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突然病倒了,开始我们都以为只是一般头痛脑热的病,没有在意,谁知等医院检查报告刚出来之后,就通知转院,转了院才得知爸爸已经膀胱癌晚期,得到这个噩耗家里一阵惊慌,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爸爸有肺结核我们都知道,他也一直就医吃药,那突然跑出来的膀胱癌是什么呢?为什么才检查出来就是癌呢?
如果不是爸爸病倒了,我根本不知道他身体如此不好;如果不是爸爸病倒了我真的不知道他日理万机,夙兴夜寐,忙得不可开交。都说祸不单行,爸爸病倒,矿山也出事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矿山被封,爸爸病倒,家里的“财政系统”马上乱了,医院的开支如流水,矿工和其他老板天天来家里闹事。看到乱糟糟的家和医院病床上面色枯槁的爸爸以及心神不定的妈妈,我的心里非常难过,我恨我自己还没有长大,我恨我自己的无能为力。
听到几声巨响,谁也拦不住,我们家矿山塌了,里面昂贵的机械设备一台都没有拿出来,几声巨响之后,我爸爸用尽一生打造的煤矿帝国一文不值。知道这个消息后,爸爸气得话都说不出,咯血不止。当他冷静下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我们家矿山开采许可证已经到期的事情被人告到了有关部门,国家现在正在整改采煤采矿业,所以必须炸了我家的矿洞以儆效尤。爸爸说我家的采矿许可证他已经重新申请了,马上就可以下来了,那边说,晚了。
晚了,来不及了。如果爸爸能下床,我想结果和妈妈去斡旋一样,因为人家拿着红头文件,所向无敌。
爸爸说我家矿山的事情他只告诉过他的好哥们廖叔叔,当初他们两个一起创业,风雨同舟,肝胆相照,无话不谈。经检测他们家的矿山已到衰竭期,无煤可挖,而我家的矿山前些年虽然产量不及他家,现在却挖到了煤层,只等坐地收钱。现在停厂止损是他们家唯一的出路,他忍受不了一起打拼和自己一样的人可以有更好的未来,而自己却要从零开始,于是嫉妒和不甘使他抬着正义的旗子告发了我家。事情的结果如他想要的一样,我家迅速破产,官司缠身,结局比他家还要惨。猪朋狗友之间的情谊呀,多是我希望你过得好,但是不能过得比我好!你若是过得比我好,还好太多,那我宁愿你一路跌到尘埃里。
爸爸在病床上挣扎着,说要去杀了廖叔叔,妈妈哭着压制着爸爸,爸爸不管不顾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气挣脱开。妈妈死死地抱着爸爸,说我们家有错在先,如果你杀了他,你进去了,让我们娘仨可怎么办?爸爸挣扎着,哭了起来,声嘶力竭,他说他对不起我们。
瞬间我家掉入两个旋涡之中,债务危机与爸爸病重。没有三头六臂的妈妈管不了那么多,其他事情统统靠后,先救人,她说只要人留住,其他统统都可以再赚回来。那个时候医保覆盖率很低,我们家所有的负担都必须自己扛。妈妈东拼西凑才凑足了几万元的手术费用,我们娘仨不安地把爸爸送入了手术室。与以往赫赫扬扬进出的墨老板不同,没有亲戚朋友来探望,那年冬天特别冷,听不到任何笑声,没有一缕有温度的风吹向我们。我、姐姐、妈妈三个人一直等在手术室外,时间走得特别慢,特别慢,慢得妈妈脸上长了皱纹,姐姐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
我不敢不怀揣希望,不懂事的我以为,只要手术室的门一开,我身强力壮的爸爸就可以回来,恢复到没有生病时候的样子,逗我开心,逗我笑,为我加油,给我勇气。
五六个小时过后,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上,出来的是主刀医生。我看着他鲜血淋淋的双手和凝重的神情,心里害怕极了,他还没有开口,我的心就凉了半截……
妈妈一直给爸爸在大理的堂弟打电话,一直催堂叔叔来医院,那个时候我不懂妈妈为什么要强迫别人,他们来与不来都一个样。长大之后我才明白,那个时候妈妈是害怕了,她需要一个有力量的人和她一起承受,爸爸的亲人都在外地,眼前的这个堂弟是她唯一可以抓得住的人啊!
我记得十天前,医生说有百分之七十的成功率;七天前,医生说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三天前,医生说有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在进手术室之前,医生却说成功率很低,要不就算了,我使劲地忽略着最后一句话,我深深希望这只是医生的谦虚,因为那样的现实我家承受不起。
我们很固执,没有听医生的意见,不敢放弃任何一丁点希望,坚持要做手术,因为不做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爸爸死去……
上天呀!能不能给我一个看得过去的结果呀?我不要最好,更不要样样好,事事顺,我只要你不带走我的爸爸就好!
医生还没有开口,我的大脑已经上演了一百部悲剧。成功率越来越低我们都没有放弃,都希望能出现奇迹,我不想让医生开口,我不想听他讲话,我怕他一开口,断了我的期盼。我马上逼停自己焦虑不安的心绪,告诉自己,上天和医生都是慈悲的!
癌细胞已经扩散,也就是说手术不会成功了,医生已经切除了我爸爸的膀胱,他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如厕,不能正常生活了!医生说他出来是征求我们家属意见的,他们要把肠子接到腰上,挂一个袋子……患者的膀胱不能用了,而且现在除了这样别无选择……这不是商量,这是通知,膀胱已经切除,我们还有说不的余地吗?手术前妈妈签了各种字,我们有说不的权利吗?我们可以说不吗?没有!
医生又进去了三四个小时,最后手术结束了!历时9小时四十六分,同一扇门一进一出,爸爸却再也不是一个正常人!我的心好难过,我好想把自己的健康给他,我宁愿被糟蹋的是我自己,我也不要看着他痛苦遭罪!我可以不要我的生命,可是我不要我爸爸生不如死!
手术结束后爸爸被推进ICU病房,之后他一直叫冷,一直叫冷……病来如山倒,好多天吃不下饭,爸爸的身子单薄得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爸爸说他以后再也不是一个正常人,很多人会嫌弃他,说完他无力的两行泪水从眼角溢出。妈妈俯下身,嘴唇微动,轻轻地说,不会!爸爸弱弱地说,等他好起来,他再创业……他现在身体不好了,大事也做不了了,我们去乡下做养殖,他已经想好了,他要怎么做,这行简单……
我不敢释放自己的情绪,把全身绷得紧紧地说:“好呀!”姐姐快速抹掉自己的眼泪说:“没热水了,我去弄一壶……”
医生和妈妈说:“回家准备后事吧!患者没几天时间了……”妈妈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医生办公室哭得泣不成声,但是她的伤心、无助和脆弱从不给我和姐姐看见。妈妈回头没有告诉我和姐姐实情,而是让我们回家打扫屋子,她说过几天爸爸就可以回家了,爸爸爱干净,如果我们把家里捯饬干净,爸爸会很开心!
手术后的爸爸生活不能自理,回家之后他只要妈妈照顾,他接在腰间的肠子只要妈妈清理。在爸爸回家之后,听了妈妈联系殡仪馆电话,我才真的意识到,我快要失去我的爸爸了,他一天天萎靡下去的精气神,再也补不回来了……
爸爸疼痛不止,医院开不了多余的杜冷丁,说是禁药,最多能开两支,两支根本麻痹不了爸爸一天的疼痛。妈妈四处求人,真的是求人,低三下四,没脸没皮地找了各种关系,最后又找来四支,这个量还不够爸爸用三天呀!看着一天天加强的抗药性,又买不到接后手的麻药,我们一家急得团团转,这一刻我真的觉得禁令与救死扶伤的医生像看客的心一样无情。
一位痞子叔叔给了妈妈一个建议,买不到药就买毒品吧,他看我爸爸这样实在可怜!妈妈也找不到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便托这位痞子叔叔买了“白粉”,找了小诊所的医生兑着葡萄糖注射到我爸爸体内。妈妈事先征求我和姐姐的意见,我们两个小不懂事,坚决不同意。我们振振有词地说,书上说了,毒品不能碰!即使死也比染毒品强!染毒的人都是行尸走肉!可是妈妈说,看到爸爸抽搐扭曲的身体,她实在不忍心,那是有多痛啊?她体会不到,也不能为爸爸分担!但是她知道她绝对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要爸爸走得既体面又尊严!
我没有想到这个办法比杜冷丁管用,而我也不再固执。眼前的事物突然就神奇的转变了,原来万物无罪,有罪的是贪婪的人心,这一刻痞子不再讨厌,毒品也不再是恶魔。看着能平静休息的爸爸,我哭了,妈妈是多么的爱爸爸啊!而我的爱是什么呢?是要爸爸死命去承受,还是要他无论何时都要顾全所有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有多痛,我只会考虑健康人的体面,我真该死!
手术之后两周半,爸爸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之后去世了。我还没有接受爸爸患癌症这个事实,他就去世了!上天真残忍呐!我还没有和亲朋好友哭诉,就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上天真够无情!为何只给我们15年的父女情?前前后后才一个月的时间呐!所有都变了……
在爸爸离开的前一天,他总是拉着妈妈的手,不要她走开,担惊受怕的样子像一个小孩。手术后爸爸憋疼憋得青筋暴起,泪汗交加,看着他从胸口开到肚脐的十字刀花,我害怕极了,至今我不知道是什么庸医,为什么开这么大的伤口,长宽绝对超20厘米,划这么大的伤口,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把我爸爸的五脏六腑都取出来?这是我至今看到的最大的手术刀疤,没有之一。那个没有拆线的十字,不是爱与救赎,是我一生的愧疚与伤痛。
妈妈拿出剪刀要把爸爸刀疤上的线去掉,剪刀快要落下的那一瞬间,我阻止了她,我说:“就这样吧!应该不妨碍……”妈妈说:“这不是他的东西,他不需要,到地下他会不自在的!”我说:“可是我怕你这样拆爸爸会疼……”妈妈拿着剪刀的手在空中颤抖,姐姐说:“墨葵,你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说我难过……”突然间我们仨都哭了,妈妈擦干眼泪,把我们一屋子的人往外推,她说:“你们出去吧!我一个人来打理,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你们帮不上什么忙……”我和姐姐不走,妈妈说:“去吧!去吧!快出去吧!我一个人就好了!我弄好了叫你们,你们什么忙都帮不了……”
看着黑白色的灵堂,我的世界天旋地转。我想睡觉,睡下之后永远都不要再醒来,我想要一辈子的安静!隐隐约约中我听到很多人在叫我,那是一些熟悉的声音,可是我却看不见他们,叫声越来越大,把我吵醒了,睁开眼睛我才发现我身边挤满了人,原来我又晕倒了……
姐姐说看着爸爸肿胀的肚子、长长的伤口、枯瘦的身躯、一盆盆吐出的血水以及他忍住疼痛的畸形的脸……她觉得死是爸爸最大的解脱,不敢难过!说完她哭得说不出话。是啊,不敢难过,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我现在才知道,生死虽然只隔一线,可中间有太多痛苦、纠结与无可奈何啊!离别的赠言是:祝你终于解脱!但愿归去你能一身轻松!而我会一直一直爱着你,想着你,念着你,爸爸……
爸爸下葬的时候,妈妈哭得撕心裂肺,怎么劝都不管用,小舅无法,说墨葵晕倒了!妈妈起床慌乱找我的场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家里被债主搬空,什么都没有了,往日和爸爸攀交情的各路叔叔伯伯不再温柔敦厚,爸爸的兄弟之情也没有感动追债的心。
妈妈租了房子带着我们搬家了。一切在混乱中开始又在混乱中结束……
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始,而我却与从前不同了,总有落了东西的感觉。这是最后一个学期,过了这半年,我初中就毕业了。来到学校,看见很多同学在学校门口等我,我不明白为什么,难道是我来得太晚了?赢宪和慕楠上前和我说话,赢宪说一个假期都联系不到我 ,出了事怎么都不告诉她们呢?慕楠问我还好吧?我说还行,命还在,能吃能睡!话音落下,顿时我们仨姐妹都沉默了……
我问大家怎么不进教室呢?走吧!说完我没有等任何人,自己先走了,留下一个落落难合的背影留给别人同情。慕楠和赢宪说,看见我一切正常,她们也就放心了,我的坚强令她们很欣慰,她们能理解我,我做什么她们都支持!
爸爸去世了,扬帆什么话都没有和我说,他什么都不问,让我想表达点什么都觉得矫情。有些时候我也会笑,大家觉得我还和以前一样,如果不到深夜,我也觉得我和以前一样。 这时我才意识到,人生中很多事情需要我们自己去承受,不要声张,别人无法理解。如果有人问我,失去至亲有多痛,我说不出来,我知道即使我表现得再痛苦凄然,在别人那里也不过是一个形容词的事儿。
从此之后我的情绪很不稳定,稍微一点事情就会影响到我,我也经常发病。有一次我不舒服,扬帆买来药非要我吃,我不想吃,他硬要我吃,说药吃了病就好了。他实在烦人,我硬撑着吃下,马上吐了他一身。我以为他会怪我,会对我咆哮说脏,可他没有,他用纸巾擦了擦脸,说那一会儿再吃。突然间我有点怕升学,怕不能和他在一起,怕不被我掌控的未来,怕以后会失去扬帆,失去更多我珍视的东西。
我爸爸有一位堂弟定居在大理,他家办乔迁之喜送来了四张请柬,大舅、小舅、小姨和妈妈前几天约好一起去热闹,可是到了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却迟迟不见他们的踪影。妈妈打电话催促,他们突然口径一致地说,临时有事去不了了,没有多余的话交代,然后匆匆挂了电话,留下我们仨在十字路口一阵茫然。最后我们娘仨独自去赴约,人走茶凉,没有比我这些亲戚更会算账的了,他们没有想过自己的亲姐姐,也没有想过留着两边血液的两个亲侄女。哎!生命好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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