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砣砣肉
年猪八大碗中,炸酥不可或缺。炸,乡音“杂”,也可写作。我一边炸,他们一边捞吃:“就像西餐汆排骨”。
不同意见也发表了:“就像上海‘面拖’”。也是,而且正像面拖排骨、面拖鱼块,可以回锅红烧,炸酥是放汤的,免得干吃上火。
又想起上海额油条,可现汆现吃,也可以做油条酱油汤。每当有好吃,总想将乡下接通上海。
边做边捞吃,等菜做齐,已薄暮时分,摆了满桌:“假使有八仙桌就气派了噢!”还想起上海。
客人呢?“把家长叫过来”。那时都说“叫”某某,把“请”革掉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语录》有这条。叫他一个,人家哪好意思,波波说还叫妇女队长,她教过我们擀面的。
还记得妇女队长也讨厌六子的,说他其实叫六指,右手拇指根上骈出一小指。噢,怪不得大热天,也将手拢在袖里,一想更恶心。
妇女队长还刨他底细,说是:“他去相亲,很喜欢人家姑娘,偏爹娘苟着(小气),舍不得彩礼,人家退还了生辰八字,他就此疯癫啰。”嗨,和妇女队长谈得拢,顺带也可以“了解社情”。
锅巴带的这一班,自成一体,平日跟老乡交往不多,拉两个来象征再教育而已。家长见知青自家能摆平,很少来;这回来了,敞着的羊皮褂,是出客杀猪饭的规矩装束;落座,笑而不言。
妇女队长日常照顾点女生的,话多点:“啊呀,上海人杀年猪跟我们一样,八大碗也一样,就这肉团团不一样,我们是肉砣砣。”她也敞着羊皮褂的。
“来,先尝尝肉团团,我们叫狮子头。”“啥子?”这边旧俗也不舞大头狮,所以不知是啥。以为是剁肉搓成的,紧实的大肉丸吧,吃了两口却不是:“泡(松)的,拌了豆豉,不辣,咸甜咸甜。”不说好不说坏,放下大半个不吃了。
大家都失望,梗梗十倍地无趣,更加看弗起乡下人。云南人“家乡宝”,外乡的菜,至少嫌不辣。乡俗么,梗梗少见多怪了。要像多多的姿色,方是天下共赏的。“吃回锅肉,蒜苗辣子回锅肉”,还是多多会招呼客人。这回对胃口了。
妇女队长另找个话题:老日子时候,包谷多,催大肥猪,有四指膘;你们这个也就两指半哎,也算厉害啰。那时熟膘肉四四方方切成大砣砣,你想,一巴掌宽、一巴掌厚哎;各人面前一杯酒,又放一砣肉在各人桌面上;吃一嘴砣砣肉,泯一口酒,抽一口烟,这样冲壳子。
冲壳子,要三袋烟功夫,八大碗才摆齐。男人坐着吃,女人忙;女客来了先帮忙,要等男人吃归一(吃完)。现在还这种,不过现在砣砣肉摆不出来了,只是两指膘的肉,一人得一片。还有人舍不得吃那一片,用南瓜叶包起,带回去给娃娃。……
家长有见识,知道做八大碗是知青入乡随俗,于是夸奖说学得好,象扎根的样。我暗自得意,他却又批评:炸酥用猪油,太费了;该用香油,香油炸过肉,半是荤油,就很养人了。肉也切得太大,太费了,用蚕豆样一小块肉,裹上稠面糊,炸出来就够看得成、吃得成。
懂他的话,细水长流才是过日子;不过知青心里已不盘算过长日子,兴许那天就开路?虽然街上还是刷扎根一辈子的大标语,但小道消息推出了“上调”这新辞。
家长和妇女队长都还拘礼,没尽着肚量吃,我对老乡的大胃是有数的。送走客人,余兴未尽,喝着萝卜排骨汤,大家再来谈山海经。
难得交往老乡,刚才算接受一番再教育吧,可班长用部队的话语,说成开了次“诸葛会”。那么,“臭皮匠”们有异议了:“哎,贫下中农也不是每句话都对哎,阿拉上海弗杀年猪,伊就弗晓得。”“还有唻,讲以前日脚好过,现在吃弗饱,变反动唻。”对再教育的疑惑,班长无异议,他自己也疑惑,以为学农不如学军。
流行个灰色幽默,问个女知青,怎么受村夫欺负的,她回答:“阿拉是来接受再教育,贫下中农想哪能就哪能唻!”换言之,凡贫下中农,应当等于正确路线,想要女生,也正确的。那样,真不如学军,军规不调戏妇女。
臭皮匠们,果然凑出了诸葛妙计。聊着,无由地,忽来句狠话:“看弗出侬敢杀猪罗,杀人敢弗!”波波盯着我。问出这怪话,有点弗正常;不过我倒真是自问过的:一把农家常备的小尖刀,开了血槽,杀猪、杀牛,轻易夺命;人命不也很脆弱?杀或被杀,都在一念间。
但听锅巴插嘴,抢答道:对阶级敌人,当然刺刀见红!他处事似老成,答这话既不妥贴,又太轻率。是体现自己思想水平?或许,她这一问,倒是借故试探他真心?我一直没搞清楚。
兵子弟既这么狠心,她心里还容得下他?多多盯着班长看,看得肆无忌惮。梗梗又在旁看多多一眼,却是意味深长。那个岁数,心思都怪怪的。
我另有会心了,班长这话或是为镇我,对立阵营的子女,要有戒心。我赶忙举例,说报纸是表扬知青杀猪的,一个女知青是杀猪的先进典型,还有个男知青用毛泽东思想指导杀猪。见班长眼光又变得游移,我再加一句:不是《参考》上登,是登《日报》上;女知青事迹登了一整版,多多都可以杀猪的。我还朝她望了一眼。
再说了,杀猪刀也不算啥,鎌刀、柴刀磨得飞快,一样凶险,一样夺命。红区的贫农杀地富,无非是用农具呀。见过这么段记叙:斗争会第二天,去挖坑埋屍,一贫农说,看见地主婆还没死,身上给粪耙挖了四个洞的,在那吐血喘气活受罪;不忍心,就一锄头敲脑袋,结果了她。举锄那刻,女人眼望着,还朝他笑一下,谢他赏个快死。那贫农便说,日后做梦,总摆不脱女人那一笑。
想来,贫农那一锄,既是出于不忍,又何必当初,对地富赶尽杀绝。老村子里,原本都相处和睦的,却中了斗争的邪念,一窝风去杀人了。
锅巴也似小小中了邪似,说话太狠气。其实为人不错,又能干,带出个集体户,日子过得好;多多也只有跟他,日后才得好过。
瞎聊过半夜,才就寑,明朝可以睏懒觉。明朝是请知青朋友,每人自选一客;我算是梗梗的客,留宿,则跟伊一头一脚睏一只床。照例硬要我去沟里汏过脚,还警告我,夜里要出屁就快点爬起来,弗准出蚊帐里。确实,我吃多了屁多,像吃多料豆的老骡。但不保证,睡梦里有屁不失禁。
跟独头交情更加深,校里写作兴趣组就知己了,可君子之交淡如水,表面看来,我最与梗梗“老交”。沟边洗脚时,刚好,将我的奇谋良策跟独头说了,就是写报告,多多杀猪什么的。独头也没觉出奇,他受托写过不少总结,又有多少是真事?见怪不怪了。看他表情,是容他想一想的意思。
(200-117·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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