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神庙一改往日的平静,热闹非凡。
我们没等走近地窨子,就听到漂姐野性的笑声:“这屋里,简直天翻地覆啦!”漂姐一来江神庙就带来欢乐和生气,她什么事都爱打听,谁的话都喜欢听,总是头一个知道大草甸子上的新闻。我觉得她的快活过于外露,无缘无故就能笑起来,而且笑得那么响。
我们这群光棍儿的家里,因为有了女人,有了妮儿喜气洋洋。尽管妮儿是城里的姑娘,那时孩子从懂事起受的教育就是越穷越革命,无论城里城外,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勉强维持温饱而已。有病叔和漂姐暗中关照她,免受诸如上厕所没手纸之类的尴尬,妮儿很快就适应江神庙的生活。其实她这样历经磨难的姑娘,对生活的要求一点儿都不高,给她阳光就会灿烂的。
妮儿天生具有理家的本领,有一种旁人觉察不到的,在自己周围创造欢乐、轻松和静谧气氛的本领,而且还做得那样好。她一住进我们的地窨子,屋里立即旧貌换新颜,窗明几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不知道妮儿为什么能一个人微笑好久,笑得很美,很娴静,很妩媚,有时候不知不觉间笑出声来。但我觉得还有一种东西,一种我不可理解的东西,隐藏在她那默默不语的微笑之中。妮儿一天要打扫几遍满地烟头的屋地,并用纸板做个苍蝇拍,时刻打死那些不赶快逃命的苍蝇。就连我习以为常的黑亮黑亮的炕席,也露出本来的黄色。
你看吧,她挽着袖子,哼哼着歌,笑盈盈的眼睛光芒四射,容光焕发,好似一夜之间花苞突然怒放,摆脱了平日的忧虑,摆脱了内心的压抑,闪耀着青春的活力。妮儿用抹布一遍遍擦拭长条木桌,擦过桌子又擦起长条木凳,直擦得桌面油光锃亮,连苍蝇落上去都打滑为止。就是布满油污的大锅台也不放过,她刮了又刮,擦了又擦,把锅台擦洗得闪闪发亮,但锅壁四周仍旧可以看见一圈垢腻,那是旧铁锅内日积月累留下的垢迹,无论如何擦洗也无法去掉。总之,妮儿喜欢将一切都收拾得焕然一新,井井有条,心平气和而且愉快。在严酷的生存挣扎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有她的照料,我们都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享受着一种家庭的氛围,身心得到慰藉与休息。
院子里真和过节一般,长条木桌上摆着一挂鞭炮,几个二踢脚炮仗。屋门口用石头支起一口大铁锅,里面烧着热水,冒出热气。病叔一边收拾一大筐杂鱼,刮鳞开膛,一边往
铁锅底下续着柴火。漂姐围着一个带蓝色小碎花的围裙,挎着盛满蔬菜的土篮子赶回来,倒在地上,指挥狗剩子:
“回来了,赶快帮我择菜。”
狗剩子抖落背上的大雁,蹲下择起青菜。
“呀,打来这么多!”妮儿凑过来,翘起嘴唇惊叹。“这是什么鸟儿?”
“大雁。”我挺起胸脯,身子笔直。“这算啥,还有一只没逮着……”
“你打的?”
“他,吃行,先把鼻涕擦干净,再吹牛!”狗剩子旁敲侧击道,“听到枪响,没尿裤止(子)就不错。”
笑容从我脸上消失了,人一下子气馁,垂下眼睛无言以对。他的那份傲气着实厉害,害得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我连枪管都没摸怎么能打到猎物呢!
“真美呀!”妮儿似乎没听出狗剩子挤兑我,蹲下身子,抚摸着大雁身上的羽毛。
老绝户拔起死雁翅膀上的长羽毛,堆在脚下。
“妮儿,”病叔叫道,“你舀盆热水,给你绝爷。”
妮儿答应着端来滚烫的开水,放在老绝户身边。
“小疙瘩,大伙儿都忙,你也别闲着,快煺毛吧。”老绝户说着,将一只大雁放进热水里,翻弄一圈扔在地上,又烫起第二只大雁。
我见过母亲杀鸡时煺毛,那是不许我动的,她怕开水烫着孩子。我曾经试过,若不经开水烫过的鸡毛,怎么拔也拽不下来,而经过开水烫过的雁毛,轻轻一拔就能拽下一大把。我把没烫透的绒毛一扬,任风儿吹得东飘西散。
“别扔,”老绝户拔着雁翅膀上的羽毛,回过头。“把它收起来。”
“要它干啥?”
“做褥子。”
我伸伸舌头,规规矩矩拔起雁毛,那些水淋淋的羽毛好热,烫得我直甩手指。妮儿见状推开我抢过去煺毛,让我把东飘西散的羽毛收集起来。我听说过去资本家家里有鸭绒褥子,但没有亲眼见过,从没听说过有雁绒褥子,太奢侈了,我们这些人谁用呢?好端端的大雁转眼变成光屁股猴,煞是难看。我想起我的邻居杨叔叔过去经常出去打猎,每次打回大雁啊野鸭子啊,我都能吃到一只大腿或一块胸脯,涎水都快流出嘴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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