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病魔依旧不肯离我而去。
我感到喉咙发紧,浑身无力,口中的烂疮疤仿佛要将我活吞了一样,吃了药,却不见半点好转,我只能伸伸无力的胳膊,硬着头皮读书去。
在布满积水的柏油小路上,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一起,背着双肩书包,手中拎着伞,不知说着什么。临近高考,为了避免被社会扼住喉咙,我们这些苦命读书的,只好含泪告别了那些叫人欢喜的小玩意儿,把头像老树根一样扎进书里,一百天后才能拔出来,到了那时,就看老天叫不叫人得活了。
坐在硬木和钢铁制成的椅子上,我的病仿佛加剧了。讲台上如蜂鸣一样传来嗡嗡声,我为逃避这极度的不适,就自然而然地走向了甜美的梦乡。这场梦做的并不痛快,中途被叫醒了三次,等到我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天空正中了。我慵懒的睁开眼皮瞅了瞅表,还剩最后三分钟,忍住欲裂的头痛,我摇摇摆摆地支楞起来,听地理老师讲题。
地理老师注意到了我,把我叫起来。
“陶三径,你来说一说,人口老龄化最快的城市是哪里啊?”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答道:“江城!”
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我定睛一看,原来答案就写在黑板上。“哦不对,是海市!”
地理老师叹了口气,“陶三径,能把自己的老家说成答案,可真有你的。”
可是对这个答案,我有些表疑惑。“老师,难道不考虑劳动力流动和人口迁移吗?”
地理老师扶了扶大号玻璃框眼镜,指着答案说:“这道题只考察基本规律,并不涉及到你说的情况。”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地理老师就像拿我开玩笑一样说到:“陶三径,你整天睡觉,你的文综是怎么考这么高分的呀?”
“看小说,打游戏。”我很认真的回答。同学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的天哪,”地理老师捂着额头,“算了,陶三径,你还是坐下吧。”
大约又过了一分钟后,另一个同学站起来提出疑问。
“老师,咱们江城的林子是冬天最容易着火呀。”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护林员的儿子罗早才,在林子这方面我还算略知一二,他的观点我是承认的。
地理老师拿起卷子晃了晃,“这位同学,答案上写了是秋天。”罗早才还是不太甘心,“可是我爹说……”地理老师有些不耐烦,“行啊,是你爹好使还是答案好使?——你看,多粗心,这又是白给的4分。”罗早才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言不发了,只做笔记不作声。我本来想继续跟着他援疑质理,但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震耳的下课铃声打断了我的想法,放学了。
在校门口的公交车站等车时,我意外碰到了并不是同班的好朋友,阿阳。我们已经快半年没见面了,打过招呼后,我与他坐上了同一辆车,在这阳春三月,鸟语花香的季节里,车上的学生们都像敏感的花苞一样抖动着。我和阿阳和大多数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阿阳率先开口,他提起了王雷——一个卖鱼的南洋电商。我的话匣子也打开了,我们从新加坡聊到越南又聊到边境冲突,阿阳抛出他的战场眼光,他认为越军在本土有极大的作战优势,深入敌人后方是大忌。阿阳开始滔滔不绝,和他去年冬天谈及对俄方针时一样。我并不是很喜欢阿阳的这套说辞——他的成绩不是一般的差,却不在学习上用功,而是写那些太远又太沉重的文章,有些时候我真想捂住阿阳的嘴,在路边找一个汗如雨下的农民工指给他看,让他看清自己的未来,质问他,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但是我也知道那样做并不好,因为每个认真面对生活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阿阳他也应该走自己的路,而不是被旁人干涉。
阿阳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便止住嘴不说,注视着车窗外冰雪初消的道路,过了半晌,阿阳突然问:“阿宣最近还好吗?”阿宣是我的同班同学,和我,和阿阳的关系都不错,但我今天都没找过阿宣说话,因为班主任老师昨天讲了件我从未听说的事。
“宣文,你又考成这样,数学怎么才33分啊,这都快高考了,算了,反正你可以继承你家产业……你们看什么看,还不抓紧学,人家未来是大老板,有铁饭碗的,你们再不好好学就等着给人擦鞋吧,还不快点?把书给我翻到……”晚自习后,不知在什么心理的驱使下,我鬼使神差地去找了阿宣,阿宣看起来并不愿提及这事,敷衍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我觉得自己和他之间隔了层什么东西。
“三径,你说话呀,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阿阳的声音将我拉出了回忆,“咳咳,我确实不太舒服,”我皱起眉,半真半假的咳嗽了两声,认真的看着阿阳。
“阿阳,阿宣家里是开屠宰场的,对不对?”
“呃,我记得他家是开食品公司的。”
“那些不重要,总之他是未来的白领大老板,对吧?”
“三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阳突如其来的反问,让我不知所措,是啊,我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一时组织不起语言,搪塞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说他无忧无虑的,很让人羡慕吧……你说是不?”
阿阳若有所思的看着我,那乌黑的大眸子让我的目光东躲西藏。
他又把头扭向窗外,“哦,还好吧,也不是很羡慕。”我松了口气,但车上的人却不约而同的停止了交流,感觉像在看我,这使得气氛十分尴尬,仿佛一块儿快要裂开的玻璃。所幸,公交车到站了,我逃也似的下了车,匆匆向阿阳告别,“拜拜,阿阳!”
阿阳家住在街对面,他朝着和我相反的方向走去,“再见,三径。”
2.
我到快餐店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张鸡蛋饼和一碗白粥,抹抹嘴准备回家,却发现在快餐店门口蹲着一个人,东张西望的。原来是一个工人,他浑身是汗,正捧着一块脏兮兮的馒头果腹,他见到我,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他是没有恶意的,但还是下意识的远离了他,赶忙加快了脚步。我不由得紧了紧拳头,心中默念:多得一分,干掉千人,多得一分,干掉千人……我以后不要蹲在门口吃馒头,我要吃鸡肉吃牛排,我要买全江城最好的冰猴,我要吃鲜荔枝做的糖葫芦!
念着念着,我的心中却闪过一丝落寞,这是父母以前为了让我好好读书而定制的口号,他们离婚后,我就不怎么念了。
我的父母都是县上的小文员,一个在教育局,一个在工商局,他们离婚前就经常吵架,但是为了我,他们一直在“坚持不离婚”。
有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在我7岁的时候,一年除夕夜,每个想到山上放炮的人,都要给父亲交一笔手续费,我去劝他应该负起责任,严禁烟花爆竹,当时父亲一边数钱一边骂我“没有出息”。直到一个星期后的半夜,父亲从外面回来了,他喝了很多酒,一进家门就又打又砸,母亲搂住他,也被打了一顿,当时我睡得正香,被一阵阵要命的惨声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听到有什么巨大的东西碎裂了,我连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跑出去查看,原来是鱼缸被砸得稀碎,我最喜欢的小鱼儿们正因为缺氧而痛苦地在地板上挣扎,这让我心疼坏了,只是想看看它们还好不好,可是还没等我跑过去,就被一只蛮横的大手揪住了衣领,然后就看到了父亲像台上唱戏般吓人的大红脸,脸上的每块横肉都紧紧拧在一块儿,紧接着,碗口一样大的拳头就落了下来……
后来我得知了一些事,父亲因为没做好工作而被抓住,受到一顿批评还被撤了职,我劝过他,但是他没有听。第二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母亲从背后拿出了一个惊喜:小鱼们还在塑料袋中活得好好的。这让我惊喜万分,我当时年纪还小,很快就把昨天的不悦和脸上的伤疤抛在了脑后,开怀大笑起来,看到我笑了,母亲那张五花肉一样的大花脸也笑了。
他们两个离婚是在一个月后,那天上午我正在上厕所,坐在马桶上津津有味地阅览着小卡片,一遍又一遍,怎么也看不腻。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孩子在屋里,你能不能改天再聊?”
“不行,我等不了了,我现在就要买车,我再说最后一遍,你听到没有?用不用我再说一遍!”
“你自己弄丢了工作,你赖谁?”
然后是一声清脆的耳光。片刻的沉默后,客厅里又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当时年龄尚幼的我可能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处理好个人卫生,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客厅,然后挡在他们中间,把手中的一叠卡片狠狠朝地上一掷,大喊道:“你们别吵了!”这大概是一个7岁的温室中成长的孩子能做出的最勇敢的事情。
很遗憾,僵局只持续了一秒,父亲的脸变成可怕的酡红色,他的左手揪住母亲的头发,右手指着我,吼道:“滚!滚回屋里去!”母亲虽然被揪着头发,脸上布满淤青,同时大口喘着粗气,但还是努力扬起脸来,“乖,听话,回屋去,中午妈妈给你做排骨……”
——接下来,不知是出于对家长的惯性服从,还是出于生存本能的恐惧,听到威胁后,顷刻间,我便退缩了,我颤抖着退到房门口,又看了一眼父亲,他仍然瞪着我:“滚回去。”我关上了门,客厅里传来钝物撞击墙壁的声音,我坐在床上用被子抱紧自己,麻木地做一场血斗的听众,心跳的紧锣密鼓,汗也没停过。
半小时后客厅里的噪音消失了,母亲摇摇晃晃地推开我的房门,她连路都走不稳,口里含着鲜血。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我身边,温柔地对我说:“对不起,妈妈还是动手了。”
我下意识的反应是十分揪心的,出于本能,我想开口安慰。可是在这股意识传达出去之前,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很多画面:母亲把我从同学家揪出来,用棍子打断我的腿;母亲在外婆家扇我的耳光;母亲用皮带让我的手和屁股红得仿佛渗出血;母亲在我不听话的时候不给我饭吃;母亲总让我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是多么优秀……母亲……不……过去的一幕幕像幻灯片一样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脸扭曲成了奇怪的样子,扇动嘴唇,说出冷酷的话语,问那个受了伤的母亲。
“你……为什么要打人?”
母亲脸上的表情没变,泪却是止不住的流。
法官问我要跟谁。我坚定地选了母亲,理由是“感觉更靠谱”。
记忆断了线,也许是因为人体的自我保护本能,那些可恨到足以把我气出病的回忆,在脑海中消失了。
3.
回到房子里,吃过饭,吃过药,我无聊的倒在沙发上,整个屋子里只有我自己。母亲被调到乡下工作,中午不回来。闭目养神之中,我一次又一次追问自己,我到底在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我的成绩不算差,却也不算好,在高手云集的高中里也只能称得上中等偏上,用班主任老师的话说,吊车尾以后是给人擦鞋的,我顶多是给人端茶倒水的,只有学霸才有资格当大老板的私人秘书哩。十八年了,我又不瞎,过了小二十年,这江城不还是一个鸟样?上一个市长刚被抓走,新来的这个就集资修路,半个月了,路没啥变化,倒是害得我因为迟到被老师全班通报,成笑柄了!我在这里上学快十二年了,实验也不做,音体美也不上,整天对着书本写写写,手指头都写变形了,磨得油光锃亮,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装了义肢呢。
唉,读书……阿宣家里很有钱,他就不用那么辛苦地念书了吧。
4.
在学习这件事上,父亲和母亲难得会达成共识,初二生地结业考试的那一天,我放松自己的身体,沐浴着阳光走出学校大门。母亲来接我,一见面就着急的询问我的成绩,老实说,这次我发挥欠佳,就把考试时的状态一五一十的转告给母亲。母亲很生气的样子,揪着我的耳朵要带我回去,可我还没有忘记她答应考完试给我买冰淇淋,母亲立刻怒斥道:“考成这样,吃什么冰淇淋?你还真有脸要!”
母亲指着一个扫大街的人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和他一个样!”那个扫大街的人身体明显的颤抖了,他斗篷一样的草编帽向上猛抬一下,而后又缓缓地沉下去。我和他的目光短暂的交接了一瞬,一道充满炙热寒气的目光从那条缝中射出,焦躁不安地在我心中悸动,如同被打断一条腿的万兽之王,迸发着永恒的生命力。
我忙拉了下母亲的衣角说:“这样说人家不好。”
“哼!”母亲并不把我的劝告放在心上,“赶紧的,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无奈之下,我只好取消了和阿宣一起去书店的约定,垂头丧气地去找他说明情况。当我和阿宣道过别之后,母亲把我拉到一边,“以后少和他玩儿,成绩那么差。”
我当场就哑口无言了,显然,这句话的声音传播到了意料之外的人耳中。阿宣当时是在场的,并且阿宣妈妈也来接他。这句让人难受的话语被他们母子二人听得一清二楚,我感觉气氛降到了零点,嗓子又干又渴——不是那种想吃冰淇淋的渴。
我低下头。我知道,阿宣的妈妈走了过来,我不敢开头看她。她绕过了我,然后用一种严肃却不愤怒的语气质问我母亲:“您什么意思?”
我看向母亲,母亲似乎对这种质问感到吃惊,下一秒,她用凶狠的目光直直瞪了回去,二人就这样僵持着,就在这个时候,父亲来了——开着那辆他用拳头和无耻换来的崭新小轿车。母亲就像看到了援兵似的,立刻“化敌为友”,把父亲拉过来一起讨论,就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父亲听母亲讲了一会儿,先是板着脸,然后露出疑色,最后释然了。随后父亲和母亲一起走到仍摆出认真表情的阿宣妈妈面前,父亲点了支烟,向前喷吐着,轻蔑地笑道:“差生就是差生,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
阿宣妈妈不动声色,只说:“请你放尊重些。”
我躲在大树后,并不想被人认出是他们的孩子,同时又为阿宣和他妈妈感到担忧:他们有生我的气吗?他们会吵起来吗?他们会挨打吗?
气氛已经绷紧到了极点,下一秒就要爆发。这时,又有人来了。一阵洪亮而悠长的鸣笛声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宽大的车胎,锃亮的车头,一辆黑得反光的大路虎驶了进来。车门一开一合,一声清脆的皮鞋声传入我的耳中。我斗胆从树后观看,是一个浑身上下黑西装,头戴黑礼帽的魁梧男人,散发出一股威严的气息。我认得他,他是阿宣的爸爸。
父亲和母亲的目光只顾着从路虎的大车灯和那盒高档雪茄之间跳来跳去,一时竟没注意有个人走了过来,半晌,他们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他们的“敌人”。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父母的身高仿佛在一瞬间缩了一尺,在一阵交头接耳后,他们的身高又猛长了三尺,并且昂首挺胸,活像要打架的大鹅。
果不其然,四个人吵起来了,而且吵得很厉害,他们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我发现父母把脖子伸得老长,脸红脖子粗的说着一些毫无逻辑性的坏话。
父亲和母亲手舞足蹈的叫嚣着。“有钱了不起啊?还不是老末?”“回去考个100再来和我们吵吧!”“看看我们家孩子,你们家两个也抵不过我家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吵架,看来是我父母赢了,阿宣爸妈脸色铁青,头也不回,气冲冲的走了,父亲母亲又追着大路虎的尾气,痛骂了一路。他们的样子,使我想到刚刚生地考试中一道题的答案:甲亢。
还好,阿宣的爸爸妈妈在事后也没生我的气,每当我去阿宣家做客时,他们都会用好吃的招待我,有时还会带我和阿宣去郊外春游,钓鱼。到目前为止,这些和阿宣的一点一滴是我回忆中最美好的部分。
手机响了起来,是阿宣。“三径,现在有空吗?”
“我有空,怎么了?”
“你来我家里一趟。”
5.
午休时间还算长。
我快步走到阿宣家门口,他热情的把我拉进去,又为我倒上水,又端了水果,随后,阿宣关切的问:“三径,我看你今天上课没精神,身体不舒服吗?”我有些尴尬,半真半假的咳了两声,支支吾吾道:“还……还好,你叫我中午来有事?”
“哦哦。”阿宣的脸色正经起来,“三径,我想以后我们在毕业前不会再怎么见面了,你也知道,我不像你,我整天考不好,现在我要去上单招了。”
“单招?”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这个词。“单招是不是不用参加高考?”
“嗯。”阿宣点点头,“爸爸说,我应该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最好能有自己的事业。”我稍微有些吃惊,问道:“你家里那么有钱,你爸……不帮你啊?”阿宣坦然的一笑,“该帮是会帮的,像启动资金啦,找人啦,但我爸也说了,那些终究不是我的,以后该还。”我听了这一番话,心里竟浮现出一股小小的嫉妒,假如这不是他爸爸,而是我爸爸……这股念头立刻被我打消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实现的事,还是少想为妙。
“阿宣,你未来有什么中意的工作吗?”
“中意?哎,其实我觉得吧,能混个生活就不错了。”
“我记得你喜欢读书和写文章,过去,咱们三个不是经常讨论很深奥的大事吗?你最好开个书店或者做个影评家,到时候我跟阿阳无聊了,还可以到你这儿蹭一蹭书香呢。”
阿宣听了,往嘴里丢了一片橘子,开始低头嚼,闷闷地说:“三径,你说的那个是爱好,还是等我攒够钱再说吧,现在如果让我在每天大鱼大肉和每天读书,但只能啃馒头之间做选择,还是前者更实在点。”
窗外一阵风吹来,哗啦啦地翻动着阿宣家里落满灰的书页,我去收拾那些飘得到处都是的柳絮,收拾了半天,见阿宣没反应,我也就不收拾了。于是直到上学的这段时间里,阿宣默默的嚼着水果,我没吃,只是注视着屋外和煦的春光。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是啊,过去那段大家一起无忧无虑读书写作的时光去哪儿了呢?
6.
母亲自打和父亲离婚后,对我越来越不好。
我能感到一股迥异的差别,如果母亲之前对我的所作所为只是错误地赶鸭子上架,那么现在她则是在进行实实在在的迫害。母亲对我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也常常对我的成绩冷嘲热讽,这条名为亲情的脐带,将我的心一次又一次拉回那刺猬的身旁,然而,我就因此受到更为严重的刺伤,再次逃离,没过多久,又被本心拉扯回来……
这世上最亲最亲的母子之情,要用何等恶劣的态度,何许漫长的时间,才能被彻底消磨殆尽?太久了,我想不起来,只是深夜中常常被噩梦惊醒。有时,我梦到黑铁铸成的,足以遮盖天穹的战争机器下,有朵柔弱的小花;有时,我梦到一艘着了火的飞艇,我的家人们在它上面痛苦地燃烧着,而我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漠视着这一切……这条温情的脐带日渐被腐蚀。
尽管生活充满不如意,我也想努力去笑着面对着一切,追寻我热爱的事物。直到我至爱之作破灭的那个肃杀的秋天。
我在上初一的时候是个热爱绘画的画迷,并且十分热衷于向同学们展示自己的作品,实际上,我画的确实不错,同学们也很期待欣赏我的作品,那个秋日,是我一幅挚爱之作的完工日——她是一只依人的小鸟,也是一个可爱迷人的孩子,轻巧的小嘴,水灵灵的大眼睛,粉嫩的小爪……当时我正手握特意调了渐变色的画笔,为她缀上一片片碧蓝的薄羽。
而下一秒我的笑容永远僵在了脸上,这个可怜的孩子在一只有力大手的撕扯下,横向裂成了几条,正在着力的蓝色画笔,骤然在纸上留下一道赫目的血痕。我疯了一样去护可怜的画,却被一耳光打翻在地。等我重新拿回她时,只剩脏乱的水彩和一团纸屑,我抱着她的遗体不顾一切冲进卫生间,然后反锁了门,随后泣不成声,门外传来恶毒的咒骂。
“不学习,干这些没用的?”
“哭个屁,我撕错了?”
“养你有个屁用!”
我皲裂的护心肉被撕下来,长满一层粗糙的老茧。从此,我再也没称呼过这个女人为“妈妈”。
后来我得知,肇事者在机关单位里被人欺负了。
哦,那关我什么事啊?
活该。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诅咒别人,还丝毫没有愧疚感,甚至相当的爽快——就像拔出了身上的毒刺。
我对此后所有大大小小的欺辱都报以隐怒,当这个女人想撕掉时隔多年后的今日,在开往学校的公交车上,我想起这句话,在阳春三月的暖阳中打了个寒战,让人想起冬天山林里又湿又潮的老松枝。
没有保障的尊严就像是无根的花,经不住一点风波。
7.
因为疫情的缘故,学校准备的“百日誓师”改成了70天誓师。大屏幕上的短片正在播放着,异样面孔的同样生活情景,一帧帧飘过。
“这片子里怎么没有我们20班的人啊?好像压根没有文科班的人!”班主任急了,急急忙忙跑去找主任说理,“那我在群里发的那些照片有什么意义?”
许许多多无比熟悉,却又说不上名字的歌曲,拖着柔情的长调,从左耳进,再从右耳飞出去,那些老歌手们可曾想过,他们讴歌青春的作品有一天会被用于……这种目的?
分数上不去,完蛋的是学生,升学率上不去,完蛋的就是学校。歌听完了,接下来是宣布学校里优等生的名字,然后就是校长的激昂演讲:
“提高一分,打倒千人!不怕富二代,赢过高富帅!无惧千军万马,任何敌人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啊,打倒谁?谁是敌人啊?我实在忍俊不禁,在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场合发出了扑哧一声,结果,刚从主任室垂头丧气而归的班主任,像是找到了蛋上的缝儿一样,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我吓得魂不附体,立刻恢复了泥塑一样的神情,班主任那目光像寻找鲜血的蚊子一样,在我脸上转了好几圈才慢悠悠的挪开。
最后,到了宣誓的时刻,所有人都匆忙从座位上站起,静候这个庄严时刻的到来,学年主任如幽灵一样从窗口出现,手里端端正正地捧着一台黑亮黑亮的相机——我从母亲的单位里见过,这是要拿给教育局看的。
“我宣誓。”“我——宣——誓——”齐刷刷的人声朗读响了起来,大家弯曲的胳膊和紧握的右拳,构成了一副十分有力的画面,这是党的印章,一项庄严而肃穆的传统。“我将振翅高飞,成为天际线上的雄鹰。”“我将砥砺前行,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愿不负重任,成为国家之栋梁,后人之榜样。”
不知是不是因为中午吃错了消炎药,我的嗓子痛痒难忍,根本没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更别提这种洪亮的朗读了。可我又不能停下,只好混水摸鱼,半真半假地咳嗽着,熬过了这个神圣的仪式。
8.
我敢肯定,我的父母都患有一种怪癖。
他们总是饥渴难耐的寻找一个人来踩在脚下,又或是乖乖接受辱骂,献上几句殷勤之词。父母的怪癖是极怪,且对我而言是极不幸的。他们恃强凌弱,似乎弱者是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当实在找不到可压一头的人,他们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而对于父母来说,最不易触犯法律而又最唾手可得的目标,就是他们的孩子——我。
父母二人的怪癖大同小异,父亲更加蛮横,更加简单粗暴一些;而母亲更倾向于通过无懈可击的诡辩来找一个正当的理由。
他们的这种奴隶主一样的嗜好,不是在所有人面前都敢于显露,比如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再比如他们的顶头上司。我可倒了大霉,有一段时间,成天生活在无中生有的被指责和反驳之中。反抗不是没有代价的,轻则面壁思过,重则没有饭吃,但我长期以来都坚持下来了,心中只有一条信念: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没干过的事,再狠也扣不到我头上。
我对奴化的抗拒终于使那个女人厌倦了,她直接把我轰出了家门,无路可走的我,抱着写作的稿纸在街头饿了三天三夜,只好敲响了父亲的大门。他现在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找人托关系弄了个假学历,又重新当上了工商局的小文员,但也整天不上班,像往常一样睡到下午,工作与否看心情,那股由八旗子弟传承下来的庞大人脉,让父亲一家三口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一开始见到我时,父亲是喜出望外的,能看得出来他对我的思念,他不如原来强壮了,烟瘾比从前更加严重,并且患上了很严重的腰间盘突出,不听人劝也不去手术。
他似乎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谈天说地的对象。但事实恰恰相反——他说话太武断,总喜欢单方面灌输自己的三观,并急于让我认同,对待他人又不友好,常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别人发生口角。我并不喜欢他。
他的真正想法很快就暴露无遗,和我单方面闹崩了。那天在吃饭时,奶奶不小心推倒了一个花盆,爷爷像神经反射一样,随即朝奶奶飙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我听不下去,便批评了爷爷,爷爷瞪了我一眼,便不作声了。
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我的父亲化作一个混蛋,没好气的质问我为什么不尊重老人。我心中早有防备,见他话锋一转,就知来者不善。我默不作声,等他把事先准备好的那套说辞全部抛出来后,我幽幽地反问道:“我记得爷爷出口成脏的那天你也在场,为什么不吱声?”
哪知这句话触到了他的逆鳞,这个混蛋开始歇斯底里的咆哮,让我滚,骂人的词语也逐渐恶劣。从“不孝子”“白眼狼”到“狗东西”“畜生”。字典里能找到的难听词把我从头淋到脚,足足半个小时。
起初我还有些愤怒,不过慢慢冷静下来了,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以及他那条因病患而弯得像条拐杖的脊柱。说实话,当时我有种想让他瘫痪的冲动。这个混蛋因我的注视变得更加暴躁了,面对我的沉默,他更加肆无忌惮,还用上了肢体语言。我已经下定决心,小腿肌肉紧绷得像张弓,决定在他出手的一刹那就让他整个人飞到墙上。这时奶奶闯了进来,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这个混蛋见到有人挡在我和他中间,更加不管不顾,咧着嘴把脏词甩得像泼粪一样。他把奶奶推倒在地,但奶奶又抱住了他的腿,这个混蛋有些疑惑:平时吃饭连桌都不让上的奶奶,居然有这种拦着他的胆子。
奶奶被气的犯了心脏病,父亲只好悻悻的退出去,爷爷全程视而不见,躺在床上看书,同时嘴角嘲讽性的上扬,似乎在向我宣告他的胜利。过了好一阵,奶奶才缓过劲来,哭着对我说:“三径啊,你要好好儿学,你要考出去……”看着这样可怜的奶奶,我的眼眶也湿了,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在这个白露为霜的清晨,别人家都在欢聚一堂,共度佳节的早上,我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从男人的房子走向女人的房子,凛冽的寒风,像没开刃的剃刀一样刮过我的脸,天上的云又阴又厚,看不见半点太阳。
中途,我去澡堂泡了两个小时,浸润在烫水之中,我想了许多事情:未来,自我,情感,理性……活了15年,却一无所有。在淋浴间里,我用力搓动自己的皮肤,让它变得赤红,发出醒目的光芒,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随后,我在那个女人嘲弄的目光中,步入了她的房门。那个男人给我发了几十条消息,打开之后全是道德批判的长篇大论,我把它们和他的好友一同删掉。在15岁到18岁的三年中,我的抚养权像皮球一样被这两个人踢来踢去,疯过,也哭过,咬过舌头,也吃过安眠药。我的心渐渐变成一颗石头,任谁敲也无法敞开。
是支离破碎的命运牵扯我长大,夺走了我的青春。而我,终日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中,挪不出半步。
9.
下课后,我的病似乎加重了,止不住的咳,向同学借了一副药也不见好转,在食堂2楼的后排座椅上,我遇见了蛋哥。
蛋哥是我的“饭友”,也是我的初中同学,自打上高中后,我们便晚上常常在一起吃,蛋哥正在用力嚼一个鸡爪,我打过招呼后就坐了下来。蛋哥放下口中的鸡脚,一抬头发现是我,“三径,你咋没盛饭?”
我半真半假地咳了两声,“身体不太舒服,没食欲,特意来陪陪你。”
“那真是谢了啊。”
“你跟我客气个锤子。”
我们开了几句玩笑之后,就聊上了天。蛋哥平时吃东西就慢的要死,啃鸡爪子更像是老马嚼枯枝一样,半天没见什么进展。不过他倒是相当健谈,我也渐渐的把难受给忘了,和他调侃起来。
蛋哥捧着一碗吃剩的鸡骨头,又喝水顺了顺嗓子,神色突然凝重了起来。“三径,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
我一边蹭着蛋哥的柿子汤,一边咧嘴笑。“你说喽。”
“你听说刘仲阳的事儿了吗?”
“阿阳?他又把答案抄串行了吧,真是……”
“他不念了。”
这四个字的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揣摩着“不念”是否表达了它的字面意思,手里端着汤碗,半天没动弹。
蛋哥大概见我神色有恙,又补了一句:“没骗你,他辍学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阿阳?他怎么了?明明中午还好好的,几个小时前还和我聊东南亚的局势……他遇到什么事儿了?
“三径,你,你没事儿吧?”
我强行定住心神,整理了一下思绪,蛋哥那关切的眼神让我稍微冷静下来。“他,他怎么不念了?就算是专科,也要比搬砖强啊,他真想将来成天被人欺负啊?”
蛋哥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三径,刘仲阳让我给你捎句话。”
“快,你快讲!”我有些着急。
蛋哥挠了挠头,见四下无人,才小声的和我说出了那句话。我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的口型,就像是阿阳在亲口和我说一样。
“三径,三年了,你成长了三岁,但你的心灵却倒退了三十年。”
“啊!”我大叫一声,觉得有什么东西爬上了脊背,喉咙止不住的发痒,一股咸腥的液体从胃里涌了上来。我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一滩红色,视野一黑,便不省人事。
耳边,传来蛋哥的叫声……
10.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这个梦里,我和阿宣阿阳,我们三个人无忧无虑的奔跑着,我们哼着歌,念着诗,去追寻梦和远方。这个世界没有硝烟和战火,也没有争吵与分歧,每个人都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我们在这个梦里度过了一生。
然而,梦总是会醒的。
诗和远方在我们的眼前化作一团光,逐渐远去,我们竭尽全力,怎么追也追不上。
冥冥之中,我听到了乱世的喧哗声。
11.
“医生说了,你没事儿,就是太上火了,以后少熬夜吧。”
我麻木地应着,任由班主任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回晚自习的课堂。
今天一切不幸中的万幸:历史晚自习。历史老师姓李,是个很幽默风趣的人,也许是因为缘分,从理科班到文科班,我一直有幸做他的学生。李老师黑社会一般的风度和渊博的学识,让他在学生之中备受追捧,也算是这所小学校中名副其实的“男神”。
李老师是个很会教学也很会讲故事的人,我尤其喜欢听他的故事,以至于在他每次讲完故事后,我都会写一篇“观后感”。
今晚李老师讲完了卷子,又照常讲了讲两党的“爱恨情仇”。距离下课还剩10分钟的时候,班上又是乱哄哄的一片,李老师皱皱眉,拍拍桌子示意班里静下来,慢条斯理道:“一个人的智商是100 ,100个人的智商就是一。”全班人听了这句话,就都默然不语了。李老师侧倚在讲台上,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对我们似笑而非地笑了笑。“我给你们讲一个有关取舍的故事。”
一听老师又要讲故事,同学们瞬间来了精神,李老师挥挥手,压住了下面兴奋的躁动,然后开始给我们讲故事。
“我呢——有一个朋友,他高考的时候很用功,结果考砸了,他十分不服气,于是接着考接着考,等到第三次的时候,他终于如愿以偿的考到了海市大学,而且是以第1名的成绩,他也是在人才济济的海市大学中,唯一一个咱们江城本地的考生。”
我观察下周围,很显然,就算这是一个枯燥平淡的故事,其内容也足以吸引正在备战高考的高三学子们的注意力了。李老师顿了顿,接着讲:
“我这个朋友和我一样是历史系的,他当时并不满足于现状,他开始朝博士进发。又过了寒窗几年……其实海市大学真的挺不错,学术氛围开放,学起来也不累,等你们到了大学就会爱上它的。”
有人好事道:“老师,你去过海市大学吗?”
“没有,我听他跟我讲的——他开始朝博士进军。考博士相比于硕士,可要难得多,好在他孜孜不倦乐在其中,他也参加了很多社团,结识了许多学弟学妹,渐渐地,他爱上了这座可爱的城市,再也舍不得离开了,他要在这里定居,在这里研学,而且他还在这座城市里遇到了他所爱的人。”
我从未见平时那么爱装酷的李老师如此陶醉过,他忘情的叙述着,仿佛是他自己的故事一样。
有同学站出来纠正老师的语病,“老师,是‘那里’不是‘这里’,你现在又不是在海市。”
李老师扶了扶眼镜,“哦,对,那里,是那里……”
“当他的博士生涯快要告一段落时,他遇到了人生中最重大的抉择。博士生毕业是要写论文的,一篇文章,对于才华横溢的他来说自然是小事一桩,但就在这时出了问题。有一天,他随手翻阅杂志,却发现他的论文下署名不是他,而是——他的导师。”
班级里发出一阵“咦——”的声音,有人替李老师的朋友打抱不平:“那这个导师也太坏了!”
李老师站直了身子,接着给我们讲,“不仅仅是署名的问题,这个博士生导师还多次在学术研讨会上拿这篇现成论文来展示自己的‘才华’,有几次甚至当着他的面。那个导师对这件事也根本不以为然。”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事就是举报。这是完全符合程序的,再加上他本来就厌恨这些虚假的作风。很快,他为举报准备好了材料,了解了相关程序,现在只差一个拨号的按钮。”
李老师停了好一阵,仿佛在沉思什么事情。但这次,没有一个人催促他快点讲。全班同学的六十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讲台,大家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
“他犹豫了,他的导师,海市第一才子的亲授导师——是海市大学的校长。”
讲台下又是一片哗然,同学们面面相觑。
李老师弯下腰靠在讲台上,又变成了一根摇摇欲坠的树枝。
“好了,故事讲完了。”
这是李老师自给我们上课以来讲的第一个以悲剧结尾的故事。此后的几分钟内,班级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想李老师这位朋友的结局。
临近下课,有人怯生生的问:“老师,那……他后悔吗?”
李老师目视前方,郑重的说道:“他不后悔。”
一声长叹后,李老师把手伸向吊灯,仿佛要捏住那刺眼的光芒一样。“不过……梦是真的很美。”
那一阵悠悠的古文从老师口中诵出,在我脑海中刻印了一生。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窗外,是一阵早夏的蝉鸣。
12.
我想,相信我的人,是不拘于现世者;为我惊讶和感到心痛的人,是能够接受新事物的人;觉得我荒谬,甚至抨击我的人,大概是作茧自缚的害虫。
每当有人询问我的过往,我便全盘托出。很遗憾,我身边的人大多数是上述的第三者。于是我便有了一个不好的名声,或是白眼狼,或是不孝子,要么就是败家子,人面兽心,家门不幸……我曾被牵着小孩的母亲当做反面教材,也曾被古稀老人用拐棍指过鼻子,这群人是这座县城的主体,这些如冰刀般的话语,割断了我捏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又把这根稻草压在我身上。
他们不相信事实,他们只相信虎毒不食子。
也许正是因为把握住了这股社会风气,我那不称职的父母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迫害我吧。也是啊,连警察都懒得理我。
我称这群冷血麻木的人为“庸人”。后来与别里科夫在书中有过一面之交后,我便开始叫他们“套子人”,当然,我只敢让这些称呼出现在自己的作品中。
在这样压抑的大环境下,我失去了对外界的最后一丝希望,把自己封闭起来,全身心投入到写作之中。我的作品大多数以心理学和社会行为学为主题,这是由我曾亲身经历的巨大痛苦所导致的。
可是一个没上过大学的人,又能知道多少专业术语呢?于是在我的文章中往往有着大量的引号和注释,我注重用通感的方法来表达某种心理,比如“这种忽然想起来冰箱门没关一样的急切心情”。
我心里相当清楚,自己的作品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平时也只和阿宣阿阳二人相互传阅——他们也有写过相当不错的作品,虽然在数量上不如我,但质量却毫不逊色。我大概还记得他们作品的大致内容,阿阳对历史很感兴趣,尤其是古希腊史和前苏联史,他那篇《大同社会》把我绕得头晕目眩,不过我大抵能品出来,这是篇放在学术论坛上也能称之为奇葩的精品。至于阿宣,他总是写一些有关市场经济的文章,说实话,我对金融的流动走向一点兴趣都没有,但阿宣的水平绝对是毋庸置疑的。
我除了专精的创作方向之外,平时还涉猎一些其他领域,范围相当广,而我也不是浅尝辄止,总能把入眼的内容变成写作素材,因此我写过诗,散文,小说这种大众向的文章,同学们传阅后都赞口不绝,有几位甚至能给出画龙点睛的建议,我像是挖到了宝,想尽办法拉他们来共同创作。但最终,他们都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做题去了。
有人夸我小说写的好,不过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别看小说前面词藻多么华丽动人,到了中段就变成了枯燥乏味的流水账,没有合适的创作环境是一方面,同时,我自身的文学素养和写作经验也是远远不够的。
我也曾有过一次“毛遂自荐”。在高二的时候,语文老师说,班上很多同学的作文写不好,没有灵魂。她半开玩笑的说了句:“如果你们真有那个水平,就把作品给我看看,我给你当一回伯乐。”
这句话让我当即兴奋了起来:语文老师是学校里资历最深,最有威望的老师,如果我能抓住这个机会,也许就能脱离瓶颈!
我居然信以为真,回到住所之后,在几百篇作品的草稿中挑了又挑,最后找出来文采足够好,也符合意识形态的两张,《爱国与守义的辩证关系》《换位思考的心理规律》。把作品装到书包里后,我兴奋的半宿没睡着。
第二天,面对诧异的语文老师,我兴致勃勃的道明来意。语文老师“哦”了一声,“拿来吧”。
我恭恭敬敬的把文章递过去,语文老师接到手里,挑起眼睛看着我,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是对我的考验,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准备虚心接受评价。
随后发生了一件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语文老师看都没看一眼,就把我的文章对折两次,然后随手塞进了身后的废纸篓里。我只觉莫名其妙,却更加惶恐不安。
我的字太难看了?
我说错什么话了?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语文老师把垂下来的刘海朝后一甩,用一种和蔼又很陌生的眼光看着我,“现在还有事吗?”
“没,没了。”我咽了下口水,又鼓起勇气,“老师,我的文章……”
“哦。”语文老师指了指身后墙上挂着的烫金红色大奖状。“能看清楚吗?”
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两张大奖状上分别写的是“马哲”和“汉语言文学”。
“我能看清,老师。”
语文老师见我不像有离去的意思,叹了口气,“我今年多少岁了?”
“六十多吧。”我壮着胆子回答。
“你呢?”
“十六。”
“我赶上几个你大?算数总会算的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四个。”
我仍站在原地。
语文老师端起茶杯嗦了一口,用余光看着我。见我仍不走,她似乎有些不耐烦。
“你还不走,在这儿干什么?”
“文章……”我的手心被汗沁透了。
语文老师把茶杯又放回去,以手扶额,“陶三径,我的天哪,你非要听我说难听的,往好了讲,你这是求索精神,往坏了讲,你这是自取其……唉,你赶紧回去上课吧!”
见语文老师面露难色,我也不好久留,小心翼翼地把折成四折的文章从废纸篓里取出来,在语文老师怪异的注视中蹑手蹑脚地下楼了。
放学后,我去找了阿阳,阿阳听了我的经历,又看了我的文章,简单的酝酿了一会儿,随即做了首打油诗。
语已明灭言未行,
文人自古多相轻。
老生常谈昔日故,
师者纵横无可凭。
瞧栏眺望两三事,
不见烽烟千百兵。
起意却由中道尽,
人自独赏花自情。
这首破诗弄得我一头雾水,怒道:“你别故弄玄虚,快说说我这文章到底怎么样?”
阿阳极为痛苦地咀嚼完我的文章,说:“道理一点也没毛病,可是专业术语太多,小心读者看不懂啊。”
“专业术语多还不是好事?”
“写作切忌死板,人都是死的,作品就沾不上灵气……你自己慢慢品。”
我回家后琢磨了好一阵子,似乎明白了一些,难道语文老师“拒收”我的文章,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大概悟了。
不过我到头来也没想明白:这和语文老师的学历,年龄,有什么关系呢?
13.
“下课。”李老师摆了摆手,同学们从小小的门框中鱼贯而出,像欢快的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下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阿宣,也顾不上自己的病情。我太想了解阿阳的情况了。
果不其然,阿宣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和我讲了阿阳家里发生的事。
原来,阿阳的弟弟前两天在医院查出了白血病,本来就艰苦维生的一家人彻底被这个晴天霹雳击倒了。阿阳说他不念了,要去打工挣钱救弟弟,阿阳的母亲气得打了他一顿,阿阳就把自己反锁在了房门里,一个劲的写诗。阿阳的父亲把门砸了个洞,冲进去,拳脚相加,直到阿阳的笔断掉,阿阳自己也躺在地上动不了。阿阳母亲不顾儿子的呐喊,把阿阳的所有作品一股脑地扔到了熊熊的炕火中……
听完这番话,我呆若木鸡,站在原地许久,成了一座石碑。
阿宣爸来接阿宣,他们父子俩温和的朝我笑着,并打算载我一程。我漠然的摇摇头,错开阿宣家的大路虎,慢慢追上同学们的脚步,朝着摸不透的夜走去。
大路虎很快就追上了我的影子,影子被夺目的灯光撵到我前边。大路虎向我响亮的鸣笛致意,不知为何,我联想到这样一幅情景:前面追逐雀跃的学生是灿烂的星海,而我则是一颗掉队的星星,快点,再快点,要到夜的彼岸去,否则就会被身后的黎明吞噬。
渐渐的,我放慢了步伐,茫然的行于昏黄明灭之中。同学们,大路虎,加班的教师,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超过了我,很快,这宽阔的街上,除了我和闪烁的路灯,什么都不剩了。
道路两侧是稀碎的人造光源,柏油路上隔几分钟会有一辆汽车驶过。我笑了笑,这里有点像海市,但也有点不像。
咳嗽一声接一声,我佝偻着身子,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血浸湿了口罩,我索性把它摘下来,任由自己病痛的呼吸道暴露在浑浊的空气之中,等待下一秒爽快却也可能致命的肺咳。
下一秒,什么也没发生,我的病奇迹般的好了,冷空气疏通了我的鼻腔,抽搐不停的咽喉在冰润之中逐渐被抚平……我的头脑从未这么清醒过。我把棉校服脱掉,使它在狂风中飘舞,宛如一片孤傲的秋叶,哪怕被冬风扯碎,也不愿入土为安。
十八年来,付出亲情,却收获痛苦,付出友情,但迎来迷惘。人心冷暖蚕食遍了我的骨肉,梦想已遥不可及……与这城中的温度相比,东北平原上那寒冷而壮阔的雄风,更能温暖我的心。
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北风的精灵啊,你因何而生?我由衷的感谢你赐予我如黑土一般厚实而又坚韧的灵魂。狂风呼啸,是对我的回应,我闭上了双眼,默念那份觉悟。
“他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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