭,另一只手取下尖刀,找准杀口一刀刺入,一股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流入事先用盐兑好清水的盆里。当猪快要断气时,母亲立马把粘了些猪血的黄纸放在大桌前点火焚烧,虔诚地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水温差不多的时候,把年猪抬到大锅里一烫,用专门的铁刮子在猪的身上来回刮。杀猪匠还会把猪脊背上的鬃毛专门扯下来卖给供销社做各种不同的刷子。要不了几分钟,猪毛脱落变成了洁白的胴体。
案板上的猪肉,任人宰割。猪毛刨干净,几个帮忙的人把猪抬起继续放在大桌上,杀猪匠三下五除二把猪开膛破肚,帮忙的人也会七手八脚把猪内脏打理干净。
第三天,除夕。我和父母进行了一次大扫除。瓦房到处漏灰尘,家具上落了厚厚一层灰。我边用抹布擦拭,边想着这个家。如何让家变得温暖,如何在没能力之前,让两位老人日子过得舒坦一些。
中午时分,我去喂小猪。
猪圈门不错,不知是什么木料做的,很结实。门上鬼画神符的涂鸦着小孩子亵渎神灵的污言秽语。门上贴的春联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的内容。但两扇门的封闭不行,各透着几十厘米的缝隙。猪听到脚步声,把嘴从缝隙里边长长地伸出来,尖叫着。它不知道今天是除夕,是一个让人喜庆的日子。它嚎叫着,只管自己的肚皮;它走着它的路,从不管人类的喜怒哀乐。
猪毕竟是猪。这个世界上每一种生物都有它活着的既定规律和活着的方式,只不过是各司其职罢了。
我到街上买了一些过年的东西,准备过节。大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好多商店都关门准备迎接新年。
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大年三十,年夜饭照例是八大碗。
按照习俗,“敬人先敬神”,开席前需要完成各种祭祀。祭祀仪式简朴而庄重,祭者衣冠整洁,神情肃穆虔诚。
父亲开始划纸钱,开始请神供祖。端着各种祭祀的酒肉,用炭灰在地上画出若干个圈,每个圈代表一个已逝亲人,口中呼唤着逝去的长者,边烧纸钱,边为逝者斟满美酒,敬烟敬酒敬水果:请他们在阴间好好团聚、互相帮助,和和睦睦,缺衣少吃带个话来。这是过年的重要组成部分,对父亲来说是严肃的义务。在家人的心里,这不是封建迷信,也不是祭神拜鬼,而是感念祖宗泽被子孙之恩,敬仰神灵庇护众生之德。
在家尽孝为国尽忠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忙碌了一年,一家人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享受的是天伦之乐生活之美。按照习俗,大年初一这天的第一餐只能吃汤圆,不能吃饭吃肉喝酒,盛汤圆的碗也不能沾荤腥。老人说,这是净化心灵、疏通六窍,让大人更加通情达理,让小孩更加聪明伶俐。
春节后,我得回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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