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了。
但暑热却蛮横的霸占着天时,顽固的不愿退去。
气温好像比那盛夏还热,金生养的水牛,一大早在坡上吃了草,便迫不及待的下到堰塘,躲在荷叶下,把整个身子,浸泡在水里,只留出两个鼻孔,时不时的喘上一口粗气。
不过半晌午,坡上的羊,便被太阳晒得咩咩直叫,上好的青草也不吃了,细密的羊毛上,好像都渗出了汗。连忙牵它到堰塘边,喝了水,栓它在竹林边的阴凉处,它才乖乖的趴下休息,晃着耳朵,露出舒适的样子。
牛娃早等不及了,把装了半背牛草的大背篼,甩在堰塘坎上,露出光溜溜的晒得黑黢黢的背脊,脱下裤衩,“咚”的一声,跳进水里 ,一个猛子,溜到荷叶下乘凉,不出来了。
咚,咚,咚,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我们后面几个小伙伴,也摔下草背篼,接二连三的栽进水里,各自溜到荷叶下乘起凉来。
不知是谁,首先发动战争,把一捧水,劈头浇到牛娃的头上,堰塘里便打起了水仗。两亩来大小的堰塘里,一时波涛汹涌,水柱四射,荷叶乱晃,惊得浸在水里纳凉的那头牛,连忙从荷叶下站起身来,在太阳底下,“昂——”的发出一声嚎叫,好像是在抗议,又好像是为池塘里的“勇士们”,最后的进攻,吹响号角。
2
毕竟是秋老虎,遍地的庄稼,似乎都经不起太阳的炙烤,前几天还带着青色的稻穗,连同叶子都烤黄了,成片的簇拥在一起,热风轻拂,便掀起阵阵金浪。
漫山遍野的高粱,由青变黄,又由黄变红,低下头,成了羞答答的新娘。
包谷林里,那一个个的包谷娃娃,前几天还顶着一绺绿缨,裹着翠绿的襁褓,如今头顶的绿缨,耷拉下去,成了黄毛须,襁褓变成了老黄布,里面的娃娃已经裹不住,鼓出来了,露出了嫩黄。
豆角黄了,海椒红了,冬瓜染上了白霜。
队里多数的男人,一张脸早已烤成了张飞脸,背脊已烤成了老腊肉,还冒黑油。
金生也不例外,从头到脚都烤的黑黢黢的。
夕阳下,他们收工返回了。金生晃荡着一挑粪桶,走在前面,嘴里照样吼着川戏,似乎吼出来,才能够解除那一身的暑热:
秋前十天哟无谷啊打
秋后十天舍满地呐黄
3
秋收开始了。
咚咚咚,擂鼓似的打谷声,四处响起。
噼噼噼,啪啪啪,掰包谷、割高粱的声音,从坡前一直响到坡后。
高粱割回院坝里了,堆在阶沿,成了一堵堵墙,红墙。
包谷掰回来了,晒在院坝边,挂在屋檐下,金晃晃的。
金黄的稻谷由背脊晒得黝黑的壮汉不断的挑回来,过了称,倾倒在院坝上。几个妇女赶紧用竹筢抓开,筢匀,让砂金似的谷粒躺在院坝上暴晒。
实在热,汗多,不管男的、女的,贴背的汗衫,湿了干,干了湿,都看见了盐斑。
打谷的男人,干脆脱了汗衫,黝黑的背上直接看见了白盐。
阴凉处,队里饲养员早晨烧来凉起的薄荷茶,几大盆,里面还飘着几片绿叶,散发着缕缕薄荷的清香。
打谷的,割高粱的,掰包谷的,肩挑背驮的回到院坝,搁下担子,放下背篓,你一瓢,我一碗,舀起来,扬起脖子不歇气的喝。喝够了,才放下瓢,长舒一口气:“好茶!”
似乎是薄荷茶的清凉给了他们抵御秋老虎的底气,挑起箩筐,背起背篼,他们又精神抖擞的走向田野的火热里。
没几天,谷子打完了,干田里,水田坎上,便立满了稻草人,一个个像列队布阵的兵。
高粱割完了,包谷掰完了,前几日还密布的青纱帐不见了,那些成片成片的高粱杆、包谷杆,已经挖下来捆成了捆,又一捆捆竖起来篷在一起,一蓬蓬的,矗立在空旷的原野上,远远看去好像一个个棕色的碉楼,又像看守瓜地的瓜棚。
4
已经过了处暑了,太阳还是火辣辣的,一钻出来就烤人。
“热,热,到底还要热好久?”坐在门口的水生耐不住性子了,一把篾扇拿在手里直摇,好像是在扇流着汗的脸,又像是扇左手里端着的那碗稀饭。
“莫要吼,莫要吼,二十四个秋老虎,你现在才过了好久?”罗蛮子他爹手里也端了碗稀饭,喝了一口,搭上了话。
“立秋那天打了雷吗?正沟都快干喽!”金生的爹也插了话。他担了挑粪桶,里面装了泥浆似的黄水,看样子是挑去屋侧浇他的菜地。
“水井都舀不起水喽。”罗蛮子挑了大半桶水,晃一晃的往家走。
“嘿,我还好,昨晚半夜三更,我去舀了三挑。”水生脸上有了些笑意。
“汪!”罗家的黑狗叫了一声,看见是熟人,便立即闭了嘴,摇起了尾巴。
张队长戴着顶旧草帽,急匆匆的走进院子:
“老罗,今天你跟火娃他们去把刘家院子那口老枯井掏出来哇,人和牛都要没水吃了!”
“要得,我把这口凉稀饭喝了就去。”罗蛮子他爹答应下来,边喝稀饭,边回屋。
一会儿,罗蛮子他爹便扛了把铁锹,提了只铁桶,挽了一卷棕绳,出门往院子外去了。
“大大,草帽!”罗蛮子拿起一顶草帽从屋里跑出来,追出院外。
5
热啊,热啊……知了不住的叫,但太阳并不因为知了的嚷叫就减小,照样盯着大地,一遍一遍的烤。
午睡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便起来找了图画本,画村庄和竹林,画火辣辣的太阳,画两个娃儿,糊了纸风轮,插在高粱杆上放,没有风,在那里鼓起嘴巴使劲吹。
“小弟,去枯井挑一担水回来,洗冰粉!”
一听母亲的吩咐,推开图画本,色也不涂了,挑起水桶,草帽也不带,就一头扎进热浪。
刘家院子的老枯井,位于刘家湾正沟田边,不知什么原因,废弃了多年。现经罗蛮子爹他们淘洗、修整,井台加宽了,井口新砌了井圈,井水漫齐井口,弯腰去打水,井里还冒出阵阵凉气。
罗蛮子也来挑水了,金生也来挑水了。他们打起水来后,都禁不住夸:
“好水!”
“真正的地下水!”
“挑回去,正好做凉虾、凉糕、冰粉!”
6
傍晚,没有风,连往天时不时刮一点的热风也没有。闷起热,大家都搬了板凳、凉椅,到院子里乘凉。
一会儿,各家各户还端出了好吃的,叮铃哐啷,瓢羹敲击粗碗、瓷碗在响。我家吃起了冰粉,罗家和葛家吃起了凉糕和凉虾。
“罗大哥,枯井的水还是好吃些哟?”金生对着罗蛮子他爹说。
“那还消说,泡茶都好喝得多!”
“就是吔!我家二莽,往天老说,热起吃不下饭,吃不下饭!今天晌午,烧了荆芥茶泡饭,下起现泡的咸豇豆、泡姜,干了几大碗!”罗二嫂叽叽喳喳的也诉说起来。
“是哟,俗话都说,好看不如素打扮,好吃不如茶泡饭!”
“哎,金生,你说‘素打扮’,给你介绍个‘素打扮’,我们碑槽的,你看呢!”
“要得!但是要像你罗二嫂一样好看。”
“肯定好看!”二莽也接话了:“像顺口溜里说的一样,此女生得好,丑陋全无,一双小脚。”
“金生,金生,要得,这样的女娃儿,哪里去找?” 罗蛮子也起哄了。
“那,你要嘛,我让给你!”
“我不要,我还小。”罗蛮子笑眯眯的摇头。
“你们罗家人,麻我?我好歹还是上过小学。媒婆的话都信得哇?等你答应了,那顺口溜就变了,成了‘此女生得好丑陋,全无一双小脚’了。”
“媒婆的话骗人,我罗二嫂的话不骗人。骗你,立马炸雷下雨——”
咔嚓!罗二嫂话音未落,天上竟真的落下了一个响雷。
哐当,谁的碗掉到了地上?轰!又一声雷响,雷声中听到罗蛮子在惊叫:
“哎呀,我的凉糕,枯井水冰的凉糕!”
“下雨喽!”院坝里的欢呼和唰唰唰的雨声一齐响起。
雨越下越大,罗蛮子的凉糕打了水漂,随雨水流走,雨中刮来一阵阵凉爽的风。
人们收起了板凳,站在阶沿边,欣喜的议论着,久久不愿回屋。
后来,金生真的谈了个碑槽的媳妇,吼起川戏来都更有了喜气,并且还填了新词:
罗蛮子一碗枯井水凉呐糕
送走舍二十四个秋啊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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