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下午石凡都处在兴奋当中。好容易捱到下班,半点没耽撂,回到家中,一边做饭一边等妻子来家。大姐一进门就看出他的神情异常。问他什么事?他喜滋滋的把开会的事情告诉妻子。大姐说好事啊。他进而问大姐自己穿什么衣服去上海,“总不能让你丈夫就这模样……”他抖了抖身上的褂子,一件洗的发白打着补丁的中山装。大姐看他一眼,说你不是还有一套铁路制服吗。石凡一怔,没了声音。自打自己有了一点小名气,妻子的看自已的目光就变得复杂起来。石凡后悔不该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把那套西服卖了,挺好的做工和面料,只换了几斤挂面,如果那套西装还在,拿到小燕子妈妈工作的洗衣店熨一下,没准还行,演出期间大伙上台穿的衣服都是小燕子妈妈熨的。唉,这些年光顾及一家人吃饱肚子,余点钱也尽想着给孩子交学费添两件衣服,谁让她们一年一个样,长得太快。
大姐不同意自已买新衣服,石凡只好穿那套铁路制服去上海。上了车他便开始嘀咕,这付寒酸相能进和平饭店的门吗?自己在上海的那些年,只远远的看过那座犹太人开的大饭店,当时它不叫和平饭店,而是叫华懋饭店,气派大的很。他忽然想起自己有一件去年夏天买的衬衫,如果把那件衬衣穿在里面,领子翻出来,人会显得精神些,想到这里心里不由的一阵懊丧。
一路上石凡看着窗外的景致,心情渐渐活泼起来,这条路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龙潭下蜀桥头、镇江常州苏州,大大小小的车站不用报站名往车窗外面看一眼他就知道到哪儿了,可今天却有些不一样,看什么都透着鲜亮,每到一处他眼巴巴地望着月台,看见熟悉的车站工作人员热情地打招呼。人家问他今天当班?他说不是,去上海开会,告诉人家会议是华东局召开的,开会地点在和平饭店。人家问啥会议,在那么高级的地方开,他故作神密的笑笑,停站时间到了,汽笛长鸣,列车缓缓驶离站台。
列车到达上海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出了站石凡乘电车往外滩方向去,在临近南京路的地方下了车,一眼就看见了那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石凡在路边站了一会,没有直奔和平饭店,而是朝黄埔江边走去。江堤上聚着不少游客,从装束上看外地人不少,在石凡的印象里上海人的穿衣打扮总有点特别,显得更加精致。他拣一处人少的地方站住,夕阳西下,放眼望去,江面上闪烁着一片金灿灿的光影,一只小小的舢板踏浪而至,跳跳跃跃地闯进光影,刹那间石凡的心拎了起来,二十多年前自己就在前面不远处上的岸,那天早晨天空阴沉,和今天站在这里的感受全然不同。石凡的眼睛湿润了,目光追逐着滚滚而去的江水转向十六铺码头那边,轻轻地叹了口气,秋萍要是还活着多好啊。
一声长笛,石凡缓过神来,转过身子,朝和平饭店走去。
和平饭店门口看不到穿制服的门僮了,当年石凡很是羡慕他们。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通过旋转门走进大堂。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古色古香的吊灯,庄严奢华。他四处张望,大堂里人来人往,服务台附近放着几块告示牌,有一块告示牌上写着:参加文艺座谈会的代表在2001号房间报到。
石凡找到2001号房间。房间里有两个女同志正在忙碌。一个女同志将石凡的名字登记在册,给了他一个代表证一只文件袋和房间钥匙。告诉他六点钟吃晚饭,吃饭地点是中餐厅。
石凡被安排住在五楼,和一个文艺评论家住一个房间。石凡进房间的时候文艺评论家正趴在桌上写东西,他转过身子朝石凡点点头,继续写他的东西。石凡见文艺评论家脑门子发亮,心想这人一定很有学问。石凡行李少只有一只拎袋,他将文件夹和拎袋放进床头柜,起身看了看屋里的陈设和卫生间,头一回住这么讲究的地方,回去说给大姐听她一定不相信。见文艺评论家正在苦思冥想,他悄悄走出屋子,沿着走廊慢慢逛,走廊里铺着地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这地方太高级了!他感慨一番,索性坐电梯到顶楼,透过玻璃啾了一眼空中花园,楼顶上栽花种草,真是希罕。下来时见开电梯的女孩子盯着自己看,他有意无意拨弄了一下胸前的代表证,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就餐凭代表证,十人一桌,八菜一汤,石凡提醒自己,斯文点,吃相别太难看。虽这么想,拿筷子的手却不听使唤,频频出击,这口还没咽下去就想着下道菜,好吃,真好吃,他努力放慢节奏,尽量多吃一点,唉,这顿饭要是放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就好了,这么多好东西下肚能管半个月。吃完饭他谢绝了邻座递过来的香烟,离桌后想自己也应该买一包香烟备着,万一用得着呢。他走到商品部的柜台前,柜台里只有中华和牡丹两种牌子的香烟,不要烟票,每人最多可以买一条。他犹豫再三,突然间心一横,买了一包牡丹牌香烟一盒火柴,点上后美美地吸了一口。
回到房间,文艺评论家仰躺在床上,知道他进来了,也没有起来,石凡看见桌子上摊得全是文稿,心想不应该打扰人家,怎么办?上街转转得了。
秋天了,晚风吹在脸上稍许有些凉,石凡双手抄在裤兜里,走着,些微震颤从脚底漾开,周身品尝着一种惬意。南京路,从东到西,石凡记不清自己走过多少遭了,干跑堂茶房的时候走过,一边走一边留意别撞上日本人。干车僮的时候走过,石凡突然想起自己从没有陪秋萍逛过街,想都不敢想,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明白自己这次来上海怎么老是想到秋萍……往回走的时候,石凡看到了月亮,不圆,羞答答地躲在云后。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文艺座谈会准时召开,参加会议的有四五十人,石凡注意看了一下,就自己穿着最寒酸,他掏出那盒牡丹牌香烟,左右各敬一支,正要划火柴点上,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主持会议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问《蓦回首,阑珊处》作者来了没有,会场静了片刻,有人喊道:“石凡同志来了吗?”
石凡一惊,连忙应道:“来了。”说罢站了起来。
戴眼镜的中年人看了他一眼,说:“江青同志对你的那个小戏挺感兴趣。”
会场里嗡的一声,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转到石凡的身上。石凡吓一跳,不知所措的望着一双双神情各异热辣辣的眼睛,心想江青同志是什么人。
戴眼镜的中年人让他坐下,说开会了。
会议进行了一上午,那些人讲的话石凡听了既新鲜又莫明其妙,末了只好怪自己学识浅,他也不记录了,竖着两只耳朵听就是了。很快的他发现坐在身边的人对自己挺客气,抽烟时总不忘递给自己一支,弄得他不好意思,瞅空子赶紧回敬一支,你一支我一支,转眼的功夫一盒烟光了,石凡不免有些心痛,平日里他不抽烟,即便抽也是一角几分钱的劣质烟,这下可好,五角钱一包的牡丹烟一上午就光了,让大姐知道了不骂个狗血淋头才怪呢。
中午吃过饭回到房间,文艺评论家见到石凡比昨天热情一百倍,石凡忍不住的问他江青同志是什么人,文艺评论家瞪大眼睛,“你是在跟我开玩笑?”石凡说哪能呢,“我从没和江青同志见过面,他比梅兰芳尚小云还有名?”
文艺评论家连连叹息,“唉呀呀,世上还有这等人,告诉你吧,江青同志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在文艺方面她可是个专家啊。”
石凡怔在那里半天才透过一口气,“我的妈呀!……”
下午主持会议的人让石凡发言,他心里慌得要命,结结巴巴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很快被主持会议的人打断,改让其他人发言。通过听别人的发言,石凡才明白为什么邀请自己来开会,因为自己写得戏对路子,前些日子伟大领袖毛主席有个讲话:“舞台上都是帝王将相、家员丫环。”批评了文艺界的一些现象,石凡把毛主席的话记在了本子上。
晚上,会议主办者举行舞会招待与会代表。石凡吃过晚饭回到房间,文艺评论家正在换衣服,一身浅灰色挺刮刮的西装让人眼睛一亮,他一边系领带一边问石凡会不会跳舞,没等石凡回答,歉意地笑笑,“看我问的,不过没事去看看也好,感受一下……”感受什么文艺评论家没说,石凡眼瞅着文艺评论家趴在镜子跟前兴抖抖地梳理那珍贵的几根头发,笑笑,转身走了出去。
出了饭店的大门,石凡朝外滩走去,走到路口正要过街,忽然站住,转身往回走,走两步又站住,来来回回。他闹不清自己是怎么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是伯爵夫人慈祥的目光,一会是文艺评论家的大脑门,一会又闪出秋萍婀娜的身影,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还是去江边转转吧。突然间,文艺评论家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他决定回饭店,让这位西装笔挺的家伙也长点见识。
和平饭店的舞厅比米高梅舞厅小很多,石凡进去的时候恰逢一曲终了,从文艺团体请来伴舞的女演员一个个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这个穿铁路制服的闯入者。石凡犹豫着想去边上坐一会,一转身,碰到了文艺评论家,文艺评论家一边用手帕擦脑门上的汗水,一边说,“来啦,你是需要从多方面体验生活,否则写出的东西……”石凡不明白这位文艺评论家说话为什么总喜欢留半句。文艺评论家向自己的舞伴,一位漂亮的女演员介绍说:“业余作者,写的东西有点意思。”女演员朝石凡笑笑,此时音乐响起,石凡灵机一动,走到女演员的面前,文艺评论家愣住了,当看见石凡彬彬有礼地向女演员发出邀请时,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握住女演员手的刹那间,石凡心底一颤,久违的感觉让他神情恍忽,竟忘了如何出脚。女演员问他是否学过跳舞?石凡看了她一眼,笑笑,手儿一牵,出脚、转身,舞了起来。跳着跳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用全部的身心去追寻在乐曲中飘逸的精灵,莫名的欢悦让他精神焕发,竟没有注意到女演员的表情,女演员显然对他优美娴熟的舞姿感到吃惊,说了一句什么,石凡没听清,但能感觉到她是在夸奖自己,不由地飘飘然……蓦然间,他看到了文艺评论家的面孔,张着嘴巴显得有点儿滑稽……
文艺座谈会开了两天才结束,主持会议的人要求参会者回去后向各单位主要领导传达会议精神。为此,石凡特地在和平饭店打电话回单位。刘主席接的电话,石凡才说了两句,刘主席让他长话短说,问他什么时候回南京。他说了日期和车次,告诉刘主席这趟车下午三点一刻到。刘主席说知道了。
在返回南京的列车上,石凡先跟本车厢的列车员聊了几句,又去了另外两节车厢,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别人说,开会真好,住那么高级的地方,跳舞看电影,吃得好还不用自个掏钱,最关键的是毛主席的夫人对自己写得戏感兴趣,说白了就是叫好!石凡想象着妻子和孙书记刘主席听到这话时的反应,心想得乘妻子心情好的时候提出给自己做身衣服买一双新皮鞋,“大姐同志,说不定哪天你丈夫还要上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哩。”
列车刚从镇江站开出石凡就坐不住了,将会议代表证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心砰砰跳,耳朵里似乎听到了一阵阵的鼓乐声,脑子里一出一出衣锦还乡的戏码……
期待中列车终于抵达位于下关的火车站,石凡长长地喘口气,告诫自己,别显得太得意。他收拾起行李,走下列车,脚一落地赶紧四处张望,站台上没有一个熟面孔。
石凡顿感失望,问自己是不是昨天下午打电话的时候太激动,没有对刘成贵说清楚自己坐哪趟车回来?……
他摘下胸前的会议代表证,出站后直接去列车段工会,这几个月自己一直在工会里忙乎,田大姐调走了,临走前她把自己叫到一边,说跟刘成贵讲了,让自己顶她的窝。说石凡比她干工会更合适。上了楼,工会办公室的门关着,他开门后看见刘成贵不在,想想,转身去孙书记的办公室,果不其然,刘成贵在孙书记的办公室里。两位领导看见石凡,说回来啦,让他说说开会的情况。石凡赶紧掏出笔记本,刘成贵让他别搞得那么复杂,石凡便把会议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末了像是不经意的提到一句:“听主持会议的领导讲,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江青同志对我们的那个戏挺感兴趣。”
两位领导神色一顿,相互看了一眼。刘成贵说今天先到这,让石凡回去休息,其它的事情明天上班再说。
往家走的路上,石凡脑子里想着两位领导那一瞬间的表情,多少有点儿失望。
石凡回到家里,妻子女儿都还没有回来,床上的被子没叠,水池里泡着没有洗的碗筷,随手一抹,尽是灰。他到厨房看了一眼,只有咸菜。他放下行李,先扫地后整理屋子,收拾干净了开始煮稀饭,一边忙碌一边抱怨,会写戏有屁用?难逃伺候人的命。正嘀嘀咕咕,三个女儿前后脚回来了,看来妻子对女儿讲了爸爸此次出门与往日出乘的不同之处,女儿问爸爸给她们带了什么礼物?”石凡这才想起自己没给女儿买东西,心里惭愧,嘴上却说:“会一散我就急着赶回来了,再说去上海经常的事,每次去都买礼物,不吃饭啦。”他没敢说自己压根就没想到给她们买东西。他拿出两角钱,让岚岚去买五块烧饼。说剩下的五分钱可以买糖果。岚岚抓过钱,招呼妹妹,一阵风似的没了影。
吃晚饭的时候,石凡问妻子,“你知道江青是什么人吗?”妻子点点头,说知道。石凡不免有些扫兴,关子卖不成了。大姐问他问这做什么,他故作平淡地说:“在会上,主持会议的人说江青同志对我写的戏很感兴趣。”他夸大其词的说“很感兴趣”。大姐愣了一下,瞅瞅丈夫的脸色,问:“真的?”石凡点点头。大姐给丈夫挟了一根咸菜。石凡索性把田大姐推荐自己的事也告诉了妻子。妻子的眼睛亮起来,说他要是能正式调到工会就好了。萍萍问为什么,做母亲的说:“那样你爸爸就是机关干部了。”
入夜,两口子亲热过后躺在被窝里,大姐忽然哭了起来,石凡一惊,问怎么了,干吗要哭。大姐不说话,仍一个劲的哭,弄得石凡脸上肩窝湿碌碌的,石凡说别哭了别哭了,为什么事哭成这样,大姐一边抽泣一边说:“好好写,真出息了我天天煮鸡蛋给你吃。”石凡一阵感动,把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第二天一早石凡兴冲冲地赶到工会,刚想好好的和刘成贵说说开会的情况,顺便表示一下自己干好工会工作的决心,套他的话,看什么时候能把自己正式调到工会。不想屁股没坐热兜头一盆冷水,刘成贵说:“这几个月你辛苦了,现在车间人手紧张,段里研究过了,你还是回去跑车吧。”石凡脑瓜嗡的一声,脸盘子开染店,什么颜色都出来了。刘成贵知道他不开心,却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哪儿不舒服?真生病了他可以和车间打招呼让石凡再休息一天。石凡嘴唇直哆嗦,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自己没病,除了命不济哪都好,说罢收拾东西,连声再见都没说就离开了工会办公室。
他自言自语,在楼道里转了几圈才想起应该去派班室报到。派班员让他还回原来的乘务组,明天早晨出车。他想着回家去,却不知不觉地跑到了绣球公园的长廊里。太阳升得老高,长廊里悄无人声,他在石凳上坐下,望着满地的落叶,心里说不出的惆怅。不知过了多久,他觉着有点儿冷了,站起来,踱两步,恍然间想到了什么,觉得自己离开工会时的情绪太冲动,起码应该说声再见。他感到后悔,刘成贵生气了怎么办?他说过是段里研究决定自己回去跑车的,这话里的意思……唉,才摊上点好事,原以为会得到一番赏识,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让自己回去怎么对大姐说?昨晚上妻子的温柔让他很享受,虽然妻子的哭曾让他感到疑惑,这会儿他真的很害怕面对妻子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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