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思乡
有件旧事人多忘了,牛干事初上任,带了十来个高小生,上山把个老旧观音阁拆了,自以为又立一功;但吕支书的大队革委会,对这事不理不睬,等于白干。到他事败,倒有暗传,拆庙有报应!小庙是公的,是大伙的神灵,凭什么你私自去拆。
不过他改过自新了,朱哥呷着酒,很有兴致地讲:牛干事专门搞迷信四旧啦,还发财,更比肖大早两年,起了瓦房;等着招婿上门哎,刘姓又后继有人。
是黎家婆婆重供祖宗牌位,提醒了他。是他去烧的牌位呀,晓得是啥子样的,于是做了廿四块,街天挑去摆卖。果然看的人多,哈,都油成朱红色,醒目。
“应该供三块吧,到我祖父,已记不得名字啰,只记得排行老三。”“那就叫张三贵么,贵人的贵。曾祖干哪样嘞?种田,叫张神农好啰。”小牛帮他用墨笔写上,客人裂嘴大笑,付了钱。“等墨字干了才拿得,先晾着”,摊主说。
那三块摆着,做了广告,后面来请教的,多了去,人说祖上是认几个字的,卖家起名,就叫某秀才;当过兵么,某团副;卖马的?尹秦琼么。又见买主是傻大个的种气,他灵机一动:吕金刚……。或者又问买家,总吹过烟吧?小牛订了份省城的晚报,见提到以前大人物,大都吹烟,正好将那名人大号,一个个凑上。
犬儿妈见着,又发大声:我家才不供牌位,等着下次又烧牌位,害我祖宗生烤皮肉。阿牛没得话讲,惹不起她。
生意太好,阿牛索性租个街店,外带卖香烛纸钱和伟大像之类。“牛老板家以前是大户人家,地主”,这很稀罕;“他以前当过官”,又很了不起;“老板能给千家万户的祖宗起名字”,哇,简直成精了!另一家香烛店竞争不过,关了门。
钱多了,牛老板动念,要重堆起老娘的坟头。以前坏分子落葬,他去验明正身,因为地富反坏名单,由他干事管的;是他令三郎他们,将坏分子坟头舂平的。那么自家老娘死,地主婆呀,大队也派人来验证,也不给堆坟头;如今,几乎找不着坟了。不过他有法子,记得老娘是埋在坏分子西北角上么;坏分子的坟,夯得太坚实,不大长草,找得着的。街上在拆建,他拉来碎砖瓦,堆高那角落;整片坟地里,第一气派是牛家堆。
朱哥啜酒,还是甘蔗酒,他没经商,不阔气。不过他家光景不差的,草房换瓦顶了,他是特意指给我:“不然我咋个能这种养鸡,鸡飞上树,再飞上草房,房顶就给它扒拉了。第一是鸡,第二是猫,都会扒坏草房顶……。”问他怎么能买瓦,原来是帮人做木工赚的;说以前集体经济,跟岳父做木活,都帮人的;现在单干了,兴给钱了。
朱哥又说起犬儿,啊,我正想知道。朱哥说,幺子娶了犬儿家妹子,那犬儿就是我兄弟了么,就叫他跟我做木工。哑巴学得快,犬儿妈叫喊:“你不消帮他多操心,他机灵着,估得着。听歌架锅,得吃不多,要有个三长两短,也是他个人的命。”朱哥说,是马帮的老话。烧火堆听歌,架上锅煮吃,最快活,又容易出岔。做木工上大梁,大致隔十年要摔死一个;爬高架椽,都靠自家把细、估摸。犬儿家要赚钱,季爷也有本事的,始终是老了么,就靠犬儿跟着我啰。犬儿妈又说:“烫水萝卜冷水瓜”,意思各用各法么。
朱哥啜酒,我喝茶;鸡块焖蒜瓣、大葱回锅肉,还有水煮蔬果,正是我的“乡愁”。吃了那么多,吃完走回街上去,四里五里路,正好消食。同来的旅伴,他俩是要去吃狗肉馆的……。我灵念一动:不如让他们明天先走,我再留一天,去阿牛店里买了香烛,约朱哥一起去郝爷、黎爷、尹伯、尹队长坟上烧柱香……。
村子大了,房盖去坡上;所以从西北角,出村去坟地,也就百步远,隔着一条早经干涸的箐沟。我和朱哥在坟地里动静,有人见了,传开去,二胡听到了,赶来见我,很兴奋地招呼“兄弟”!对的,他老父是我们家长,我等是兄弟。哟,他比朱哥见老,又干瘦,似乎光景萧条。我不兴奋,还似以前在知青户见到似,淡淡地招呼了,不很情愿跟他做哥们。他要留我吃晌午,我只好打诳,约了朋友要去吃狗肉店的。他与我平辈,可以这般率意相处;我没去访长辈:吕会计家、黎三郎家……,待他们该有啥礼数,该说什么,都没底哎,不能如以前那般随兴的了。
二胡还是自顾高兴着,话多着,哦,原来他正在兴头上。说,办下个药店的执照,去街上寻了个铺面,等等。这,我却联想丰富了,记起头痛粉、止咳药、吗啡针啥啥了……。真叫烫水萝卜冷水瓜,各有所适,各找财路。
不过,二胡算得了什么?因我脑筋又牵扯到城里流行的,走私、卖批文啥啥上去了,比起来,这乡下,实在芝蔴粒,鸡毛蒜皮而已。且关我什么事呢,别坏了我好心情;转念回来,正该告辞了朱哥、二胡,赶回街上吃趟狗肉,机会难得哎……。
兴冲冲去狗肉馆坐下,点了高档的“瓦罐焖”。从做法,就知如何地浓香可口了:是将带皮的肉块爆炒断生,铲进大瓦罐里,淋上酒,不加水而封了罐口,然后置碳灰堆上焖,一整夜方熟烂的。独吞了三人份的瓦罐闷,这次回乡,结尾便如此完美。
——齿颊好味犹新,却已算不清究竟许多年前的事了,这次去,还有这道味么?是坐飞机时这么在想。都到纪念下乡五十周年了,岁月如此忽逝,都看将七旬的我们,相约再回去一趟。
独头与我邻座,机舱里,他轻声悠悠地说些事。他退休手续在原县城,回上海没几年,当地的事数他知道了。说早在胡锦涛任上,农业税废除,我们那坝子,公粮与甘蔗,都不摊派任务了。农民种些罗汉甘蔗,当水果而已,糖厂自就歇业。
那坝子不是热么,天然大暖棚,就有人来租田,种热带水果,新科技的。农民收了租金买米吃,自家房前屋后,再种些烟草蔬菜……。
独头原打算在那小县城里终老的,老伴是当地知青。没料到爷娘的遗产,那八平米的蜗居,自己也是法定继承人,该与兄长平分的。阿哥一直瞒他,因为要拆迁,牵连到本人证件,才告诉。结果是独头同意遗产过户阿哥名下,阿哥帮伊在郊区,买一处乡镇住宅的小套间。阿哥拆迁补偿大得益。好在上海扩展很快,独头在的乡镇,也归属市区了,交通也方便许多了,我等也曾多次聚首啦。
……
夜宿昆明一家酒店,乘电梯上楼,居然还有专人制服开电梯,他还兼职验身份证,呀,还是慢一拍的边省。估计这高楼,建成十多年吧。我八三年中文系毕业,在省报做了五年编辑后,离开云南,那时昆明还没高楼和电梯:民居老巷子而外,数龙云时代的建筑,三、四层楼的,大方得体,简练的英式风格,是最好了。今些年建成的高楼,全国各地都那样,磁砖贴墙,花狸狐骚, 我绝无兴致去逛新城。
在酒店房间里,指看窗外的翠湖,我告诉独头:冬天会有鸥鸟,多不胜数,飞得悠雅,啼叫也中听。对于街景,独头也说望一眼既可,遗憾不在冬天,见不着群鸥。等会去街上,找碗小锅米线吃吧,还会是云南老味道?
(200-103·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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