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我知道,在荒野上大家都不询问对方的事情,以免勾起他痛苦的回忆,有一点我又是一个没想到,病叔很重视我的多嘴多舌。
老绝户出去干活儿时,病叔问起我,漂姐唱的是什么歌,记住歌词没有?
我记性好,大致能背下渔歌的内容。病叔听过,从鸡窝的棚顶摸出一个大本,我明白他为什么将本子藏在鸡窝里,怕大家当卷烟纸和擦屁股纸。病叔捧起大本翻开其中的一页让我看:“是这首么?”
我看了看,是漂姐唱的那首歌词,点头。
“病叔,你记这个干什么?”
“习惯了。”
“以后有用?”
病叔长叹一声,望着远处。我又随手翻过几页,里面密密麻麻的圆珠笔字迹,清秀,工整,大都记载一些民间的风俗、传说和歌谣。看着看着,有一首短短的小诗吸引住我的眼睛: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焦急。
阴郁的日子需要镇定,
相信吧,那愉快的时光就要来临。
心永远憧憬着未来,
现在却常常阴沉。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却会变成亲切的怀恋。
不知为什么,读过这首小诗,有一种亲切,有一种希望,有一种暖流,蓦地涌上我的胸口,温暖着我冰冷的心灵。一切都头一次看到似的,我的眼睛里充满惊奇,望着世界,仿佛透过明亮的缝隙偷偷向外望去,一直看到我的内心。像在黑夜中看到曙光,沙漠里发现泉水,严寒中遇到篝火。过去我囫囵吞枣,走马观花读过许多小说,从不喜欢读诗歌。我觉得诗歌太深奥,既没有故事也没有悬念,我也读不懂其中的寓意。可是今天,当我久违了学校和书籍,久违外面世界的文化和文明时,看到这首小诗,如此猛烈震动我的灵魂,使我感觉到诗歌的力量以及强大的影响。我一遍又一遍读着它,牢牢记在脑海里面了:“病叔,这是你写的?”
“不,普希金写的。”
“普希金是谁?”
“俄罗斯的伟大诗人。”
“俄罗斯在什么地方?”
“现在的苏联。”
“为什么还叫俄罗斯?”
“苏联的一个加盟共和国。”
“病叔,你怎么懂这么多?”
“可怜的孩子,”病叔喘息着合上本子,仿佛喉咙里噎着什么东西,憋了半天才开口。“你不像我,没有将来了,你有将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需要学习。”
“怎么学,我没法儿回去上学。”我黯然神伤道。
“我托漂姐找课本去了,我教你。”
“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他们正到处抓我,再说,学习有什么用?”
“不,孩子,不要近视眼,黑暗不会长时间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云开雾散。运动结束后,你需要有安身立命的本钱,得想办法学习,不要荒废了自己。”
我猛然想起,两年前夏天跳火车摔伤膝盖的时候,父亲背着我去市里医院拍X光片子,他也流露过同样的伤感,和病叔的口气一模一样。我从不迷信,也不相信有什么宿命之说,但是父亲说过那番话,一个月后永远离开了他的儿子……我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这感觉越来越强烈,无法克服,使人难受,似乎我也要失去病叔了。像他这样的人在这种环境里是活不长的,况且他病得很厉害,已经站在死亡的边缘上了。我在心里祈求上天保佑病叔的平安,实在舍不得他这样的好人。
我猜得没错,病叔是个解放前东北毕业的老大学生,文化水平非常高,出版过一本散文集子。
解放战争期间病叔参加东北的解放军,作为随军记者一路打进天津,和平进驻北平,成为首都一家大报的记者。58年大跃进,病叔因发表不同看法的文章,和我父亲的命运一样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流放到黑龙江的一个县劳动改造。病叔的妻子经不住运动的考验,和他离婚后又嫁人了,病叔只得独自带着女儿度日。长期恶劣的生活环境和心情的沉重,使他患上严重的肺病。63年,病叔的问题甄别后,留在县里任文化馆副馆长,做搜集、整理地方志的工作。可想而知,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病叔这样耿直的“老运动员”必然在劫难逃,一下子被揪出来打成反革命分子,关押进牛棚里批斗劳改。
最令病叔痛心的是,他唯一的相依为命的亲人,已上中专的女儿也在学校里受到株连,受到批判。女儿不甘受辱离校出走了,从此杳无音信。病叔思子心切,拖着病身子逃出牛棚寻找女儿,最后流亡到嫩江边上,落脚江神庙。
人人都有一本血泪账!
三伏天过去了,一早一晚天气凉起来,江水愈来愈碧蓝清澈,温柔恬静,大草甸子愈来愈明净清新,散发着醉人的清香。老绝户天天出去看草情,看牲口有没有闯进草绳栅栏糟蹋草地,回来后就和农民企盼着麦收那样兴奋,感谢江神娘娘的保佑,今年风调雨顺,羊草长势良好,齐刷刷没及人的大腿根高了。他掐着指头算计说就要举行一年一度的庙会,放过天灯开镰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庙会和放天灯,病叔和狗剩子听说后,都盼望节日一样兴奋不已,企盼着这一天尽快来临。
我们的生活永远遵循着祖先的遗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然力威慑一切,人们四顾茫然,蚂蚁一样不停地东奔西颠,干着繁重的体力劳动,靠疲劳和酒精度过一天又一天。每当我下工回来,虽精疲力竭,却感到非常愉快,这样我就可以睡一个好觉了。日久天长,生活变得迟钝,忘记了苦难,去掉了不安,也失去希望,不去考虑今后怎样,往后怎么生活。漂姐一个星期不来,江神庙几乎与世隔绝,成为地地道道的世外桃源。
过去,我听说东北的农民都懒惰,老乡们出工不出力,懒懒散散地就把日子打发了,所以尽管肥沃的土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生活却不富裕。
说句公平话,大荒原上的盲流绝对不懒惰,机器人似地忙碌不停,直到有一天他累死为止。那里的人不是在过日子,而是长在荒野里,静静枯萎下去。如此劳累不是为了将来的安生,仅仅为生存,为获得大自然的施舍勉强维持温饱。尽管严酷的现实一直排挤着盲流,将盲流逼迫到荒原里,让这些人自行消亡,但是靠着顽强的生命力,靠着荒野的恩赐,绝大多数人都活了下来。我们这些被社会打入另册的现代人,被无形的绳索系在一起的人,为了自由过着几近原始的生活,也正是自由的信念使我们得以忍受艰辛的现实生活,振奋我们的精神,培养着我们坚韧不拔的禀性。唯一和坐地户不同的是,农民们不大喝酒,盲流们人人都是酒鬼,整天醉生梦死,一大水缸白酒不出一个月就被酒鬼们喝个底朝上。我确信,要是检查谁是不是草原上混过的盲流,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割开他的血管,看里面流的是血还是酒,是酒就甭问他别的,肯定我们的同路人,正直的好人。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荒野的规律,试想太阳一落山,大草甸子上一片漆黑,没有人烟,没有娱乐活动,没有女人,不喝酒干什么?喝酒是他们唯一的乐趣。
即使今天,我回忆起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仍旧感到亲切和怀恋。我的前妻曾多少次讥讽我是个“被文化的野蛮人”,说我们是两路人,为此而抛弃了我。我并不否认,我确实是个“被文化的野蛮人”,并不以为耻辱,反倒感到自豪,感到骄傲。当你经历过九死一生,经历过那场浩劫之后,痛定思痛,你就可以得出结论,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当那些自以为最最革命的人,都异化成非人丧失起码的人性时,只有盲流们,流放犯们,以及荒原上形形色色的逃亡者,才保持着清醒,保持着本色,保持着一个人的正直和善良。是的,在我的身上仍旧有流浪生活的影子,有嫉恶如仇的本能。我平生最喜欢的娱乐,仍旧是和朋友们一起喝酒聊天,保持着荒原生活的习惯。
漂姐又送来一口大水缸,说是准备过冬用的,冬天封江,用大车运酒不如船方便,储存秋菜一样存着省事多了。老绝户连声说好好好,又托她买些塑料布,好送到榆树崴子让老太婆做天灯……老绝户也提起绝婶儿了,我仍不见她露面,问起漂姐绝婶儿是谁?
“你绝爷的老伴儿。”漂姨回答。
“他有老伴儿?”
“你不知道,还有儿子呢!”
“他们住在哪儿?”
“榆树崴子。”
“漂姨,带我去玩玩好吗?”
“好好学习吧,别老贪玩,要不老病该批评你不用功啦!”
漂姐装出一副严厉的面孔,塞过一本厚厚的书,我喜出望外,是一本《新华字典》。我不能再缠磨漂姐,狗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走过来,又拉起她来要出去“抓蛐蛐”玩了。我不敢靠近狗剩子,他总是对什么都不满意,对什么都发牢骚,变得越来越狰狞可怕。我曾有两次鼓起勇气,向他做友好的表示,他一句刻薄话,就拒人千里之外。上次他从外面带回一把扎枪,晚上喝醉时又耍起酒疯。他迷离的眼睛里闪着红光,有一种深沉的病态压抑着他,说这把扎枪是从造反派手里夺来的,他要用它杀尽一切仇人,最后自己再结果自己。说这话时他变得眉飞色舞,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我难以理解的喜悦……整个晚上,狗剩子都在唱着杀杀杀的独角戏,让大伙儿无法睡觉。最后激怒同样醉醺醺的老绝户,他在狗剩子腰上捣了几拳,臭骂他一顿。又和病叔一道扯起醉鬼的四肢,连同他的扎枪都摔出门外,让他在柴火垛里睡了一夜,才算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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