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立旁挨着妻子,怀里拦抱着两周岁的儿子,面色阴郁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思想。她们离开矿区已经有两个小时了,估计再有个半小时就能到家。一路上,他心烦意乱,目光散漫,无心顾及身边默默无语的妻子,无心留意窗外引人醒目的绿色的草丛,绿色的树木,绿色的麦苗和他儿子手中拿着他多余的橘黄色的矿工胶壳帽,就连那匆匆而过的新扩建的城市和车内簇簇拥挤的人堆,他也懒得瞥一眼;倒是儿子新奇有趣地问西问东,还能挤出他的一点笑声。不过,这笑声是勉强的,嘶哑的,干燥的;其面容也和车里的大概颜色一样,是灰色的。在矿上,他时常给同伴解释并背诵高尔基第一次观看黑白影片后所说的话,“昨晚我置身于影子王国之中,那里没有声音,没有色彩,那里的一切——土地、人群、水和空气,都沉浸在单调的灰色里。灰色的阳光照耀着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脸上长着灰色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人生道路不怎么顺畅,心情也不那么轻松,灰色的格调在他心里可能暂时是不想溜走了。
“爸爸,妖恶帽(胶壳帽),戴——!”儿子这时扭过身,一手扳着他的肩,一手把胶壳帽扣到他头上。
“干什么?”他恶狠狠地摘下胶壳帽,放在儿子胸前,冷笑着说,“儿来,说得对,这是妖恶帽,爸爸能戴么?”
儿子惊恐地看着他,想挣脱他的怀抱,嘴里不住地说:“鹅(我)不黑(和)你外(玩),不黑你外!”而儿子始终没能解放下来,却被他后座上的一个男人逗笑了。
旁边的妻子也悄悄地叹息,可又不知为哪方面。他没有为儿子的笑因所触动,心里仍是沉浸在灰色里。要说他一直喜欢灰色,那倒也不对。闲暇时,他心里经常这样念叨:您现在的教学还好吧?您当初的苦口婆心,我现在有点理解了。当初的懵懵懂懂,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真是让人贻笑大方。老师,您的肝炎病好了没有啊?唉!那会儿,我也真不开窍。您常对我说,我们的生活,来源于大自然,要热爱大自然,要学会观察大自然,把这方面掌握好了,你的语文才有更大的进步,直至你今后的生活。可现在,我知道我这样的状态可能不对,可谁能给我指点迷津呢?谁又能使我回归到以前的我呢?在学校里时,每遇难题,都是您循循善诱、条分缕析地为我释疑。在目前,在这封闭式的灰色心理状态下,别人是不得而知的,甚至他的妻子。在他的头脑里,待怀念的画面定格后,铅灰色的彩调始终是流动的。
“么?”儿子趴在他怀里,向往地指着窗外临近的一座大山,问后座上的男人。
“是坐绿山!”
他听到这句话时,内心微微一震,觉得这话音话意似曾相熟。但他没有转过身来,因为遥远的记忆不会一瞬就来到,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对于他来说,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灰色基调和近乎行尸走肉似的散漫来伴随。
过了一会儿,他发觉客车已经停下了。儿子趴在敞开的车窗口,正把胶壳帽伸向窗外,并稚声童气地说:“你!”
不知为什么,他转向后座,发现那人已经下了车。他连忙把儿子伸出窗外的胳膊拉回来,不曾想,胶壳帽被窗玻璃碰了一下,竟掉在了车外。橘黄色的胶壳帽落在马路上,格外地显眼醒目。
“爸爸!帽。”
他看了看泊油路上的胶壳帽,怀着一种释然的心情对儿子说:“咱不要了,有什么可惜的?那是妖恶帽!”
“给,小家伙儿!这回可要戴好,别再丢了,否则,上哪儿拾去啊?”这是后坐上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看了儿子手中的胶壳帽,又看了车下的那个男人一眼。谁知,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腾地从座位上蹦起来,像从地下飞速冒出来的木头似的,一下子惊呆了:“您?”
不知过了多大会儿,车开了,他才醒悟过来;马上夺过儿子手中的胶壳帽,将身子探出窗外,向伫立在伸向绿色大山里的小道上、手举木板三角尺的那个男人,用从未有过的狂喜的腔调大声呼喊:
“张——老——师!”
客车渐行渐远。最后,他竟双眼噙着泪水,戴上胶壳帽,向还在伫立在那里的张老师敬了一个长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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