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能说没人在乎丁丽欣的感受,就知道这件事的人而言也有两个愿意豁出命救她的人。咖啡馆里满面愁容的耿新华绝对是一个。咖啡馆斜对面旧书店门口还有个人,正用黑色大伞遮住上半边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走向路口的背影,这也是个关心她的人。不需要看她的脸,他也能想到她此刻有多么难受,而他心里的难受并不比她少,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这人刚要跟过去,耿新华从咖啡馆出来,边撑伞边讲电话:“怎么会?我不可能躲你!我真的有点别的事情!你替我给你爸解释解释好吗?”这人赶紧转身进书店里,侧着耳朵听。耿新华又说,“不是,真没有!算了吧,我有点远,回公寓换衣服再过去至少得两个多小时,让大家等不合适。是,今天有点事到浦东来了。是啊,所以我今天就不去了,你替我向朱伯伯解释解释好吧。这我知道,我晚点到公寓附近随便吃点就行。那行,明天见。”他说完收起手机把包挎好,又抬起头长长地吐了口气,也走向路口。
看耿新华走远,这人才出来,他猜到谁和耿新华通电话,也猜到耿新华不去或许是没心情。想到这些他的心情也愈发沉重了,已经没心情也没必要再追丁丽欣,就撑起伞低头往前走。还没到路口他的手机开始蜂鸣,思索着换手拿手机按接通键说:“喂?哪位?”
“我是你妈!你在哪里呢?”电话的确是他母亲打的,语气很明显有些不悦。
“在浦东,不用催我,我现在就回家吃饭。”他想到母亲打电话的目的,主动回话。
“浦东?那刚好,你来川沙接我一下,我今天陪你小阿姨买东西,刚从时代广场出来。”他母亲笑了。
“你也在川沙?那刚好,你打给小姐夫,他刚好在广场旁边停车场呢。”他不想听母亲唠叨一路,直接把差事推给耿新华。
“他怎么来这边呢?”语气中除了惊讶还有不满,“算了晓光,还是你来接我,别动不动就麻烦人家,他跟你小姐姐一天不结婚也不算咱家人。”
“让我说是你计较太多了,他们结婚是早晚的事情,你看他那么老实还会有二心?”他又说。
“别啰嗦了,你过来——哎!我看到你了!我在这边!”
他把伞挪开一看,果然,他母亲就在前面一百多米。这个沮丧啊,没想到离这么远还有伞遮住都能被母亲认出来,只好强装巧合带她一起取车。
这个人就是朱晓光,一年半以来保持低调跟踪丁丽欣的男人。
车子刚驶入迎宾高速,吴爱娣就觉察出来,几年前是他主动说调离川沙时代广场,不可能无缘无故跑来,急切地追问是不是跟以前那女人有关系。他当然不认,扯谎是跟着耿新华办事,见母亲继续追问索性缄默。可她仍然不厌其烦地打听来打听去,他实在没辙就把车停在路边,说她影响的他没办法开车。她为了安全只好不问,这一路却不断观察,后来还翻过他的手机。这也是他不愿把事情告诉母亲的主要原因,盘根问底还在其次,万一因此血压飙升有个好歹,那他就成了朱家的罪人。
到家后就忙着洗漱、开饭,吴爱娣没继续追问,或许和冯菲菲也在他家有关。那天,他们家确实非常热闹,朱晓琦一家四口都在、朱晓瑷一家五口也从广州回去,如果耿新华也在就更加圆满。朱正兴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开席前问过朱晓玲耿新华没去的原因,整晚再没有提起。
饭后,朱晓光没有陪冯菲菲,直接拎瓶洋酒回房间了。冯菲菲和朱晓玲聊会儿天跟他道别,他只是送到别墅外面,看她上车又匆匆回房间。这些又被他母亲全看在眼里,到客厅把正在和两个女婿聊天的朱正兴叫到楼梯口,把看到的加上联想告诉朱正兴,让好好管管他。等她得不得得不得说完,朱正兴不以为然的笑着说:“哪有的事?你不要乱猜好不好?你儿子长这么大什么时候长情过?行了,等结了婚让菲菲管紧点就什么都有了。”
事情并不像丁丽欣想的那么容易,一旦静下来,脑子会不由自主想象出各种死的模样和过程,死前的种种不舍、死后留给身边人数不尽的怀念和悲伤。因为心神无法正常凝聚,打算备的课也无法进行,上午买的柴鸡也没心思收拾。索性都不做,晚饭也没做,直接叫外卖,鸡汤也是外卖。娘三个吃过后她送美瑜,把鸡汤拿给母亲和三姨喝,顺便带建兴过去替三姨。
从医院回来已经十点多,她的心绪依旧乱的难以形容。打开电脑把QQ登陆上,上线的同时闪出成大志六点多发的留言:“咖啡(图标)、咖啡,丽霞,今晚不能陪你了,小亮今晚组酒局,张继胜两口来了,不知道喝到几点,晚安(图标)”。她本想从他那里得到些慰藉,虽然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却想听他说点情话,想躲在他虚幻的怀抱里取暖。可他的头像已经变灰,她的心情比那种灰更沉寂、更落寞。
是啊,他此刻大概正跟他们喝酒叙旧,可能还在回民街那家泡馍馆,场面一定很热闹。如果过一阵我没了,他怎么办?就算我让所有人帮忙瞒着,他如果来找我怎么办?他一定会知道,他一定会非常难过!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他如果知道我故意隐瞒会不会生气?他连我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会不会觉得遗憾?老天啊!我怎么就没想到?想到这,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思绪愈发不受控制。志!亲爱的志!我该怎么办?如果把我的心挖出来留给你会不会好点?你不要怪我好不好?我真不想你眼巴巴的看着我一天天变丑!我真不想让你灼热的眼泪落在我冰凉的脸上!我真不想你为了我哭!你知道吗?我只想让你记得我最好的样子!亲爱的志!你一定会原谅我是不是?告诉我你不会为我难过好不好?老天啊!谁能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啊……
她就那样一直对着电脑,眼泪流出后慢慢变干,旧的还没完全干新的又流出来。直到清醒过来关电脑,她都没想到之所以那么做最关键的因素——不舍,对爱人的不舍、对美好生活的不舍。她失眠了,久久不能进入睡眠 ,甚至担心合上眼睛便无法睁开,那样连与成大志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也没有跟美瑜交代身后事。快天亮时总算睡了会儿,却又从梦中哭醒,她梦到病死的人是成大志,梦里她深深体会到失去爱人时的那种痛彻心扉。
不知道为什么,车子到学校门口时她的情绪莫名地稳定了,一天下来居然也没想那件事。等晚上她送过三姨回到家又开始,心神不宁做什么都做不踏实。还好有成大志在线陪着,虽然她还是不敢告诉他半点关于病情的事,虽然聊的话题也不足以让她释怀,但有他说说话到底不同,她似乎感觉到他就在身边,那熟悉的笑脸似乎还有些温度,而且她也没有昨晚的落寞。然而,睡觉前她还是郁闷,担心他说不定哪天开始等不到她的回复,换他对着她那灰色头像是何等的不安?他也整宿整宿失眠怎么办?这天晚上困意来得很快,却忍不住祈祷病魔别那么快把她带走。
周四,丁老太太出院,丁丽欣去办出院手续。她专门把头发束起来戴上帽子,还买了副遮住半截脸的超大太阳镜,就是为了不让耿新华认出她再谈病情,给出院证上签字她让建兴找他签的。临走还是在电梯间遇到,她赶紧低头装看不到。他当然知道她母亲今天要出院,所以该休息也在医院等着,老远看见她那打扮猜到她是故意躲他,他也不能当众她拆穿。另外,他知道她明天还得取药,也叮嘱过护士长把药取来放在他那里。
周五下午要吃晚饭时间,美瑜来了,说是放学顺便替外婆拿药。他不能不给,给过两分钟就后悔,完全可以撒谎说药不全,明天送过去让丁丽欣到小区外拿,制造单独说话机会。可已经给了,他只好追出去看情况再应对。
美瑜刚出门厅,他就赶上来离老远喊:“哎,成小姐,成小姐,请稍等一下。”他们见过一次,他却没留意她叫什么名字。
她认识他,知道是母亲的同学,但她明明听到他叫的不是她。出于礼貌还是停住,等他走近笑呵呵看着她,才微笑着搭腔:“叔叔好!你是在叫我吗?”
“是啊,”他思索着不知道怎么说,“你跟丽霞高中时候长得真像。
“叔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她觉得他这套近乎的方式过于俗气。
“哦,是啊。”他忽然想到跟成大志沟通可能容易些,让他们两口子私下商量一下,事情有转机他再出现三个人探讨具体方案。想到这又走近几步站在她前面一米多远,温和地看着她,“是这样啊,你能把你爸手机号给我吗?上次见面有点匆忙忘了问。”
“叔叔也认识我爸?”她很纳闷,按说母亲跟这人是同学没必要隐瞒父亲的死讯,既然母亲没说她也应该尊重母亲的意思。
“不算很熟悉,前些天见面聊的还行。”他笑了笑,想着她可能好奇他和她母亲的关系,所以他有必要明示没有私心,“我们见的时候你妈也在跟前,上次你姥姥也在。”
“前些天?”她有点不解,因为母亲说过带外婆到华山医院检查时碰到老同学,那时她父亲已经没了,除非他们很早以前就认识,可他又说不算很熟悉。
“是啊,就是你姥姥住院后,你爸妈一起来看她。”他仍笑呵呵的。
“你能确定?”她眼睛睁大了。
“呵,怎么了?”他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大,只好加一句,“小朋友不要多想,我跟你爸妈都是普通朋友。”
“没什么,我意思是那时候我爸已经走过了,没理由来医院。”她忽然有种感觉他说的不是张春城。
“呵呵,那肯定是他临走前不放心,陪你妈到医院看过才走的。哦,第二天他们还带朋友过来,好像有提到吃过饭去机场,他们也叫我了,我那天有别的事没跟他们一起。”他也觉得成大志应该是出差在外,要不然该来接岳母出院。
“哦,算了,我先走了。叔叔,再见!”她愈发觉得不对劲,按说就算张春城来看外婆也不可能有别的朋友,关键他也绝对不可能来。
他看她转身走也觉得纳闷,这扯半天闲话正事没办,不由得站台阶上喊:“哎!我说——成小姐,你还没告诉我你爸手机号。”
“你问我妈吧!”这下她听的更加清楚,而且能笃定他就是叫她。他为什么叫我成小姐?还说不算很熟悉?我看他们压根儿就不认识——咦?难道?她的心忽悠一下,急匆匆走向地铁站。
回家以后,母亲、外婆、三姨姥、表哥都在,美瑜也没机会单独跟母亲说话,只好先忍着。周六晚上三姨姥和表哥都回老家,她以为机会来了,可母亲为方便照顾外婆都睡大卧室。把她郁闷的,几次晃悠过去想让母亲到小房间来说悄悄话,外婆总热情的问她学习情况、有没有交男朋友之类的。母亲也是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看教科书,就像没留意她来来去去这几趟。
周日傍晚丁丽欣送她去学校,一路上又有同事打电话商量元旦晚会的事,母亲又要开车又要用蓝牙讲话,她根本没机会搭话。过隧道时总算闲下来,而且再有两站路就到学校,她小心地咳嗽一下凑近母亲说:“妈,慢点儿行吗?咱两个好像很久没说悄悄话了吧?”
“哦?呵呵,你想说什么?有喜欢的男同学了?”丁丽欣延续着刚才打电话时的状态。
“哪有?看顺眼的都没有呢。”美瑜为显示不介意故意大大咧咧的,迅速切入主题,“妈,记得你说过有个初恋是不是?那人叫什么名字?”
“问这做什么?”丁丽欣瞥女儿一眼没说。
“没什么,咱们是亲母女嘛,多了解了解顺便学习一下。”美瑜说着撒个娇,“说说嘛!反正张春城已经不在,你也可以考虑一下跟他在一起。”
“说什么呢?我好像跟你说过我们不可能结婚的。”
“是,是说过一点儿,不过没说过他姓什么、叫什么、长得帅不帅,对吧?不过我猜妈你的眼光一定不会差。”美瑜再次讨好。
“呵呵,”丁丽欣笑了笑,思索着说,“他呀,他比我小几岁,那时候就是个爱腼腆的大男孩儿,不过没有太多孩子气,算是成熟稳重那种,不过他很有才情,上初二就能写武侠小说……”
“他叫什么?”
“成大志,不过这名字好像起错了似的,他既没有学习报国的远大理想,也没想过发家致富赚大钱,简直可以叫没大志。”
“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成叔叔是不是我亲爸?”美瑜脱口而出。
“什么?这是从哪个狗血剧套的?”
“妈,我不是套剧情。”美瑜再次表态,“妈,你不需要瞒我,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你想想看,如果成叔叔是我爸,咱们可以过去找他,他如果愿意也可以跟咱们住在上海,一家三口不是挺好?”
“不是套剧情怎么胡说八道?大志怎么会是你爸呢?”丁丽欣脸上的笑容已经没了。
“你别生气嘛,我就是想知道真相,真没有别的想法。你就告诉我好不好?我保证在外婆跟前守口如瓶。”
“什么真相?有什么让你守口如瓶的?真相是张春城就是你亲爹!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爱跟谁说跟谁说去!”
“妈——你不要再瞒我好不好?我都二十了。”美瑜感觉母亲生气了,可这个反应也有可能只是为阻止她继续刨根问底,也来个坚持的态度,“连你同学都知道,为什么我这个当事人不能知道?”
“耿新华?”丁丽欣真急了,直接打开应急灯把车子慢慢停在路边。大眼睛逼视着女儿说,“他还跟你说什么?”她更担心耿新华告诉美瑜她的病情,绝对影响学习。
“还?还有别的?妈,你不会告诉我我还有别的弟弟妹妹吧?”
“不许打岔!耿新华到底还说什么?”丁丽欣犀利的眼神如刀子般在女儿脸上晃来晃去。
“没有,医生叔叔只是把我叫成小姐,还说你和成叔叔一起去医院看外婆。”美瑜的到底不敢在母亲跟前强硬,眼睛弱弱地看着母亲,“妈,你别生气好吗?你不想说我不问了。”语气虽弱却摆明了带着委屈。
“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我是很爱大志,以前很爱以后也一样爱,绝不会改变!但他不是你爸!我九三年就离开他去南阳,不久去的广州,九六年遇见你二姨奶跟她来上海,也是那年跟你爸结婚,九八年年底有的你。再见他是零八年的事,你说可能吗?我有什么需要瞒你?”丁丽欣真的非常生气,但不是气女儿,也不是气耿新华,想到这些她禁不住气自己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他。如果不是那个欠考虑的决定,她也不会辗转多年历经悲怆以后才与他重逢,如果那次没走说不定他们现在多幸福呢,即使也会有这个倒霉的肿瘤,她相信幸福也会比病痛多。
于此同时她也觉得女儿年龄还太小,真遇到决策性问题难免无从下手,而她的时间也可能不多,必须尽快培养孩子学独立。她还想让美瑜找机会见成大志,可能的话让他认美瑜做干女儿,万一她不在而母亲的年龄也越来越大,真到那一天孩子不至于连一个说话的亲人都没有。
“对不起!妈,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好奇心作祟,真对不起啊妈?以后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你不说绝不乱打听!嘿嘿嘿,开车吧妈?”美瑜立刻意识到纯属误会,有可能那位医生也是猜的,所以她赶忙赔礼道歉外加卖萌讨好。这一点就是受张春城遗传,只要意识到自己犯错会马上改变态度,由于张春城内向受教育少才会钻牛角尖出不来。
“你年轻好奇心重妈不会怪你,但别想太多。”丁丽欣这才换挡加油门。
“嗯,知道了。”美瑜诚恳地点头。
“这以后你慢慢儿大了,要学着独立思考,还要试着独立生活。你姥姥也在咱家,如果我不在你应该照顾姥姥而不是等着姥姥照顾你,下周回来咱俩一起买菜……”丁丽欣边开车边说,不自觉地按她刚萌生的想法进行初步灌输。
回家的路上,丁丽欣的脑海里又开始各种纠结,还有些莫名的恼火。到家后不知怎么的电脑也打不开,她只好回房间翻随身记事本,查找学校里的维修技工电话。电话打通了人家在忙,让她明天把主机带到学校,她虽然有点不情愿却也没别的办法。
要合本子时,她猛然看到写在那页顶部的一行字:佛教研究会黄女士,13606******。还依稀记得黄女士的模样,身材高挑皮肤温润,关键是满脸和善谈吐优雅,真好像什么都懂似的。而她此时正好心情郁闷,很多话不愿跟熟悉的人说。她稍微想了想,拨通黄女士的电话。电话里的黄女士一点不显得惊讶,简单的寒暄以后告诉她前几年已经在浦东罗店定居,如果她愿意随时可以过去喝茶聊天。
月底前一天放学时,天空依稀飘着毛毛细雨。丁丽欣的心情和最近的天气一样——不是连绵的大雨小雨就是漫天阴翳,反反复复的还没晾干又潮湿,感觉整个人就要发霉了。因为早说好的要去黄女士家,所以打起精神开车上路。
黄女士住在罗店古镇大石桥旁边,练祁河南岸一个有花有草的小院子。进门的瞬间丁丽欣就产生一种特别但又说不出来的感觉,可能是那些经高僧加持过的风水格局让她感到不适,也可能是她太久没闻到这么芬芳馥郁的檀香味。还没来及仔细想,又被面前黄女士的样子震惊了。无论是那份超然的气质,还磐石般平静的表情,都和七宝教寺见那次有着天壤之别,最明显的则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祥和。
正房既是客厅又是佛堂,里面的家具陈设简单到一眼就能看遍,礼佛用品以外只有一套摆着茶具的原木桌椅和铺着鹅黄垫子的暗红色老式木榻。黄女士边沏茶边和丁丽欣聊这些年的情况,原来她五年前已经正式离家修行,虽然没进深山名刹,但这地方也是个依水而居闹中取静的雅舍,而且是经过高僧加持的静修场所。当然,她说的离家并不是完全脱离家庭,重要节日和老人孩子诞辰也回去小聚,只是把大多数时间用来礼佛和研究佛学文化。在丁丽欣看来,她那副不染世俗的淡雅表情比身上那套灰白色亚麻服饰更加令人神往,越看越不由自主地生出敬意来。
或许是黄女士的语气和神态显得容易相处,又或是丁丽欣面对陌生人时不需要诸多顾虑,所以,她不知不觉地说很多掏心窝话。包括她亲妹妹和丈夫串通绑架她和成大志,包括刚重逢的母亲患肿瘤,包括母亲出院她又查出咽喉瘤,以及她对女儿、母亲、成大志的担心。说的过程居然没有犹豫和难受,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而黄女士一直面带微笑倾听,时不时给她杯子里续茶,偶尔和她对视点头,仿佛对她所说的和未说的都已经了然于心。她说完以后本以为会轻松下来,反而有些莫名的内心空洞,不由得祈求似的看着黄女士求开释。黄女士似乎看透她的心思,温和地笑了笑又给她倒杯水。看她边喝还在用大眼睛搜寻才说话,一开口就是满含禅语却又能让她轻易地认同的话。她一字不漏听进耳朵,也觉得句句在理,频频点头。然而当黄女士擘肌分理的讲了半个多小时停下来,她脑海里居然连一句完整话都没留住。印象最深刻最想记住的不过是像“不要过于耽著①”“境来不拒,境去不留”“苦非苦,乐非乐,只是一时执念”这样的短句,只好再向人求解释。
这次聊天进行了一个多小时,黄女士要做晚课时她才走。虽然她记住的不多,但整个过程特别舒服,临走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失落感。让她久久不忘的还是黄女士神态自若的表情,还有那股让人神清气爽的香味。她问黄女士那味道是不是檀香,是不是和寺庙里的不一样。黄女士笑了笑转身进屋,从木塌旁边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沉香片和一个老式香炉,告诉她这种熏香有改善睡眠质量的效果,长期使用身体机能也会有所转变。
她回去当晚开始焚香,看书、备课,包括和成大志聊天时都在闻香味,感觉与在黄女士家里闻到的还是有点不一样。其实她不了解,黄女士的房里的确有沉香味,但非常淡,而且是每逢初一、十五进庙前焚的沉香残味,大部分礼佛时间用的仍是檀香。无论如何她的睡眠真的改善不少,而和黄女士相处的时间也确实觉得身心舒畅。也是这个原因,寒假前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周都会去一次,大多时间都是喝茶聊天,偶尔也留下一起吃顿斋,也体验了禅坐、拜忏、诵经过程。最大的改变是她逐渐喜欢上那个氛围,在黄女士的影响下学着释放自己顺其自然。放寒假前,她还从黄女士那里借了本注释版《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打算假期里慢慢细品。
放假那天,彭顺找她,把委托他转让汽修店的事向她做交代。店已经盘出去,签合同时对方恳请把近六十万的转让费及货款分三次付清,时间是半年以内,他直接把头一次付的二十万储蓄卡放在她面前。她碰也没碰,再次拜托他把这钱拿给邢燕母子。其实委托他处理汽修店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了,要把得来的钱全分给邢燕母子和建兴弟兄。
放假第二天,成大志发消息告诉她他右腿肿了,到医院检查后证实是风湿性滑膜炎。医院的建议是手术抽水,他断然拒绝了,一是担心手术可能留下后遗症,二是除了肿胀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于是,医生给开些该院自制药膏,让他回家涂抹,感觉不适再来医院。他不放心,又另找医院做检查,那里的医生夸张的要求他立刻住院治疗,他想都没想就离开。第三家医院认为他的情况不算严重,给他开了些中成药,让他配合第一家开的药膏先试一个疗程。回去后他摆在床上,开始吃药、涂药。柯慧文虽然抱怨连连却没有把他抛下不理,一日三餐做好端到他床边。
年三十,外面开始下大雪。成大志被疼醒后发现症状发生很大的变化,不仅双膝肿的严重,半边胯也肿着,剧烈的疼痛让他不敢挪动分毫。柯慧文的第一感觉就是他不该不听医生的话离开医院,现在去医院只怕连手术都排不上。他懊恼之余只好答应去医院,可他站起来都变得非常困难。成媛和柯慧文干着急使不上力气,无奈之下柯慧文打电话给他弟成大勇,只能背他下楼坐出租去医院。
三人急促地出电梯间时,凑巧遇到一个做中医的邻居老石,问了成大志的疼痛位置立刻断定髋骨炎,让成大勇又把他背上楼到老石家。望闻问切之后给他使用局部针灸治疗,同时在全身范围进行拔罐、刺血。他打小就怕针,看着那么长的毫针扎进去心都在打颤,而刺血的梅花针每敲一下都疼得他呲牙咧嘴,相比之下拔罐的抽疼反显得微乎其微了。这一遍程序下来他居然疼出一身大汗。当看到柯慧文用手机拍的罐里的黄水,只好咬牙默默承受着。老石的话更让他有了坚持的信心——两个疗程下来你的疼痛不仅会大大减轻,也不用担心再去医院换股骨头了。
从那天起,成大志开始在老石家扎针灸加拔罐,而且一扎就是两三个月,从隔一天一次递减为三天一次后来是一周一次。这段时间他把几十年没受的针攒到一起,在承受这些反复疼痛和煎熬的过程里他想通一些道理——首先他身上的湿寒是由多年来不正确的生活习惯衍生而来并积累成病,这些疼痛足以引起他的注意,此后只要活着就要养生;同样的道理,他和柯慧文的婚姻生活存在的问题最终也会累积成一场大病,这个问题他纵然时刻注意也没办法改善;再有就是他和丁丽欣的未来,即使他们再无谓也改变不了终有一天他们会变老,见不到或不能再见最终会成为他们的症结,即使忍痛也难治愈的症结。想到这些,他只有提醒自己“好好活、加倍珍惜”,也多次在QQ里提示她注意养生、珍惜当下。
这段时间里,丁丽欣的情绪起伏很大,感触也很大。最初听到他一夜之间身子动不了非常的心疼,都想立刻飞过去陪在他身边,但她没有也不能去找他。陪母亲和女儿吃过年夜饭,她回房点上沉香为他念半夜《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天快亮才上床睡会儿。这个假期她们没出远门,只是在市区的庙会和公园转了转,一方面是照顾母亲年龄大了腿脚不太好,更多还是惦念成大志身体状况,除了晚上固定为他念经祈愿和QQ聊天,每天做饭、吃饭的空隙也会发消息问他有没有好些。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成大志已经可以自由活动,虽然还有些疼却不需要拄拐杖,三月十八号这天是二月二,还自己出去溜弯理发。她自然为他欣慰,同时也想到她自己的病,绝不让他也这样为她担心,所以她必须接受治疗,如果积极面对没有好转也只有认命。暂时她还不能请假做手术,她不能完全放下工作,也不能让他和亲戚朋友知道这件事,她想在不改变生活现状的情况下尽可能延长生命,好多些时间教美瑜学会独立,还要找机会和他来个单方面告别。
这天下午,丁丽欣和美瑜也在小区门口简单修了修头发,以期鸿运当头。送美瑜到学校的路上她决定联系耿新华,一路上忍不住多看女儿几眼,下车还深情拥抱一下。看女儿走远,她才上车给耿新华打电话。
不忙的情况耿新华是双休,接她电话时他正在公寓沙发上看资料,听她说想见面聊治疗方案,他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挂了电话,他立刻拿出上次准备的方案和这些天搜集的治愈病例,到旁边斜土路上的谭咖啡等。其实他没有喝咖啡的习惯,跟朱晓玲约会也很少去咖啡馆,但跟丁丽欣谈病情不同,他希望她有平静舒缓的心情听他说话,也希望她看在那么好环境的份上别对他发火。
对于喝咖啡丁丽欣的经验也不多,那点爱好是跟喻芠学的。喻芠喜欢焦糖咖啡的苦和甜层次分明,就像提醒人换位思考;她则一下子喜欢上卡布奇诺,含一口香甜微涩的奶沫慢慢品,仿佛整个人都被幸福的泡沫包围着。这天她叫的也是卡布奇诺,而且从进门那一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优雅从容。坐定后她先提出要求,暂时先不住院,能保守治疗就不手术不化疗,周末也不去医院。
耿新华稍微思索就答应,翻开备用方案的放射治疗,从医疗原理和治愈病例开始讲起。这套方案虽然对中晚期肿瘤细胞扩散的遏止力把握不大,效果也是不容忽视的,临时加进去这几天查到的新型抗癌药物,先给她增加信心明天再着手细化。
二十一号中午放学,丁丽欣开始第一个阶段放疗:疗程一个月,她会利用每周一到周五中午下班时间去医院,其他时间吃中成药。耿新华也会在那个时间段陪她做放射治疗,留意观察她用药后的反应,及时分析每个细微变化。
注:①耽著dān zhu,常见于佛学典籍,表示沉迷、执着于某事物。佛语常说由心而生的外境,包括显现境、所取境、耽著境、照了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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