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新局
街上市面做大了,屠场愈兴隆,三更天已忙活,要应早市。干完活,喝酒猜拳,老兔红通通瘦脸,比以前多肉。毕竟是老友,不像肖大,雇他马,其实是提了三成价的,老兔倒是请我们吃了一顿。
他还摆壳子:大跃进饿死人,村里有位老革命,摔死一头耕牛,救了老少的命。旧事末尾接了段神来之笔:摔牛那个先偷吃了牛舌,生嚼的,是怕燉嘎嘎,香气散出去。隔天屙稀屎,还生怕人看出歪腻,唤来两条狗;屎有荤腥,害两条狗咬架争抢,溅得他也一身荤臭;这样走漏了气息,打成反革命了,差点着枪毙。
须如老兔熟知狗性,才编得出来的;这段子,街上的旅店女招待,都学了去,逢客便说一遍,还添上他老婆原本救过他命的,这下要离婚什么的。
老兔原来不多话,学成那么会说了,遇上有省城的朋友陪酒、听壳子,更来劲,喊再上酒;叫我们放开吃,老板该(欠)我的。跟着喊:老板娘,再炒个猪腰花。
肖家人胜于本能,适存于“阶级斗争”、市场竞争,得其乐哉。但终不似郝家、黎家等,受老辈人尊重。有人想起老话头,说老辈爷们,该称作“乡贤”。可惜斗倒了的乡贤,再也竖不起了。村里的小子们,不识“贤”字,已然敬重钱财,胜于德行了,最看好是他们肖家,来钱快,风生水起也似。
肖大赶着马,送客上山,也摆起了壳子:红军长征路过这村,将房梁上挂的烟草和腊肉一锅煮,临走把银钱留在米柜里。村里有个赶马的,遭土匪抢了,就加入红军,要杀土匪报仇去。
光荣伤残的红军战士,又回乡来为民除害,一枪对穿,打瞎两只猪眼,让瞎猪乱窜,结果河坝里野猪,都染上瞎眼瘟;穷人去打野猪吃,闹革命就没去吃大户;祸害庄稼的野猪,也就给除了,阿弥陀佛。
老红军发扬传统,后来又给下一代讲他骑马打枪,百发百中,打下红色江山。鸡足山上导游,也都学着肖大讲这几段,有鼻子有眼的,比抗战剧还真实。早就说么,军队远征是宣传队,是播种机,那种籽便结出奇异果了。老红军的坟还找得着呢,他心向红太阳,葬在向阳坡。
旅馆小姐很热情,俩游伴恋恋不舍地,还要听她们冲壳子。我嫌小姐长得不好,自去街上割了五斤猪肉,自顾回村,去朱哥家看他;一来曾经的好友,二来他正当着村长。
还是顺土公路走去村里,好各处张望。不是榨季,不是街天,来往马车倒不少。起尘土。正后悔不该走公路,一驾马车在前头刹住,车伕回过头,啊,幺子。幺子的笑脸,幺子的声气:“刚才在街上就见着你,我拉了东西再来撵你。”我朝车厢里看,是米袋和糠袋。跨上车去,该坐在糠袋上,虽然灰扑扑;坐米袋上,颠出屁来,不好意思的。幺子甩给我个座垫,用麻袋叠缝起的;有了垫子,就敢坐米袋上。
“碾米机?”我看出来了。“是,好几家的,一起拉回来。一家碾出五六十斤,吃完再弄,得吃新鲜米。”是个好处,以前碾房里的活很苦,谷芒漫飞着;弄一趟,总是两三口袋,那长口袋,装满有一百五十斤米。那么地吃到米柜见底,差不多就生虫了。见长口袋截短了,我就猜着碾米机了。
得吃饱啰,就是难得找钱,交粮还是一角三分一斤谷子,白送他。哪比得老兔,一天断送十几条牲畜,得赚五六块钱。天天放血夺命么,派出所嘞不放心,时常去转转;都得割一块羊肝猪心什么,打发走。幺子侃话,笑出一声:老兔用晒干狗鞭泡酒里首,送给派出所长,说以后让徒弟每个月送上一瓶鞭酒。哈,差人就此不找他麻烦啰。……
朱老伯过世了,朱哥做老屋的主人,院里风貌大变,一片生机。他正檐廊下闲坐,和那条老狗同时起身迎我。“啊,你院里这么多鸡”,我惊讶。他说没事,养鸡玩玩,又不爱打麻将。哦,各家自主,盘田、找钱,村长无多事。
看着是好玩,三四只公鸡,各领着五六只母鸡;又有两只母鸡,各领着一窝小雏;动静都极可爱。他说鸡是歇树上的,天将晚就上树了,老桃树一开花就遭鸡啄了,吃不着桃子了。这些鸡野,逮不着的,想吃,就用汽枪打下一个……。哈,朱哥样貌沉着,心思活泼得狠。他还有深计,说杀鸡不用交任务、上税,一年吃二十只鸡,抵半头猪。
当村长,就交粮要催一催,他说,自家安排活计,都得闲,哪比以前的辛苦。跟着讲,开初分承包田,犬儿妈气话就说,歪嘴和尚念错经;他家的困难,是地块不好,栽秧得远道拉水呀,费许多工。跟着是选举村长,以前的干部都作废;第一届就选我岳父了,重新划田,犬儿妈才得喜欢。郝爷将田地分三等,比如季爷夫妇与犬儿俩口,可以选两份中田,也可以是上田下田各一份。我这是第二届,岳父手上有些事没了结,都说该我接手才好……。于是又听他说些郝爷的故事。
砍柴的马帮撤了,拍卖集体的骡马;各家自养牲口,上山驮柴去,顺便自家挑一担柴,跟着牲口下山:单干模式哈。但两驾三套车撤不得,难道各家自驮甘蔗送糖厂?不得劲。村民出钱雇马车,就行得通。马车谁承包?朱哥就担心:榨季小半年,过后马车闲着,牲口白养着,亏多啰,不肯。尹队长会摆布牲口,又儿子不争气,没个交待,也摇摇头。
那样,郝村长自认了一架车、三匹马;幺子成器,已经赶着车嘞。又动员黎三郎:你能伺候骡马,儿子也学好,过了榨季,找货跑运输,搞好了能赚钱。
果然,后头两三年,五天一赶街了,人来来回回,货上上下下,村口去竖了个站牌,两驾车,轮换着西去东来,合上了个“创收”。
上初中的学生多了,不再住读,每天也搭车呢,半价。清早有班快车,打得马跑起来,专送学生的;男娃娃在车上喊:“快点快点,要迟到啦!”女娃娃颠得哇哇叫。
公社改叫乡政府时,郝村长去开会,大姑娘招呼他签到。郝爷清清嗓子:“我不是地富,其实是地富子女……”。姑娘笑了:“现在不填成份了,全国的地富都摘帽唻。”郝爷大疑惑:“怎么没传达文件?”“报上早就登过的了。”郝爷看到来开会的村长,倒大多是地富子女。有人说,文件也发过,因为大队部撤了,没人收文件。
(200-101·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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