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测试的成绩发了,三径从同学们的脸色能看出,大家都考得不错,唯独自己考了个倒数第一。
他看着题:请选出“不是排比”的一项。
这……这为什么不是排比呢?明明上面有分号的。三径百思不得其解,语文老师说这道题太过于基础,压根没讲。三径只好愁眉苦脸地问同桌,同桌看了看,便说:“你怎么这么粗心?选项C有分号,但每句中的关联词语是不一样的。”三径很纳闷:写作是我的家常便饭呀,先不论有没有不一样的句子,分号我倒是常用,平时我觉得读来好看就行,就没在意过,怎么?这细节还有讲究?可是认不认出排比对写作有什么帮助呢?我下笔前自然会找最有文采的句子往上写,也不管他的学名叫什么,只要合适就好……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题目,这种知识就该像文言文一样被放在历史博物馆里供着,省得占我脑容量。
三径卷子上的扣分点不止一处,他就去找语文老师辩论,“老师,我写的‘不畏苦难’为什么扣分?”语文老师仍是老态龙钟,抬起眼皮看了看,“哦,陶三径啊,这,你这‘苦暗’是什么意思?”
“就是苦难和黑暗,我拼到一起了。”
语文老师夸张的笑了,他拍拍三径,“你在这儿造词呢?”
三径认真的说:“我是造了个词——我认为简单易懂的复合词可以增强词义,是值得造一造的。”
语文老师笑弯了腰,“还你以为,哈哈哈……你以为你是大作家啊?来来来,班上的同学看看!咱班出了个大作家!”
班级里爆发出哄堂大笑。
三径有些生气,但还是掷地有声道:“老师,恕我直言,应当是作品成就作家,而不是作家成就作品。而我的写法是没有错的。”
但他那小雨点儿般的声音如同掉进大海之中,被笑声淹没了。
全班的大笑持续了几十秒,三径如木头疙瘩一样站在教室前面,面如死灰。
语文老师笑得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班级立马就静下来了。
“唉,陶三径,你真是和别人不一样,我不知说你什么才好。回座去吧,别耽误全班听课。”
从此,三径在学校里多了一个戏谑性的称号:大作家。
自此以后,三径一遇到原本最擅长的作文题,脑海中就浮现出一片怪笑,他开始讨厌命题作文,再也无法在考场上拿出真情实感了。因此,三径的作文分数一落千丈,这使得语文老师常常拿他的作文分开涮。
三径很清楚原因。高二的时候,他看到语文老师不讲道理处罚学生,实在是可恶,就给省教育厅去了一封检举信,班里没人愿意和他联名,他只写了自己的名。语文老师被叫走了,三天后才回来,自此,三径的语文课就不好受了,同学们的态度也是一边倒。
“哼,三年善良比不过老师的一泡尿。”
搞我吧,三径心想,你也只能在我面前得意一下了。
一阵汽车鸣笛声传来。
“唉,为什么当老板还要学经济理论啊?老爸也太严格了吧。”
阿宣跳下车来,扭了扭僵硬的关节,“累死了累死了!”
这是阿宣刚从工厂回来——他父亲答应让他继承家业了。
“阿宣。”三径招手示意。
阿宣走过来,“三径……你脸色不太好?”阿宣真的很会察言观色,他也许有做中医的天分。
三径瞒不住,只好把语文课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阿宣怒道:“我呸!一群臭鱼烂虾!”
三径摇摇头,“别这么说,每个人都不容易。”阿宣更恼火了,“你又要说这种话,三径我问你,他们把你坑得这么惨,班里那群学生一整天除了吃喝玩乐还会干什么?成天开黄腔吹牛皮,一点志气都没有,这不是乌合之众是什么?嗯?还有那些老师,天天在嘴边挂着教学指标,对学生非打即骂?不把人当人看,不知羞耻的奴隶和自以为是的奴隶主,这鬼地方——”
没等阿宣骂完,一个路过的老师全都听到了,大声吼道:“站住!哪个班的?”
阿宣正在气头上,不甘示弱,回敬道,“你们学校大股东的儿子!有何贵干?”
那老师话堵在喉咙里又咽了回去,走掉了。
三径一向不爱看人拼爹,但这次实在解气,他拍手称快,“干得漂亮!”
阿宣得意扬扬,“那是,最简单的嘴臭,最极致的享受。”
他们两个坐在路边看了一会儿夕阳,阿宣突然说:“阿阳倒了,三径,现在就剩咱老哥俩了,”他叹了口气,“我去找过阿阳,可他说什么都不要我帮……三径,等毕业了,你一定要来找我,别自己傻干,好吗?”
三径表面上答应,心里想的却是:我一定不能浪费了自己这份才华,一定能闯出一片天,一定。
嗯,大作家,等着我吧。
2。
三径在写他的第六本小说,这一天,三径脑袋里的灵感像泉涌一样,从早上喷到下午,大概是因为昨晚读了《堂吉诃德》的缘故吧,骑士精神之类的……那种独行的勇气,和现实主义题材竟意外的相匹配。但这次,三径却写了完全相反的故事——一个幻想中的自己。
三径写道:我毫无顾忌地沉浸在艺术和知识的海洋里,头脑中的智慧如抽芽般狂野生长……
这是种多么美好的景象。三径连主人公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松菊,对,陶松菊,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啊!
三径想:如果有一天能遇到天造相配的人……我是说如果,如果是男孩儿,那我会给我的孩子取名叫陶松菊,如果是女孩儿,嗯……就叫陶梅。
“陶松菊在大学里遇到了一位十分善良的导师,待人亲切……”
三径正沉浸在写作的快乐中,同桌打断了他,三径被拽出来,愣了一下,问:“干嘛?”同桌指着不远处一位正在睡觉的同学,笑:“你瞅他那样儿,哈喇子都流淌到地上了。”
三径觉得莫名其妙,随便聊了几句又回来接着写,可是写了一阵,他便无法继续了——刚才连贯的剧情已经断了,灵感,好词佳句,通通跑得无影无踪。老师不在班,同学们一直在说话,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哄堂大笑,震的三径耳膜发痛。
三径再也无法写下去了,他无力的生了一会儿气,因为这种事情每天都在上演,三径前面的好几部小说就是因此搁浅的。此时此刻,三径最想要的就是一间静音的屋子,他已经难以忍受这种常年高分贝的环境了,而且教室里时不时飘过几句污言秽语或是黄色笑话,紧接着又是一片哗然,三径觉得这鬼地方连菜市场都不如,那里至少有充裕的鲜活空气,而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低俗和二氧化碳。
三径无意间看向同桌,同桌已经开始找人往那个睡觉的同学脸上画画了,画一道就给5块钱。三径心中蹦出一股无名火,突然有一股冲动:砸坏手中的笔,起身义正言辞:你们这群——
他颤抖了一阵,终究还是放弃了,如果冲动了,以后还怎么混呢?他长叹一声,又坐稳了身子,对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字迹发愁。
有两个女生互相掐了架,其中一个不停扒拉三径。三径没好气的回过头,“干嘛?”两个女生嬉皮笑脸的问:“陶三径,你说我们两个谁长得好看?”三径不想浪费时间,把头扭过去,接着发他的愁。不一会儿,三径听到身后传来闲言碎语。
“我说怎么平时不跟人说话,怕不是脑子有坑。”
“这种人哪,晦气,不就是考的分高了点儿?这就高高在上了,真不嫌丢人。”
“这种人,切,离他远点,他以后肯定没好果子吃,小丑罢了。”
三径的眼睛虽然高度近视,但他耳朵可灵着呢,他听罢后,心里暗骂:你们两个谁也不好看,心灵又脏又丑。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学年主任竟然破天荒的给了一节体活课,这才使三径有了点精神,他要去操场旁的小亭里坐一会儿,让心静下来,顺便吹吹风。
三径喜欢吹风。
风能带给三径全新的灵感,也能彻底斩除旧念的杂根。
三径闭起双眼享受着,新的灵感总是带有诗意,他要把灵感写进文章。风是大自然的使者,由风凝聚成的文章会有一种超凡的洒脱……
“哎!哎!别睡了,醒醒!”
灵感碎了一地,诗意荡然无存。
三径愤然睁眼,一张胖脸出现在他面前,是一位同学。
“你干什么?”
胖同学咯咯的笑了,“我看你睡着了,把你叫起来。”
“你叫我干什么?”
胖同学仍是一脸坏笑,“没啥,就是觉得好玩儿。”
三径头上蹦起了青筋,他挥挥手说:“你走吧,别打扰我。”
胖同学从兜里掏出一根香烟递过来,又指指小树林,“一起走呗。”
“我不要!你快点走吧!”
三径又重新靠在石柱上,他闭上双眼。石柱凉丝丝的,让人很舒服,风抚平了三径的心,又为他带来了新的礼物。
三径摸得到那是一首风一样的诗,他忘情的抚摸着诗的每一个字,每一笔每一画,他都欣赏着,如果这是一首真正的诗,那就最好了。
环境如此恶劣……但风!你却能读懂我的心。
仿佛世间复杂万物都荡然无存,这是只属于他和风的时间……
三径颇感空灵,他取出随身带的纸笔,诗意开始在他的笔尖汇集,一首飘渺的古体诗,即将跃然纸上。
“陶三径!”
三径再次被打断,这是今天第三次,自上学以来不知道第几次了。三径丢掉碎成渣的诗意,挥拳砸在石柱上,整个亭子嗡嗡作响。
那个来叫他的人后退了半步,小声嘀咕:“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一趟。”
三径来到了教师办公室,班主任正坐在椅子上刷视频,剑三进来了,班主任把手机放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做了个过来的手势,三径就走到近前,准备听听有什么事。
“陶三径,”班主任抱着膀子,双手交叉在胸前,“听娟子和良子说,你又欺负她们了,嗯?”
娟子?良子?谁啊。三径一阵发呆,他总算想起来了,就是那两个上课比美的女生。怎么?我欺负她们?
“没有啊。”三径如实答道。
“你还敢狡辩!”班主任的声音顿时尖锐起来,“你成天给娟子良子摆臭脸色看,上次我就忍了,这次你居然因为她们问个问题就瞪人,你这小孩儿,有没有家教?”
“我真的没有瞪她们。”
“你还撒谎?你自己说,陶三径,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没见过你这么屡教不改的!”
三径也有点火了,反驳道:“什么屡教不改,那是因为你总是冤枉我。”
班主任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儿色,先是冷冷的笑了一阵,忽的又不笑了,问:“照你这么说,错的人是我?”
三径感到一股不祥的气息开始弥漫,他扭头看向办公室一角——教历史的李老师正在双臂打叉,向他摇头,嘴型在说“no”。
三径笑了笑,直接用明亮的目光对上班主任,“错的就是你。”
“啪!”班主任把手边的水杯摔了个粉碎,歇斯底里的咆哮起来,口水溅了三径一脸。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被吓了一跳,表示不满,但谁也不敢上前阻拦这个凭借关系上位的学年组长。
班主任把所有能想到的污言秽语倾泻到三径身上,宣泄够了之后,她披头散发的坐回座位上,指着三径说道:“从现在开始,我说什么,你给老娘听着!你敢接一句,我就扇你一下!明白吗?”
三径是从小被打骂到大的,他免疫所有言语上的侮辱,心想:打?来啊,谁怕谁?
只是在作出决定之前,他的脑子里闪过几件事。
刚上高中的时候,一个学年主任辱骂学生,横行霸道,一天,那个主任当着大壮的面侮辱大壮的双亲,结果被大壮好一顿胖揍。但是没过多久,一群警察进了学校,二话不说就打人,大壮被打得多处骨折,又被电棍电倒……大壮退学后就再无了音讯,有人说大壮在卖血,也有人说大壮死了……
不知为何,三径联想到把自己当成骗子和白眼狼的警察,不由得一阵战栗,他本来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班主任的叫声传入耳中。
“你们男生除了欺负女生就是撒谎,真是骨子里带的!陶三径,你懂不懂什么叫绅士风度?身为男子汉敢做不敢当,孬种!我忍你们男生很久了,男人,哼!没有一个好东西,恶心……”
“咳!”李老师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他走过来咳了两声。
没想到班主任毫不收敛,“李老师,你身体不舒服?唉,挺大个子,结果弱不禁风,赶紧找个媳妇照顾自己吧。”
“孟姐,别这么骂学生吧。”
班主任的语气变了,“李老师,你大可管好自己的学生,而这个,是我的学生,身为组长,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别干多余的事儿,哦,对了,咱们组这个月的卫生也交由你‘负责’吧。”
李老师的脸色一阵发青,默默走出去了。
三径一直给班任洗脑到五点才被放回来,他实在受不了班任那套自以为是的三观,简直像疯子一样,估计她只敢对学生这么干吧。
不远处,传来一声很耳熟的发动机响,是阿宣家的大路虎。
“逆着市场走,还得看比重,都什么跟什么,唉,累死了。”
阿宣一边伸展四肢,一边走进校门。“哎,三径!真巧,这就碰着你了。”
阿宣高兴地赶过来,却发现三径有些愁眉苦脸,便问:“三径,咋了?是不是孟德育那个疯婆子又恶心你了,放心,我让我爸弄死她……”
三径连忙抬头说:“没,没有……阿宣,你学习的如何?”他知道阿宣正准备全面接受他爸的企业,每天要学很多新东西,他不想再分散阿宣的精力了。
阿宣挠挠头,“还好啦,这次主要是去了解一下工厂的人员构成。三径,你猜我又有了什么新发现?”
三径正想换个思路,便饶有兴趣的问:“什么?”
“只要动动脑子,真的能弄到很多钱啊。”阿宣面带庄严,感慨万分。
“怎么说?”
“你看,厂里有一万个工人,你给每个工人的工资降一元——一元而已,他们又不会说什么的——这样一来就多收入1万元,如果全国200个厂子都照做,那你一个月就多挣了200万。200万呐,三径,还考什么大学?再也不用和人抢了!咱们可以去滑雪,去游泳,去卡拉OK,甚至建一座私人图书馆都不是问题,这不是我们三个人的梦想吗?你放心,钱由我出,你俩到时候过来玩儿……”
阿宣一根根掰着手指,显得很兴奋。
三径没说话,右眼皮跳了两下。
“呃。”阿宣察觉到异常,露出礼貌而不尴尬的笑容,“我开玩笑的,你放心,三径,脏钱我不碰,要是违背了诺言,我儿子就和你儿子叫一个名。”
“我也没说啥,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三径也笑了笑,也许,真的是自己太敏感了吧。
路过办公室时,三径听到班主任正在给自己的母亲打电话。
“对,这孩子就是大男子主义,三观不正,以后进了社会怎么办?你做家长的可要好好管管他……”
阿宣暴跳如雷,“果然有这一出事!看我怎么搞她!”
“阿宣算了,别和她一般见识。”三径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3。
“上体活了,出去,不然下次你班不用上了。”
三径放下笔,被主任赶了出去。
“做小卷了,限时10分钟,不及格的人家长群通报,还有罚写。”
三径放下笔,开始做小卷。
同桌隔三岔五地探过头来,“做题了。”
三径放下笔,拿起演算纸。
三径一次又一次不情愿的放下笔……他受不了了,装在头脑里的那些可怜小灵感的保质期只有十几分钟。它们徘徊在湮灭的边缘,一遍遍呼救着:“三径!救救我!让我在你的纸上活下去!”
三径决定铤而走险。他一边注意着讲台上巡视的老师,一边提心吊胆地摸了几笔。“对,对,就是这样,到这儿,反转!接下来……”三径又沉醉在写作中了,不知不觉间,老师从身后接近。三径心里大呼不妙,可是……正写到高潮,画龙要点睛,不能断!
“拼了!”三径没有放下笔,他的手腕在本子上挥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作品是有文采的,是连贯的,是让读者看了拍手称好的……
同桌用肘部不停猛击三径的肋骨,示意他快住手,三径也不理他,兀自给小说的结尾锦上添花。“我不会流泪,”三径情不自禁地念叨着台词。
主人公站在悬崖边,背后是滔天的洪水,他望着那个为了救下自己这条命而说出谎言的爱人,失去了双目中炯炯的光芒……啊!三径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身为一个作家,当自己日思夜想的场景终于跃然纸上,是多么的——
然而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骇入,使三径本能地停下了笔。
“陶三径,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做题?”是班主任来了。
三径僵硬地扭动着脖子,把脸侧向了一旁,他的脑中是空的。
他忙把本子和尚塞到书桌膛中,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班主任快步来到三径身旁,“陶三径,快高考了,再不学你对得起谁?”
这时,门口有人叫班主任去开会,因此三径才躲过一劫,他不想自己的小说落得和画作一样的下场。同桌凑了过来,仿佛在邀功,又仿佛很委屈,“我说什么来着?被抓了吧!都这么提醒你还没反应,下次你可机灵点!”
在确认班主任离开后,三径重新打开小说,不知笔向何方——刚刚的灵感同写作的兴致一并灰飞烟灭了,此时此刻,三径看着这本自己写的小说,仿佛上面的字迹属于别人一样,熟悉而陌生。牵一发而动全身,三径知道,自己已经无力给这场戏写结尾了。
三径一向为人平和,这时却感到心中有一股火在烧,不绝于耳的唠嗑声,哒哒哒的玩笔声,时有时无的翻书声,有节奏的钟表声,以及吱呀吱呀的桌子椅子摩擦声……三径突然认为这些噪音,包括生产他们的人,全都是自己的敌人。
整个世界都在攻击我……好痛苦,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明明可以做得很好!
“体制,我明白了,是体制。还有社会,这个社会也……”写作被打断的三径,就像是要打喷嚏时被强行堵住嘴一样,血压飞速上涌,难受的要死,他开始小声念叨着什么,同时逐渐咬牙切齿起来。
三径读过大量哲学和心理学的著作,而三径败坏的家庭带给他的则是被压迫的亲身经历和一往无前的觉悟。此刻,面对那屈不散的压抑,这个从小在血泥坑中走出来的孩子再一次握紧了笔。
三径想起来,在很小的时候,和母亲说过不想上学,他只想去创作,换来的只是母亲轻蔑的嘲笑,“要么去上学,要么去搬砖,你自己选。”
“二元对立的疯子,非黑即白的混账,羊怎么能和狼讲道理呢……”三径浑身蜷缩在一起,他开始出现幻觉,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全身肌肉暴起,在梦中看到自己满目狰狞,正拿着一柄钢刀,手刃一切阻挠自己的人,其中还包括几个头戴高礼帽,身穿燕尾服的大肚子西方人。他将敌人们开膛破肚,拉扯着那些黑色的心肝,一刀又一刀的砍碎。在梦中,浑身溅满黑血的三径哈哈大笑,把刀尖对准自己。
“谁不喜欢美梦?”三径突然幽幽地问,“从两年前,我就不写那种文章了,谁会喜欢和政治打交道呢,玩弄手段的人,终将像驶入迷途的船只一样,在暗流中迷失方向,触礁而亡。”三径突然平静下来,变得无奈又淡然,“我从不奢求什么,只想当个作家,希望读者爱看我的书,我们一起开心开心,可是……”
难道这份责任,只能由我……
他睁开眼,眼中闪动锐利的光芒——那是一把锃亮的长矛。
“我心爱的小渔船被你们掀起的巨浪一次又一次打翻,现在我只能屹立于礁石之上,用这柄长矛去刺杀你这隐匿在漩涡中的怪物。”
三径把那篇小说的草稿拿出来,双手用力一扯,那些劣质纸便化为了碎片。“作家梦虽好,但那是胜利后的事情。”
“所有人,你们的心,我会讨回的,而你,在这幅崭新的皮囊下又豢养了什么?试图两极反转的力量,只是强弩之末,毫无胜算。”
一支笔,一张纸,一个小小的人,在这个宏大的时代前许下如此单薄无力的诺言,即便如此,三径仍然笑道:“我会死,但我不会输。”
前后左右的同学都以为陶三径犯了病,议论纷纷。
4。
“砥砺前行,不负青春!”“提高一分,战胜千人!”
本来三径都已经看淡高考了,但在周围大环境的思想攻势下,他产生了一种不学就对不起全世界的负罪感,甚至他连这到底算不算“学”都不知道了。
有一次,三径搞不懂一道题,便去请教同学。班上的气氛总是十分热闹,没有半点临考的紧张感,大家还是在说说笑笑,讨论一些明星八卦,或是开一些低俗无趣的小玩笑。
三径到处问这道题,但根本没人理他,连阿宣也忙于继承他那巨大的家业,几天没找三径说过话了。“唉,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他不禁害怕起来,自己醉心研究的文学创作究竟会给他带来什么?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因生活上的压力,而对自己曾经的选择后悔吗?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三径仍不停的追问政治题的答案,害怕自己丢失了方向。
这一次,他找上了班级里唯一一个比他分数高的人——林若飞。林若飞是第一,而陶三径是第二,三径在文综和语文上稍占优势,而林若飞的数学是文科班第一,足足高出三径50分。
林若飞和往常一样,孤身一人躲在树荫下乘凉,三径找到了他。听过三径的问题,林若飞哈哈一笑,“文综小王子竟然会问我这么简单的题?你听好,原理加材料,这道题的答案书上就有,在第3页第2课的第1小标题……”
三径在高中时几乎没怎么和林若飞说过话,这下子,他突然觉得这个平时独来独往的人十分和蔼可亲。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和林若飞聊个不停。
“若飞你看,苏格拉底最后没有走,你说他这是觉悟还是淡然呢?”
“不知道。”
“若飞,新来的县委书记总干些没用的费钱事,依我看,这背后肯定有已形成的一定规模的舆论环境和潜规则,这是我们这个地方的老问题啊。”
“哦。”
“若飞,优化当下体制,必须从根源治起啊,要下狠手,而且要快,因为这种风气具有扩散性,容易上梁不正下梁歪。哎,若飞,你说把这个写到作文里如何?”
“不会给分的。”
“若飞……”
林若飞停下脚步,“陶三径,别说这些了,快高考了。”
三径没读懂气氛,仍然高兴地谈个不停。
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林若飞突然爆发了,“陶三径,你有多远走多远,听不懂人话吗?别影响我的成绩!”
三径悻悻的走开了,回到整天都在吵闹的班级中,现在,他有些憎恨“高考”了,他再也不想背那些拗口的词汇了,只想全心全意写他的小说,直到高考完,直到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
5.
江城又开始修路了,这个市长总是喜欢修路。
主干道上厚厚的沥青被挖开了一层,根本没办法通车了,用两条腿走都要比开车快到不知道哪儿去。
那一阵子陶三径寄宿在父亲家,他因为破碎的道路已经迟到五次以上了,每天都有新的道路被挖开,每天的地图都是不同的,这样他十分头疼却又无可奈何。
三径又迟到了,班主任在家长群里通报了陶三径的名字,说是如果陶三径再迟到就不用来上学了。
陶三径的父亲慌了,尽管三径一再劝阻,他还是火急火燎地跑到学校去给陶三径“谢罪。”陶三径父亲的小轿车开到了校门口,门卫亭里胖胖的保安探出脑袋,“这位先生!这里不让停车,你把车停到道路对面吧!”
陶三径父亲的嘴里一阵咒骂,只好把车拐了个弯。
陶三径父亲拉着陶三径闯进了教学楼。
“陶三径!怎么又迟到?你……”班主任看到迟到的陶三径,怒发冲冠,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刚想开骂,却发现后面跟着一个家长,她那紧绷的脸部肌肉线条又瞬间松弛下来了,变成一副笑嘻嘻的姿态。
陶三径的父亲和班主任到外面的走廊去谈话了,他好一阵点头哈腰,恨不得多说几句讨好的话。
不一会儿,班主任进来了,脸色又变得轻蔑起来,对着陶三径说:“陶三径啊陶三径,你能把自己的爹搬来给你说情也是够行的,下次别迟到了,回去吧。”
陶三径摇了摇头,“老师,是他自己要来的。”
班主任疑惑的看着他,“陶三径,这说谎的毛病你能不能改了?”
“真的是他自己要来的。”
“行吧,行吧,”班主任明显不相信他,“你说是那就是吧,赶紧回座,别耽误别人上课,学校可不是你家开的。”
知道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之后,陶三径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座位上。
晚上,他回到了父亲的住所,发现父亲正坐在床上生闷气。“你这是怎么了?”陶三径好奇的问。父亲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在你们学校,那个保安!还有你那个老师!”
“他们咋了?”陶三径觉得很纳闷。
“我可是工商局的!”父亲勃然大怒,“每隔一段时间学校都要例行检查的!每次我来检查,他们看到我,怕就像狗一样!你知不知道?哼!我还用像今天这么窝囊吗?”
陶三径感到很无语,他摇了摇头,回去睡觉了。
6.
高考,只是人生这漫长胶卷之中短暂的一格,并不引人注目。放假之后没有了高考压力的同学们骤然轻松,三径也不例外,在度过忙着写小说的一周后,他突然想起了阿阳,心中忐忑不安,便到阿宣家做客,和他约好一起去找阿阳。
一周不见,阿宣竟然胖了一圈,一问才知道,原来阿宣在他爸爸的帮助下已经有了在建的面食加工厂,现在的阿宣已经是个准CEO了。阿宣整天胡吃海塞,不修边幅,这才有了现在的“肥宣”。阿宣爸见了三径,和他热情的打招呼。
“三径啊,这小子可不比你高考考成这熊样,这刚有点资本就开始得瑟了,还是你棒啊,又有礼貌,以后肯定是个好苗子——宣文啊,你好好跟人家学学,我借你的厂子可是要还的,以后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别太飘喽!”
阿宣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阿宣和三径骑上车出发了,打听阿阳的位置并不困难,一位看大门的老伯告诉他们,阿阳辍学后每天在一家造糖厂做工,只要等到晚上8点就可以看到他下班了。
三径和阿宣就一直在工厂门口等,夏天的8点太阳才刚刚躲起来,天空还是一片明亮,厂门开了,里面的工人们陆陆续续的走了出来,阿宣眯起眼仔细辨认,可是直到三五成群的工人们都散尽了,他们也没找到阿阳的身影。正当阿宣心灰意冷时,一阵似乎没上过油的车铃声在他们背后“嘎”的响了一下。
“阿宣,三径,好久不见。”
阿宣和三径猛然回头,他们先是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精干的男孩儿,啊,这不是阿阳吗?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
阿阳满面尘土的朝他们笑笑,本来就很黑的皮肤现在像敷上了一层泥巴似的,他脚上穿着一双已经开洞的破布鞋,大脚趾就露在外面;他没穿上衣,看起来是匆忙披了块土布就赶来了。“叶老伯告诉我,你们要来见我,我就马上就出来了。”
盯着阿阳身上被一层皮挤出来的肋骨,三径张了张嘴,又咽了口唾沫。
阿宣兴奋地上蹿下跳,“阿阳!你咋知道我们在这儿?”
“是看门叶伯伯和我说的。你们放假来找我,是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三径心中百感交集,拍了拍阿阳黝黑的肩膀,感到他的身子变结实了。
他们三人边走边聊,路过一家冰点店,阿宣一拍手,“你们渴不渴?我去给你们俩买棒冰。”阿阳却拉住他,把三元钱放到阿宣手上,“我挣钱了,这次我请你们。”
阿宣走远后,三径和阿阳在路边找了个花坛坐下来,透过夕阳的余晖,他总觉得阿阳乌黑的大眼睛上蒙了一层灰,任凭金色的光线在阿阳脸上舞蹈,也驱不散他的忧郁。此情此景,使三径不禁回想起那天在公交车上发生的事,那大概是阿阳最后一次找他聊一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了,他即使耐下性子来洗耳恭听又何妨呢?可他却一脸不耐烦地结束了对话。
一时间,三径心生愧意,忍不住向阿阳道歉,“阿阳,对不起,我那天……”
“没什么,我不放在心上的。”阿阳回他一个宽容的笑,他总是能先一步猜透三径的心思。
“阿阳,你最近有什么新作品吗,拿来让我开开眼呗。”三径努力让话题向欢乐的方向扭转。
阿阳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但转瞬即逝,他叹了口气说:“三径你应该知道的,我的草稿全都没了,从前的那些笔记本也全被爸妈烧掉了……”
陶三径真想狠狠抽自己两个大嘴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他什么都不敢说了。
阿阳坦然的笑笑,“三径你别担心,我现在挺好的,这个糖厂的人都很照顾我,现在呢,我一个月能挣500,还可以吧,虽然我爸妈不要我了,但我还是要救我弟弟,他的病要好多好多钱……不过没关系,三径,等我治好了弟弟的病,咱们三个再一块儿去玩儿,好不好!”
三径听后心中很不是滋味。治白血病?阿阳,你还是那么的……乐观啊。
为了哄阿阳开心,他还是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阿宣手里拿着三根棒冰赶了回来,他们三个继续慢悠悠的向前走,就像曾经的那些暑假一样。天色渐渐暗淡,月亮从东方升起,阿阳向他们摆了摆手,“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加班,先走啦。”
阿阳纵身跃上“凤凰”牌自行车,左一摇,右一扭,渐行渐远。
7.
夜幕是冷的,太阳早就收回了它那最后的余晖,阿宣拉着三径的手说:“走吧,去我家里坐一会儿。”
二人回到了阿宣家,三径坐在柔软的席梦思上,想起自己之前问过阿宣的家境,觉得不太礼貌,“我那时犯了糊涂,也不知道是咋想的,抱歉了,阿宣。”
阿宣一笑,“谁没有个糊涂的时候?再说,那有什么不礼貌的,我早都忘记了。”
三径显得很忧愁,大概是因为阿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境也变成了敏感的话题,起码对我而言是这样。”
阿宣翻着工厂的账单,随口道:“反正和我没啥关系。”二人都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这沉默才被打破。
“你知道吗?三径。”阿宣难得用正经的口吻说话,“我爸总是跟我说,如果你当他的儿子就好了,你懂礼貌,情商高又很聪明,还有文采,和你一比,我似乎除了家里有钱就一无是处了,说实话,我是很羡慕你的。”
“可是,你爸爸还是很爱你,”三径看了看他,“其实我羡慕你爸爸。”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阿宣的脸上挂着笑容,“是啊,在我心目中,他就是最好的爸爸。”
三径从阿宣的笑容中感到了一股深沉的甜蜜,他叹了口气,“真好啊,你们一家人。”
阿宣去厨房拿了几个蜂蜜紫薯,给三径一个,自己吃一个。
“三径,你毕业后想干什么?”
“我么?”三径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我会练习画技,然后写小说,还有弹吉他。”
“哈哈,你想做全能型艺术家,那真是厉害,你可要让我刮目相看啊。”
“那是自然。”三径得意地笑了笑,但很快就不笑了,他明白:这并不现实,即使自己再努力也一样。
阿宣又说:“别忘常联系。”三径点头。
两个人啃着蜂蜜紫薯,天色已经很晚了。
阿宣又递过去一块,“你再吃。”三径拒绝了,“我很想再来一块,但实在吃不下了。”
三径拍着自己的肚子,“胃真是奇妙,有时你想过过嘴瘾,他偏不让你过,有点饿,可是吃几口就饱了,真没意思。”
阿宣灵光一动,“如果我设计一种体积大,热量低,还有嚼劲的爽口食品,一定会受年轻人欢迎的!三径,这是商机,商机啊!”
“你不是正好有个新场子吗?可以试试水啊。”
“食材的选择先放一放,这个我得去和主管请教一下,咱们两个先想几个别出心裁的口味儿,能吸引人眼球的那种,等事成了我给你分红!”
“分红倒不必,我就随口一说……”三径脑袋里浮现出各种食物,选什么口味好呢?要吸引人的,要不常见的。
“黄瓜?”
阿宣摇头,“现在的黄瓜犹如10年前的番茄,已经烂大街了。”
“辣椒?”
“干吃类的食品食用量肯定大,会把人呛死的。”
“蘑菇?”
“朴实无华,和原味没什么区别,估计只能赚一波热度钱,不行。”
“榴莲?”
“这个是小众食品,也不行。”
“薄荷?”
“专业不对口啊,之前有个薄荷味的瓜子儿都凉了。”
“鱼子?”
“这个够高级,但是成本太高,如果假冒的话,嗯……现在的消费者可尖着呢,不行。”
“仙人掌?”
“和黄瓜一样是同批上市的,早就过气了。”
三径无语了,“那你说说什么口味好?要吸引人的,要不常见的。”
阿宣沉思了一阵,说:“你在吃皮蛋的时候,有没有一种很怪,但停不下来的感觉?”
三径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头上冒出冷汗,“你该不会想……”
“没错!皮蛋味儿!”阿宣像个胸有成竹的将军一样,马上打电话让人着手去办了。
半年后,一款名为“墨色果香”的商品登陆市场,大卖特卖,受到消费者的一致好评。这种食品就是脱了水的果冻,上面沾上一层皮蛋粉,外面怪里面香,既好吃又好玩儿。从果冻里滤出的汁液,用奶茶杯装起来叫做“琼玉浆”,两元一杯,分量比市面上三元一杯的饮料还多一些,只要购买20块墨色果香即可免费赠送一杯琼玉浆。这种商品最火的那一阵子,商店门庭若市,顾客往来不绝,供不应求。阿宣也因此大赚特赚,他自己开的厂子一家接着一家拔地而起。阿宣爸爸见他经营的如此得体,就放了一百个心,将自己的家产全部交由阿宣继承了。
8.
暑假很快就要结束了,而三径也很快要去上大学了,他的母亲说,找人给他安排了一份优渥的工作,三径没有表态,也许,他默认接受了吧。三径还在网上报了绘画课程,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重拾往日的爱好了。他想,也许波澜已经过去了,日子也将继续,把无奈和不愉快的过去吞到肚子里,就这样平稳的走不下去吧……
然而,一次冲突爆发后,他自己结束了前程。
也许,起因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可这恰恰是三径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的。三径是个不会忍辱负重的人,他永远都学不会。
那一天,三径正在写一篇抨击社会黑暗现实的小说,他刚刚读完了《资本论》,心怀感慨,又在网上看到企业的剥削,飞涨的房价,一个中等收入的人竟然需要不吃不睡,连干100年左右才能买得起一套房!三径的不平之心有感而发,他痛恨压迫,痛恨剥削,痛恨内卷,他要笔耕不辍,他要把旧世界的残渣烧得一干二净,他想让被剥削的人们站起来。
门外,传来电视剧的吵闹声——陶三径的母亲正在看电视。即使离开学校,三径仍然不能有个安心写作的环境。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口碑上好的电视剧,讲的是“孝顺”的故事,好评率有90%以上。可是陶三径知道那部剧的真面目:一个为取悦家长群体而有悖道德的产物。很显然,剧中所塑造的那个被毒打后回来在父母面前下跪认错的儿子形象,让陶三径的母亲甚是满意,并使她乐在其中。
剧中有这样一幕:主人公被企业大老板胁迫,工资遭到黑手操纵,便去找社会劳动保障局解决问题……
陶三径的母亲看到这一幕时,不屑的说:“真矫情,不吃苦中苦,怎么成人上人啊?”
陶三径正带着一腔热血在房间里写作,听到这番言论,马上跳了出来,“什么叫矫情?人家这不是在维护合法权益吗?”
母亲一脸纳闷地看着他,“很简单啊,不愿意干就别干呗,至于去举报企业?”
“不是这样,”陶三径给母亲讲什么是剩余价值,什么是资源分配,什么是资本……
“我不懂,”母亲摇摇头,“你这些话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是在网络上了解的社会现状。”
“网上?”陶三径的母亲不屑的笑了,“天天上网,怪不得中毒那么深。”
“我没中毒。”陶三径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资本家?”
母亲厌烦了讨论,只想接着看她的电视剧,说:“我不知道什么资本加资本减,我只知道饿肚子就是因为懒,因为不够努力。”
“资本家是一种善于操纵市场规律的人,在他们的干预下,1+1不再等于2,十份收入,资本家就拿去九份,剩下一份让劳动人民去进行零和博弈……”
母亲耸耸肩,“不知道你从哪儿学的歪理邪说,劳动就有回报,现在也是一样。至于你在网上看的怨声载道。那都是假的,我怎么就看不到?那些人贪得无厌而已,人家大老板凭自己本事挣的钱有什么不行的,你知道牛云和华腾这些人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到那个地步吗?你有本事你去当大老板啊,没本事就给人打工,多干活少说话……”
陶三径很生气,他难以置信。连ZB家是什么都不知道,却在捧资本家的臭脚?他把一位企业高管的资本言论微博摆出来,“我们给年轻人做企划的时候,年轻人却在睡觉。”三径想通过这条资本言论让她明白,资本家是何等人群。没想到母亲居然说:“年轻人是该少睡点觉,成天啃老,应该多干点活才对。”还对这个高管表示赞同。
三径气得北都找不到了,怒道:“社会是劳动人民的社会!”
母亲仍然很不屑,说:“你也好意思提劳动人民?你劳动了吗?整晚在那里抠键盘,睡到12点才醒。”
“我只是作息规律和你不一样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我家。”母亲蛮不讲理的说。
“我写作不光是为自己,我的题材是……”
“行了行了,”母亲打断他,“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观点,咱俩都对,井水不犯河水,记住,存在即合理。”
三径又火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存在即合乎理性’!”
母亲没理他,说:“我不懂那么深的东西,反正在我这儿就是存在即合理,我进社会都多少年了,比你老道的多,你还嫩着呢。”
晚上,三径愤愤的睡不着,他心想:我的父母怎么没有一个正常人?天要杀我,天要杀我!他不甘心的坐起来,戴上耳机听了一遍《国际歌》,有识之士们洪亮的歌声使他稍稍得到了一点安慰。
第二天,三径醒来。他的母亲做了一盘菜,三径心想: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去也就过去吧,别让鸡毛蒜皮影响我的前程。
餐桌上,三径刚想动筷,母亲却在他背后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哟,无产阶级怎么吃肉啊?何不食肉糜呀?”三径生气了,“给我做这些,只是为了在这里阴阳怪气吗?”他气愤的放下筷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吃了。”
他回到房间里,正准备开始写作。母亲靠近他的房门,继续阴阳怪气,“我可不相信你个语言上的巨人能饿多长时间。说一句你就不吃了,这得有多自卑啊?放心,七八天饿不死,大地震还有人埋在废墟里二十多天挖出来都没死呢。”
阴阳怪气一番之后,母亲离开了。三径在屋里写着小说,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气。理智告诉他,不要和这种水平的人斤斤计较,可他的热血压制不住。三径终于爆发了,他站在母亲的房门前,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母亲躺在床上,悠哉悠哉的刷着短视频,“我说什么了?”
“你为什么要故意阴阳怪气?”
母亲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耸耸肩,“那只是你所认为的,我可没阴阳怪气,你是不是自卑到不让人说啊?请你不要打扰我的悠闲时光了。”
三径见母亲死鸭子嘴硬,他无奈之下说:“我写的东西是工人阶级斗争故事,我很崇拜这些伟人的事迹,也想做一份贡献,所以请你不要继续攻击了。”
母亲不屑一顾的说:“就你?你能干什么呀?工人阶级斗争能当饭吃啊?天天嘴上说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成天想那些让自己不快乐的,那不是费力不讨好吗?像你这样的,上了社会就等着挨收拾吧。”
陶三径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不想再计较,“行,行,既然我们观念不同,那我不说了,我再退一步,保持沉默,平时不说话,这样总可以了吧。”
母亲不依不饶的叫嚣着:“那我还不乐意呢!每天回来整天对着一尊泥菩萨,谁乐意啊?我还有交流的诉求呢!不然我生你有个啥用啊?”
三径气笑了:“那你说怎样?”
“把你脑袋里那些什么无产阶级思想给我忘了,跟中了毒似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少给自己,还有给别人找不痛快。我都说了,那些在社会底层吃苦的人是他们活该,自己没本事赖得着谁呢?他们不值得你同情,再说,你管自己还管不过来呢。”
“忘记无产阶级的思想是不可能的,我愿意为之奋斗终生。”
他的母亲撇了撇嘴,“你这不是放着乐子不享找罪受吗?就大夏天农民工身上那股汗酸味儿,你受得了?”
陶三径热血上涌,“你这样的思想……假如你真的有那种条,你就定是压榨人民的资本家了!”
“我要是当了大老板,凭什么不能挣钱啊?那自己没考上大学的人,不就是活该给我干活的吗?社会优胜劣汰啊,有什么好抱怨的吗?要是所有人都有本事,所有人都当大老板呗,你当不上大老板就说葡萄酸啊?”
陶三径火了,义愤填膺地说:“你坐拥小资生活水平却双脚离地,站着说话不腰疼,攻击那些被剥削的民众。昨天你还捧资本主义的臭脚,你凭什么踩在前辈们的血汗上乐不思蜀?你对得起你党员的名号吗?”
母亲看着陶三径,眼睛都绿了,把矛头转向他,“我对不起谁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啊?你成天窝在屋子里写那些所谓的什么无产阶级文章,用的不是我的钱?你吃的不是我的?穿的不是我的?住的不是我的?反正不是我的就是你爸的,你有本事你自己出去找个地方给自己脸上贴金去,你网上的那些有志之士在哪儿你就上哪儿去,其实你姥姥你姥爷你爷爷奶奶,你根本都看不上对吧?可别靠近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省得脏了你的神坛。还有,你要是这种态度整天瞧不起我们,你爷和你爸厌恶你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陶三径气得不知如何回答,“我没有瞧不起你们过,我只是说你们的理论是不对的!至于我和我父亲我爷之间的事,那是他们自己的行为有失偏颇。”
母亲嘲笑道:“你可真有脸说这种话,我们的素质都低,就你一个人特别厉害?就你一个人是对的,我们都是错的?你真看得起自己。我都说了,你要是有本事自己出去混,那不是有打工的地方吗?你可以去搬砖去洗盘子,可以挣钱自己一个人租房子住。没本事就别说话。成天在网上呼风唤雨的,那算什么本事啊,用现在的话来说,你不就是个键盘侠吗?”
“你不要搞错了,我从来不在网上乱说话,更不是键盘侠,”陶三径强压下怒火冷静了几秒,隐约意识到母亲正在转移矛盾,他试图将讨论范畴拉回正轨,“先不谈那些,我说了,我很崇拜无产阶级理想,我希望劳动人民不再受压榨,我也正在为此努力……”
母亲再次嘲笑他:“你算个什么角啊?你有什么本事啊?伟人都是天生的,你那无产阶级思想能干什么呀?能给你带来社会地位吗?没有钱没有权,你是个啥呀?还嫌弃我的臭钱呢,没有我的臭钱,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个双标而已!”
“我没说过你的钱是臭钱,”陶三径据理力争,“黄继光,邱少云,他们抱有一颗赤子之心,就算是血肉之躯,一介平民,只要有觉悟和思想,难道不能为新政权的巩固,为国家建设做贡献吗?朱自清先生不也是抱有一颗爱国之心,拒绝了美国的援助面粉吗?”
他的母亲不屑一顾,胡搅蛮缠道:“那些人牺牲只是因为他们在当下的环境里,来不及走罢了。人都是理性的,哪有那么多舍生忘死的大无畏主义者?人都是怕死的,这是天定的改不了。至于朱自清,怎么当时只有美国给他面粉?为什么日本不给,英国不给,法国不给呢?说明还是他自己个人品性有问题,说不定是什么东西呢。”
听到这种不伦不类的言论,陶三径眼珠子红了,“你再说一遍?”
“呦呵?”母亲挑起眼皮看了看他,身子直了起来,“你跟谁嘛嘛的呢?”
“我决不允许你侮辱先烈们的决心!”
这个无赖一样的女人发出挑衅:“我今天就说了!怎么了?你能怎么样?”
一气之下,陶三径挥拳抡碎了一块门玻璃。
母亲冷笑道:“砸!你接着砸呀。”
陶三径又砸碎了第二块。
母亲接着嘲讽他,并开始借题发挥:“你爸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你就是个畜生,白眼狼,我养你养出来毛病了,吃我的东西还砸我的家!你都二十岁了,早就不是小孩儿了,吃一顿饭过来跟我闹一顿,得瑟什么呀?”
陶三径冷静下来,他看了看自己流血的右拳,“你——”
母亲作为这场“辩论”的胜利者,似乎在宣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你记住,你是我们生的,这是事实,别想跟我们甩清关系,一辈子你都甩不清。我是你妈,他是你爸,你个小孩,不懂得感恩也就算了,还敢反咬一口,真是丧天良……去给我把地上的玻璃碴子扫了。”
玻璃碴子扫完了,地板干净的像新的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深夜里,陶三径痛苦的抱着头,他不知道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如此擅长偷换概念和诡辩的人,使自己被侮辱一番还毫无办法,被指出问题,就把矛头转向提出问题的人,这不就是精神胜利法的奴隶吗?用近年来新出的两个词来形容:他的父亲是公知,他的母亲是精资,两个人都披着党员的外皮,却有着一颗与人民群众背道而驰的心。这件事在三径的心中落下了深深的烙印,原本他觉得虽然母亲这个人很讨厌,但是离上大学也就这么短时间了,忍一忍,熬过三个月,苦中作乐也不是不可……
可现在,陶三径回想着自己这些年以来的生活,在这个所谓的“家”中,他从未有过半点尊严,从未作为“人”真正的活过。他的母亲对于自己言语上的暴行从来都是不以为然的,自封为造物主,拽住这条生他养他的根死死不放,就像是梦魇的触手,从未让三径有过一夜好梦。他想跟母亲算清这笔账,在未来的某一天从此两不相欠,可他的母亲总是占据道德制高点,蛮横的呵斥着,试图骑在他的头上,日复一日的折磨着他,造就了他全部的痛苦……这种浑浑噩噩的生活,我难道舍不得斩断吗?陶三径不断反问自己,这种没有半点感情的亲人,还有珍惜的必要吗?他像是一只受伤的困兽,在奴隶主的鞭打下发出痛苦的悲鸣。
“这个混蛋,凭什么?凭什么?难道所有人都应该受缚于这黑暗的根吗?难道有这样的父母,我就无可奈何吗?难道我应该继续屈服于淫威之下吗?不,我要斩断这条根,我要飞,我要飞得更高!”
他的耳边又回响起那令人反感的呵斥。“有本事你就走吧——反正你的工作是在这里的!”
这天夜里,陶三径跑了。他放弃了那份优渥的工作,他要让尊严的花朵在石缝中扎下牢牢实实的根。他要靠自己,靠自己奔向自由,奔向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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