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他回去,老冯倒是挺想他,下班之后只要有空就打电话聊些有的没的,要么就是通知他参加研讨会,松菊怕树大招风,自己总是露面容易惹人生疑,就想了个歪主意:所有研讨会都由罗早才代为参加,反正他的专业素养又不比自己差。而松菊自己只负责写论文和学术报告就好了,这个会议是定时必开的,松菊觉得很麻烦,因为虽然有时可以从与会者口中听到一些新思路,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浪费时间,很形式主义。
这天,老冯又打来电话,让他去学术研讨会。
“又是研讨会?你直接给罗早才打电话呗。”
“今天来了一个农业大学的人,是搞真菌养殖的,我记得你说过对这方面有兴趣。”
真菌养殖?松菊记了起来。之前他应干部邀请去一个山区的脱贫县考察,那里的土壤几乎啥都种不了,烂木头倒是不少,全是早年间砍伐森林剩下来的,恰好当地还挺阴凉。当时松菊就觉得可以发展真菌养殖,只可惜自己的农业经验实在有限,这回正好来个农业学家,可得找他问问方法了,最好能把他直接挖过去……
打定主意,松菊立马换好衣服出了门,赶往海市大学去会见这位农业学家。
农业学家见到松菊,显得十分诧异,“梅博士!您可真是年少有为,不过我记得您之前不长这样?”松菊心想不妙,这人之前肯定是见过罗早才了。他急忙岔开话题,“我一张大众脸难免记错——不知您是否有时间?我正有一事相求。”
那潘博士倒也爽快,听了松菊的计划,说自己很闲,正好有空,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潘博士不愧是农业系出身的,一进村子就找到了一块好地带,拉着村长讲哪里光照强哪里湿度大……松菊看他忙的不亦乐乎,就自己一个人爬到山顶,看了看山洪沟的位置,他拿着地图画了画,心想,两座山上有了滑坡,山里有沟,滑坡处容易决堤,这样的话,这部分交叉地带就不能用了……
哎?这个从脑中一闪而过的思路,好像在哪儿见过。松菊努力的回忆着。他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先前做的一道考试题,当时松菊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答案,还以为自己智商不够高呢……现在一登山,答案就出来了,果然,实践出真知。可是……
“我在地理规划这方面并没有受过系统教育,就只凭登山发现了各种关键要素,这是何等显而易见的险峻地势,而面对试卷时,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实践出真知是没错的,难道会有人在登上山顶的一刻看不到这些吗?难道作为领导干部,他们不亲自考察现场吗?那考试考的是什么?我在试卷前绞尽脑汁又是为了什么?如果不亲临现场,而坐在办公室中就能总览四方的人,那是超人。也许正是工作者这股不作为的作风,才逼得应试者要背下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松菊的思绪越飘越远。
“梅博士!”潘博士气喘吁吁的找了上来。“山阴的那块地,半山腰不错!”潘博士容光焕发,累并快乐着,看来他很喜欢这份工作。“村支书建议我做了指导,从今天开始,教村民种蘑菇,就全包裹山上了!”
“那太好了,真是谢谢您。”松菊把地图递给他,“您看这里,还有这里,有洪涝,记得避开。”潘博士一拍脑袋。“哟,我咋没想到?差点酿成大祸,还是您想的周全。”
松菊望向远处的群山,感慨道:“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二人下山后,一位有经验的老农看了看他们手中的地图,笑道“博士啊,这个你就不用告诉我们了,哪儿发大水,哪儿有土坷垃,俺们清楚的很哩,像这样的图,俺家里有几百张。”松菊尴尬起来,自己这趟算是白跑了,果然,还是实践出真知啊。
半年后松菊收到消息,村子的第一波种植收成很好,几个种植大户已经盖上水泥房了,潘博士也被评为先进科技工作者,受了国家表扬。他很高兴,又给村子捐了不少款。
每每等到对这件事有点印象的人问:“这村子扶贫的中介人是谁?啥时候来了个博士?怎么就发展的这么好啊?”松菊就回答;“我不知道啊。”
毕竟他现在已经过得很好了,只是想不留名的做点好事罢了。(其实是怕假学位的事情露馅)
“老冯,我跟你说个事儿。”
“小梅,我跟你说个事儿。”
老冯顿了顿,“好吧,你先说。”
“有没有方法给教育部提点建议?”
“你说哪个教育部?”
“就是最上头那个。”
老冯笑了,他摇摇头,“你可以写信,也可以发邮箱,不过人家多半不会看。”
“那要是以我博士的身份呢?”
“那倒是有点可能,只是,你就不怕露馅吗?再说了,就算看了也不一定采纳,就算采纳了10年内也不会见成效……怎么,你觉得教育部有问题?”
“现在的体制很僵,你不觉得么?”
“我是教授,怎么可能不知道。”老冯说,“可是你也要知道,绝大部分人只是为了挣钱才考研的,而不是为了丰富知识储备,这样反而更好,这意味着他们只需要死记硬背就可以拿到学历,再说,很多人学了知识到工作岗位上根本用不上,所以僵不僵也就无所谓了。”
松菊听了直摇头,“知识脱节也是很可笑的,迟早要改。”
“小梅,你让那些普通人怎么办?他们的思维应付不了灵活的问题吧。”
“不怕普通,就怕平庸,不想让人装到套子里,那就提高素养。”
“很多东西是家庭给的,改不了。”
“那就从现在开始一点点改,难道国家的执行力还不够吗?”
“有不少人的思维还很保守,他们会不满的。”
“不满憋着。”
“啊……你这可不符合人文思想。”
松菊冷笑一声,“人文关怀和适者生存本来就是二选一,再说了,固步自封的人随着时代发展终将变为害虫。给了一条光明大道,他们自己不走,还要去坑人害人,这能赖谁?”
老冯唏嘘不已。“没想到你还是个鹰派,真是不敢想象你从政的样子。”
松菊摇着头,“我对从政不感兴趣——不过,现在国际关系又恶化了,一众资本主义虎视眈眈,我只是想说必要时刻就要做好壁虎断尾的觉悟,总生产力越高才越安全。想给教育部写的信,我发给你了,你代我寄过去吧,谢谢。”
老冯打开邮箱,里面多了三篇文章。“教育空转”“愚民一时爽,日后悔断肠”“苏格拉底远胜于猪”。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呃,行吧……我代你邮过去。”
“多谢。”松菊品了一口咖啡,“哦对了,你有什么事啊?”
老冯显得不太好开口的样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嗯……我儿子要去学电吉他,你怎么看?”
这回轮到松菊笑了,“不是吧,你还有个儿子?哈哈哈哈哈……”
“喂!有什么可笑的?”老冯正经道,“一把年纪了,有个孩子不正常?莫名其妙。”
“不是。”松菊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只不过,你的形象让人一看就像个单身狗,我怎么也没想过你有儿子的事。”
“去你的。”老冯咬牙切齿道,“梅松菊,你日后必遭雷劈。”
“别别别,开个玩笑,怎么还认真了,”松菊止住笑声,“你儿子要学乐器,那你问我干什么?”
“你们年龄相仿啊,我才问的你。”
“哦,年龄相仿,你指的是身体还是心理?”
老冯脑袋一扭,想道:对呀,梅松菊这人怎么看都十分老成,我问他干什么,反倒被笑话一顿。
松菊给他提了个建议,“多说无益,让你儿子自己试,你不要去干涉。就算他三心二意也没关系,让他尝尝三心二意的后果,那他从此自然就懂了。”
老冯点头,觉得言之有理。
松菊问,“难道你儿子和我不太像?”
老冯的语气倦怠起来,似乎他的儿子让他很头疼。“他还跟一个小孩儿似的,哪里像你。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今年才16岁吧,心理这么成熟。”
“嗯。”松菊想了想自己的过去,“我跟你说过的吧,我和我父母并没有什么交集。”
“这个我知道,你爸妈给你留了一笔钱,然后就走了,你恨他们吗?”
“怎么会?”松菊摇摇头,“我从小就没有亲情,可是也无所谓,你看现在我多自在啊,我还要感谢我父亲的资产呢。”
“那你的知识是怎么来的?”
“我从小学,学了语文和数学,这就是学习的基础,然后我就通过网络学了很多知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老冯很诧异,“你学习的动力是什么?”
“好奇呗,觉得有意思就学了。”
“难道就你有好奇心?那我儿子为什么不爱学习?”
“每个人都有的。”松菊一笑,“不过后天可以消磨。”
“怎讲?”
“你应该知道超限效应,人在幼年时期心里最为敏感,只需要一句催促的话,就能把孩子对一件事情的热爱变成厌恶。”
“为什么?”
“至今还没有合理的解释,我给出的结论是,学习行为受到干扰会激发生物自我保护的本能,就像很多聪明的昆虫,捕蝇草越是香甜,反而越不愿意靠近,如果用浪漫一点的说法,你可以理解成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李白,不会任由自己的脖颈套上铁链,每个人都不甘愿成为他人的手段。”
“不会吧,有时那些催促也是好心的。”
“管你好心不好心,动物本能可不看这些。每个人的心理学都有独特的算法,而这每一种算法又都像一台老虎机,1+1不一定等于2,投之以桃也不一定报之以李,反倒有可能还你一棒槌。不管你喜欢或者不喜欢这种法则,这就是人心,这就是你要面对的现实。”
“这个……”老冯脸上露出愧色,“我以前也催过他,现在他什么科目都不爱学了,怪我,唉,怎么办?”
“怎么会?”松菊的语气忽然又轻松起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不是按学电吉他吗?那就让他去学吧。就算与社会主流背道而驰,也要学。听我的,没错的。”
“倒是可以,只是我怕……”
“怕什么?难道站在你面前的我的故事是假的吗?”
老冯终于下定决心,“你说的对,是该让我儿子自己拼一把了。”
松菊打了个哈欠,又冲一杯咖啡,他正在写关于地震带西移的观察报告。
老冯想起来,学生们最近常说的一句顺口溜,便给松菊复述了一遍。
“有爸妈,是傻瓜,上学校,汪汪叫。”
“你确定这不是会三脚猫汉语的外国留学生随便编的?”
“不是啊,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我还认识他们呢。大概是从最近很火的‘有车有房,父母双亡’那句演变过来的?”
松菊歪了歪嘴,尬笑两声。“那这个说法可有点儿过分,离谱。”
“这个顺口溜我觉得还行。”
“离经叛道啊,老冯,你摸摸自己脑子,发没发烧?”
“你听我说完。”老冯觉得自己得出了很深奥的见解,就向松菊一一道来。“其实我觉得有一定规律,你看看你自己既没有爸妈陪,也没上过学,可是却这么优秀,别人和你一比,说是傻瓜也不为过了,和你在一块儿,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老窝囊废。”
“老冯啊老冯,不能一棒子拍死,问题并不在于父母和学校,而在于父母和学校中带有的某些现象,比如素质低下,比如制度落后,这些会毁了一个人。当然,这些和生产力有关系,有时候避免不了。”松菊长叹一声。“我觉得像我这种,才是21世纪的正常人,可是却不是常态的人,我坚持要写信,也是因为有许多悲剧本可以避免。”
松菊扭了扭僵硬的身子,走下地,又去冲了一杯咖啡,“老冯,跟你说个事儿,几年前有一阵子我看了不少伦理剧,可是那种东西我是真的欣赏不了,说的好听点叫人间百态,说的难听点就是群魔乱舞,什么为了钱结婚啦,什么宫斗啦……一群人不知道在演什么,你说它具有讽刺意义呢,可是这讽刺的现象有时偏偏是它的主旋律。”
老冯感兴趣了,“你说说,怎么个主旋律?”
松菊的语气变得有些生气,“还记得你刚才说,家庭给人带来某些东西吗?唉,有一部剧就讲了这么个事:一个青年从小受尽他父母的虐待,于是成年后他孤身一人远离父母,去社会闯荡,而他的父母通过各种方法不断纠缠他,一直在试图淡化,扭曲和否认过去的不耻行径,并以孝顺的名义绑架这个青年,想让他回去,你猜怎么着?这个青年被社会坑的遍体鳞伤,身无分文,最后跪在他那不要脸的父母身前说:爸,妈,孩儿不孝,是我错了。然后就在莫名其妙的催人泪下的bgm中大结局了。这破烂剧情,我快要呕吐了好吧,简直就是三观不正,这种破剧之前竟然还上过CCTW8,好评率有70%多,这也太离谱了!”
“就是这部烂片让我结束了追剧生涯。”松菊又补了一句。
老冯听后身上也泛起恶寒,“我觉得最吓人的不是这部剧本身,而是这一边倒的评分。”
“对啊,这反映出很严重的社会问题,你说,什么才是真正的爱?真正把人当人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有些父母只把孩子当工具,谋取经济效益,或者获得一些精神慰藉。还有些父母嘴上口口声声说爱着孩子,实际上把孩子当成精致的古玩,心情好时就拿来把玩,心情不好时也可以摔了泄愤。总有人说,都是第一次当父母,要谅解……我呸,不会做父母,本质上就是不会做人,教育孩子并不困难,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好了,那就是尊重,可是能做到的人又有多少?有些人等到孩子成人后才予以尊重,但从小就缺乏尊重的孩子,反而更加难以成人……”
松菊愤怒地侃侃而谈,在电话里说了一个多小时。
老冯困意上头,他打了个哈欠,“小梅,说实话,你不去当教育专家真是屈才了。”
“这是我两年前的思想成果,若说到教育方法,还需要抓根,找到腐败的大框架。那就是东亚文化国普遍的年龄鄙视链现象,与西方的空间范围上的歧视不同,这属于一种在受害者和既得利益者之间转化的……”
“停!”老冯终于忍不住了,“大教授,你说的我都懂,可是你有这时间还是多发表几篇论文吧,我是真的困了。”
“你困了?”
“我是真困了。”
“好吧,那晚安,祝你好梦。”
梅松菊长按耳机结束了通话,他甩了甩手中已经没有水的笔,又从书架上取过墨水瓶重新吸满。在写作时,松菊的习惯从未改变过,用纸和笔写,只有这样他才更有感觉。
也许是松菊又悠悠的笑了一声。“晚安,既得利益者。”
夜色渐深,只剩笔点的哒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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