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后,石凡说服大姐,在屋子后面搭了一个披子,支起了炉灶。此时机关的生活供应也起了变化,供给制取消了,但是还没有实行完全的薪金制,机关干部每月领取一定数量的米贴,大姐的收入明显比石凡高出一截。星期天,石凡从街上买来一张矮桌四只小板凳,搬进屋,看着母亲将烧好的饭菜端上桌子,大咧咧地坐下,说:“这才像个家。”大姐说他总算如愿了。石凡说那当然,一家在一起吃饭多有意思。母亲从大姐手里接过孩子,让大姐多喝点鸡汤补补身子,同时嘱咐儿子明早买两条鲫鱼来家,鲫鱼汤下奶。石凡瞅瞅妻子的胸,自母亲来后就没捞着机会守在妻子的身边看她给孩子喂奶。而在此前他最喜欢看妻子给孩子喂奶,看着看着,心醉神迷,亲亲孩子的小脸,脑袋一偏再亲亲妻子的乳房,然后轻轻地挨上一巴掌,那一刻他真的感到很幸福。
产后不到一个月,大姐就上班了,对这事母亲怎么也想不通,说伤了身子是一辈子的事,大姐说自己没那么娇气,战争年代许多女同志刚生了孩子照样打仗。母亲问那孩子吃奶呢,大姐说她记着时间抽空回来喂。母亲私下里对儿子说,有这样做娘的吗?石凡说你不也在庄稼地里喂过我吗。母亲瞪他一眼,那会不是给穷日子逼的吗,现在谁逼她了?石凡叹道:“他们这些人都这样,专门跟自己过不去。”
没过多少日子,婆媳俩便发生了冲突,原因是大姐跟随领导下去检查工作一天都没有回来给孩子喂奶,母亲只好熬了一锅粥,一边喂孩子一边唠叨。晚上大姐回来母亲埋怨了几句,大姐说有米汤喝不挺好吗,母亲说孩子不爱吃,一天都在闹,让人心里揪得慌。再说了,别人家都有保姆,公家给找的,你怎么没有,你也是干部啊。老太太嘀嘀咕咕,竟没注意到儿媳妇的脸色。
第二天,大姐收拾东西要带着孩子去上班,母亲没拦住,又气又急,一上午几次去办公室,可是临近门口又退了回来,回到屋里伤心地哭起来。
隔一天石凡出乘回来,母亲对儿子说她要回乡下了。儿子问为什么,母亲说她心软见不得囡囡受罪,再说就这么一间屋子,自己在这里也碍事。石凡愣了一会,说等他和妻子商量了再说。母亲看他一眼,分明是显他窝囊,她把儿子叫到跟前,悄悄地说,她听王书记家里的保姆说,金科长嫁给你吃亏吃大了,说部队上有个老同志看上了她,可她不愿意,嫌人家乡下有老婆孩子,嫌人家残了一条腿,有老婆怕什么,离了就是,腿不行有汽车。保姆说那人官不小,家里有勤务兵,生了孩子公家给找奶妈找保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非要嫁给你,有人说她进城后变了,说她思想上有毛病。
石凡听的呆住了,站在那里像个傻瓜……
母亲走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大姐拿出五十元钱给婆婆,说月子里多亏她照顾,谢谢她。母亲收下钱,第二天在码头上又给了儿子,叹道:“你呀,受罪的日子在后头呢。”
看见母亲眼里有泪,石凡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强挣笑脸,说:“等岚岚会跑了我带她去看你。”
母亲什么也没说,目光抚遍儿子的全身。有人高声催促上船了,母亲伸手替儿子扣上衣领,说:“回吧,别太屈着自己。”说罢挪动两只小脚,一步一回头地朝剪票口走去……汽笛响起的刹那间,石凡鼻子直发酸。
送走母亲,石凡去妻子的办公室接孩子,进门后看见妻子在和人谈话,岚岚呢?连问了两声妻子才反应过来,嘴朝身后一呶,石凡走过去一看,墙角处有一只柳条筐,上面盖着张报纸,掀开报纸,女儿躲在里面睡着了,小脸脏乎乎的,包被也散了,一只脚露在了外面。“有你这样带孩子的吗!”妻子脸一转,目光严肃地看着丈夫。石凡知道她嫌自己嗓门大,嘀咕一句,“生病了怎么办。”他抱起孩子,小心翼翼地包好,问妻子:“什么时候喂的奶?”妻子一摆手示意自己这会正忙。突然间,石凡对她的举止感到不满,嗓门稍稍大了一点:“什么时候喂的奶?”妻子一怔,不快地说道:“放心吧,饿不着她。”石凡一看妻子的脸色,不再说话,抱起孩子就走。
回到家,石凡把女儿放到床上,想给她洗脸,又想着把尿布洗出来收拾收拾屋子,想这想那,恍恍忽忽,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只剩一个感觉:累。屋子里渐渐地暗下来,他真想躺下,躺在女儿的身边,闻闻奶香味,看看那张小脏脸。可是一想到饭还没有烧,那么多的家务活等着自己去做,唉!……他无奈地站起来,淘米的时候想到母亲临上船时的眼神,手一颤,锅掉到了地上,米撒了一地……
七点钟过了大姐才下班回到家里,进门就批评石凡不该在办公室里大喊大叫,石凡看她一眼,不想做任何解释。大姐转身去看孩子,石凡用筷子敲了敲碗,示意妻子吃饭。大姐说她先给孩子喂奶。石凡破天荒地没有等妻子,自己先吃了起来。可惜,妻子对他的举动毫无反应。吃过饭石凡将五十元钱还给妻子,说母亲让她自个留着买些吃的补补身子。大姐批评石凡不会办事,怎么能让你母亲空着手走呢,回到家里你姐姐姐夫会怎样想。石凡说自己没想那么多。大姐瞪他一眼,忽然叹道:“是你母亲自己非要走的,否则我真不想让她走,虽然老太太喜欢串门,问着问那。”石凡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串门有什么错,搞得那么紧张做什么。”大姐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说:“机关里有反应,懂吗?”石凡看着妻子,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
母亲一走,两口子的日子难过起来,尤其是大姐,石凡出乘一去就是两三天,所有的家务事都落到她一个人身上,带孩子洗尿布,一日三餐糊弄自己可以,可是没得吃奶水稀少孩子饿得哇哇叫。托儿所只收两岁以上的孩子,你难得一次带孩子上班没人讲,整天把孩子抱到办公室别人就有意见了。大姐是一个好强的女人,工作上的事情一点不肯落后,更不愿看别人的脸色,只好把孩子扔在家里,瞅空回去喂口奶,整日里心揪揪的,没多少日子,脸色灰暗,人瘦得不成样子,出去开会,认识她的人都以为她刚生了一场大病。
石凡心疼妻子,一回到家里便里里外外的忙,安顿好孩子,把扔了一地的尿布拾到盆里,端到水池子跟前,洗刷干净,用开水烫过,往绳子上晾的时候,几个干部家的保姆奶妈抱着孩子嘻嘻哈哈地走过,看见她们优哉优哉的样子,石凡冷不丁喊了一句:“谁家的鱼让猫给叼了?”保姆奶妈吓得赶紧回头张望,等到她们什么也没看见转过身来,石凡早已一脸坏笑的溜回屋里,扫地抹桌烧锅煮饭。
一天石凡出乘回来,刚进屋就闻到一股子臭味,再一看,女儿坐在地上,大花脸,手里抓着一团黑呼呼的东西傻愣愣的看着自己。石凡心一酸,没等他眼泪落地,女儿哇的一声哭起来……
女儿生病了,石凡把她洗干净带她去卫生院,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大姐失魂落魄坐在桌边,晚饭也没烧。夜里两口子临睡下时,石凡说咱自个掏钱请个人吧,这样你就能安心上班了。大姐什么也没说,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石凡就去张罗这件事情,单身宿舍看门的老杜给他介绍了一个寡妇,他嫌不吉利。老杜把他臭骂一顿,说你要不是娶了个区委干部做老婆,谁肯到你家去做老妈子。石凡被骂得不好意思了,只好同那寡妇见了面,谈妥价钱,领着她上家里一瞧,寡妇不愿意了,说没她住的地方。走的时候还丢了一句:“这地方乱得像狗窝。”
中午大姐回来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石凡把自己一上午的忙活诉说一遍,问大姐这两次机关调整住房怎么都没有她的份,连她手下的科员小杨都分到了两间房。大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说小杨现在是副部长了,当然住两间房。石凡不忍心再看妻子的那张脸,说自己这就出去,今天要是连个保姆都找不到他就不姓石了。
还是过去同住一屋的老张帮忙,说有个女同乡托他找活,石凡问她多大岁数,为人如何。老张说三十来岁,实在人。石凡说行,立马要见这女同乡。老张犹豫了一下,说有句话他得说前头,“你得待她好。”石凡愣住了,问是什么意思。老张说,“她生下时就没了爹,三岁死了娘,自小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婶子拿她抵债送给一个国民党兵痞子做老婆,不知遭了多少罪,兵痞子跑台湾去了,把她一个人丢在南京,死活不问,好在没有孩子,就靠着打零工过活。”
石凡心里一哆嗦,国民党兵的老婆?……看看天色不早了,他一咬牙,说:“我一定待她好,但有一条,得说她丈夫是个农民,让还乡团给打死了,千万千万,否则我不敢用她。”
老张看看他,说行。让他等着,自己去找她来。
不一会的功夫,老张领着一个高鼻梁大眼睛中等身材的女人走来,石凡愣了一下,这女人和他之前想像中的形像差距太大。石凡目光转向老张,老张一摆手,“我跟你说的句句是实,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石凡仍有些将信将疑,那女人说话了,“石先生,我真的是个苦命人。”
石凡点点头,把请老张转告的话又叮嘱一遍。女人说知道了。这时候石凡才想起来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女人说自己娘家姓高,小名叫娟子。石凡说以后自己就叫她高嫂。她说行。
石凡把高嫂领到家里时大姐还没有下班,石凡说就这么一间屋子,委屈你了。高嫂放下包袱,去披子搭的厨房里张望一眼,让石凡去把孩子接回来。
石凡到办公室的时候正赶上大姐在给孩子换尿布,小丫头不发烧了,两只小手不停的挥舞咯咯的笑。大姐一抬头,冲着刚进门的丈夫说,“你倒有福,一进门就看到笑脸,我可是让她闹了一下午,头都要炸了。”石凡把女儿抱在怀里,亲亲她的小脸,说:“讨债鬼,欺负妈妈,欠打。”话音刚落,小丫头手一扬,一巴掌打在做爹的脸上。大姐笑了,说活该,打得好。石凡也说打得好,因为妻子笑了,叹道:“多少日子没看见你妈妈的笑脸了,这是个好兆头。”大姐问找保姆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石凡说办妥了,人这会就在家里。大姐问保姆姓什么,家里有什么人都是做什么的。石凡说保姆姓高,接着把编好的一套端出来。大姐说挺好,让石凡先抱着孩子回去,她把手里的工作理一下,“这些日子也不知耽搁了多少事,真该打板子了。”石凡说下班的时间到了,一块回家吧,“我把人给找来了,成不成还得你定。”
“为什么?”
“你是领导呀。”
“没句正经的。”大姐边说边收拾东西,和丈夫孩子一同回家。
走进家门,俩口子眼睛一亮,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变了样。高嫂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先生太太回来啦,让他们洗把脸歇一会,饭一会就好。石凡和大姐相互看看,石凡从妻子的眼里看到的是一片赞许,不由的得意起来。
转眼的功夫,高嫂将稀饭和薄面饼端了来,歉意地说没找到咸菜,只能这么将就了。大姐批评石凡,怎么弄得家里连点咸菜也没有。石凡说是啊是啊,怎么连根罗卜干也没有,都怪自己没有当好这个家。
高嫂从石凡手里接过孩子,让他们俩口子吃饭,大姐说薄面饼真香,问高嫂是怎么做的。石凡一边听高嫂讲怎么做薄面饼,一边感叹自己竟也用上保姆了,虽然这会家里连点咸菜也没有。
吃完饭,大姐对高嫂说,以后不能称呼太太先生,叫同志。
高嫂的到来,把石凡俩口子从困境中解脱出来,洗衣做饭带孩子她全包了。大姐说自己不想给孩子喂奶了,牵扯的精力太多。高嫂说喂奶糕和米汤也行,第二天买来奶糕一试,小丫头还挺爱吃,这下子大姐彻底解放了,每个月把生活费交到高嫂的手里,忙她的革命工作去了。
石凡感谢高嫂,并认为高嫂给他带来了好运。高嫂来的第三天他出乘回来,派班员对他说,从明天起他不用跑车了,去工会报到。他问是怎么回事,派班员说是书记安排的。他上楼找到孙书记,问让他去工会做什么。孙书记说她前些日子开会碰到了金科长,见她人瘦得不成样子,问后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做女人难啊,如果当初我心肠硬一些,她也许就不会一条道走到黑,用不着受这份罪了。”
石凡愣了一下,没再往下问,连家里找了保姆的事情也没说。
孙书记交待道:“到了工会好好干,再就是把家照顾好。”
石凡点点头,说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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