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寨门开
江湖汉子,不是那种想妈妈的孩子,但上海额日脚,总归有一桩记心里厢:成天野勒外头,一身汗,满头灰,吃过晚饭,就学长辈工人阶级的样,泡混堂去。重体力工种,发浴票是劳保待遇;弄到厂里磨洋工,弗出汗了,浴票侪拨小狙头去用了。
混汤大池,大间里厢热到四十度朝上;一池混浆,像汏过肉的米泔水,龌龊味道加肥皂味道。就沓种混堂,劳动人民天堂:来得欢喜泡大汤,一泡两个钟头朝上。泡酥了搓,哈,搓出泥条像蚯蚓;嘿,侬可以搓出黄鳝唻!
搓够了,爬出汤池,蚯蚓与黄鳝,就留在汤池里融化。边上有温吞的清水缸,舀出来几瓢,从头淋到脚……。上海的日脚就迭能过,舒服,板定要吃力过,泡过,才得舒畅。早上皮包汤(汤包),晚上汤包皮(混汤),旧社会讲法;新社会汤包弗吃了,还有泡混汤,蛮好唻。
下乡做生活,出大汗,就当是练,练家子,天天弗练弗安逸;欠额就是泡一趟混堂,就沓点毋没上海适意。到秋收大忙,奈算尝到苦头了:稻穗长毛芒,打一天谷子,身上粘汗贴衣裳,混身芒刺搔痒,又疲得顾弗上揩一把。大铁锅里烧着水,她们要用的。
扒下饭,学老乡抽一通水烟缓过气,下狠心绝不去想混堂什么,和衣而卧倒头就睏。做啥梦呢?泡勒混堂里;哪能大汤池弗烫?——半山里的中秋,割稻季节的夜,已凉寒了。好汉,就这么日里夜里地,打熬出来。
苦哇,汗渍衣裳毋没空汏,又臭又刺痒,日夜裹身上。老乡侪是迭副样子,习以为常,看知青也这副样子,便觉亲切,引为同类。贫下中农毋没泡过混堂,沓点上弗大理解伊拉了。
“你们这衣裳,也小心别给牛嚼了噢!”村里有过个故事,谁把上衣挂枝上,老水牛馋盐的,嗅到汗臭里有咸味,咬扯下破衣,一遍遍的嚼……。
阿大讲:云南人真会冲壳子。阿昌讲,沓个倒是真额,牛是馋盐的。小辰光就听到只故事:一个和尚跪牛跟前,牛舔伊头皮,和尚讲牛是伊爷额转世,硬紧牵走了。后来打官司,人家揭发和尚,常常光头上塗了盐水,骗过几趟牛了。
户长她们几个不天天出工,毕竟太苦累。她这样说道理:“坝区好呀,种甘蔗,一天工分值七八角;阿拉去做一天,只值三角几,弗格算额。”
大昌伊拉表现好,革命群众夸奖,说知青肯吃苦,强劳力,赶得上盘田的。这么的,户长不也沾光?起初还有点儿,慢慢就发觉,人来找知青,就找大昌,似乎没有过她。大队干部见着大昌:明天公社要开知青户长会,记着去噢。还是大昌又传达给她。
传言起了,是嫌贬三个男的,街天在知青堆里说:伊拉吃不饱额,一个人顶三个人饭量。……伊拉三个人,一顿可以吃脱一只羊。……房间么乱唻兮,气味么熏唻兮。……初中生哎,又吃香烟又吃酒;本来分别地方额呀,硬紧要轧进来!
积怨多了,就放些怎么地的话,上海弄堂里小女人,也作兴的。她们私心里还有一层怨:对他们有过意思,他们回报来个笑,却皮笑肉不笑。这前面也提到过。
好汉不跟女人计较,早就酝酿了个“斩着”,斩脱这鸡杂狗碎。他们号称去赶一趟大街,实际是去跟公社知青办说:上海知青有个先进人物,从坝区去到深山寨子里……。厉老师比他更知道,正巴不得这里有人学样呢;这样的先进,已惊动中央了,省里已让那个突击入党了。老师正准备加码宣传的,未料他们正有这意愿。
这三个出工卖力,比得强劳力,老师知道的,但没及时表扬;老师不爽气的,是还记着他们开头捣过蛋。这回暗自高兴了,也知道他们户,男女生有些矛盾,这一来,逼上梁山似的,矛盾向好的方面转化了么。
而且厉老师反应很快:滇南那个是个人先进,我们滇北要出个集体户先进,那么,毛主席都要亲自过问了。“一定支持的,你们先去两个山寨看一看……。”厉老师说。
下次赶小街,三人见着大哥,说要跟他去寨子玩。有廿几里山路啦,大哥收了摆卖,在街上转一圈办了几桩事,兴冲冲打回程。骡子认得路,走在老前头,乖乖的老实样。不是它没性子,是从驹子起,已跟了主人十年。坝区的骡马都归集体,山寨少数族从宽,一家可私养一匹骡马。——三个江湖汉听得大哥说这些,更生了骑马驰骋的憧憬。
前头提到,厉老师向公社主任汇报,物色了知青新典型;那就是梗梗出了岔,锅巴的典型垮台后;那也就是大哥去了趟大街,找到厉老师,说自己如何没文化,不懂政策,如何如何愿意知青上山来。又是知青办许他,拨一笔安置费给寨子,三个知青六百块钱。这等大事,厉老师当然要报告主任,细细商量的。
那街子天,几个女生赶街,逢大队干部通知说,三个男生学先进,要迁到山寨去了。她们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又是一呴,怎么目中无人,自己人也不打个招呼。
回到家,又惭愧了,大昌们用这半天功夫,已上山一趟,各自背了梱细柴回来。那,当然是做好事了;怎么又好事没做到底,三梱柴像小山样堆那儿,离房子有十多米远。他们却是故意的:这几个女的笨,烧灶爱用细柴;但细柴容易着火,姑且堆离草房远点。
这天晚饭,户长她们淘米下锅,米是往日的三倍:让他们大米饭吃个饱,算是好聚好散。集体户家长知道了,送了碗豆豉来,正好下饭。家长对大昌们说了好些勉励,左一个毛主席说,右一个毛主席说,其实都是他自己说,说得都中听。
传说中的少侠,负剑囊银,投客栈或闯黑店,然后一场恶战。可他们是打起背包,进山寨了,和和美美的。一切与山下的不同:知青户去了,也分给一头牛、一匹马,就养在屋下。杆栏式木屋,下面牲口棚,楼上住人,特宽敞。也有火塘,即铁制大火盆,搁木地板上;架锅,烤茶,都在火盆里。四边墙,是粗木杆横叠成的,楔着卯隼;叠缝里漏着光,透点风。天凉了,要用稀泥塞一下缝,大哥说。
锯齿印的楼板一寸厚,一拃半宽,踩着嗄吱大响;但楼下牲口不怕吵,从楼板拼缝往下看,牛马都悠哉着。楼板与上海的地板一个道理,却完全不同的样子。再抬头看,屋顶盖着瓦,又完全不同与山下的草房;山上烧瓦,不愁柴火,得天独厚;要在坝区,住瓦房就划作地富啦。
小寨共有七八个少年,互称表哥表妹的,都来了。表妹们上街去看山外的新鲜事,爱躲人背后;既然是大哥带来的知青,就当自家人了,一点不忸怩,见面也就叫表哥。看到他们的舖盖,才吓了一跳,好笑着,赶快拆了抱去洗,也不打个招呼,真叫新到的表哥们出丑了。
有个小伙叫索子,大哥说他在小街读完了高小,最认字了,可以教你们养马骑马。对了,马很要紧,一个家,除了房子,最贵重的是骡马。大昌们聪明,有数了。
牛好办,索子说,每天清早牛铃响,就打开栏放它出去,去跟着牛群上山;各家小孩轮流放牛的,在寨子周围。以后教你们驾牛犁田。
索子又带大昌们来楼下的马圈前,牵出马来:“看看!”啊,右边大腿上,有大片的疤痕,不长毛的。索子却夸这马:“原本该是军马,给烧伤或炸伤了。跑得好哎,汉话说的‘草上飞’。大哥用一头一千块的骡子换来的,做种马。”马儿像狗一样伸脖子,嗅嗅几个知青,然后脖子脑袋一抖一摇,然后喷个响鼻,表示认得了。若非索子中介,它绝不认几个生人。大昌们也就牵不到它,反被它啃咬。
索子讲了马无夜草不肥,又讲料豆、豆糠什么。鞍子是架在横栏上的,索子教他们系驮鞍。“怎么骑?像坐板凳上?”他们见过赶马人侧骑驮鞍上。又摆个蹲马步的样子:“这样骑呢?”索子说,没有骑鞍,除非是跨骑光背马。二日我教你们,索子再说一遍:它跑得飞快,草上飞。
这一段,厉老师后来典型报告里这样写:“当年红军过坝子时,用骑兵部队先占领了周边山梁,山上的少数民族寨子,也免遭了反动派的炮火;寨子首领,用自己的骏马,换下了一位红军首长的伤马,以表感谢。今天的知青,骑着这匹伤愈的红军马,听从贫下中农教导,沿着长征路继续飞奔。”当然是这官方记载正确啰:可是,倮倮话里,也没有“反动派的”的。
(200-128·待续)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