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呢,为何呢?她做的决定,他却一遍遍地问自己。她的眼神里早就没有了那种鄙视与不屑了啊。我做错了?哦,发信息太勤了,打扰了她!要是一周或一个月发一次就好了,太奢侈太浪费好日子几天过完了,以后就只剩煎熬了。后悔这个词世上没有人没用过。网络之前的年代,一面之交、擦肩而过的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每次告别都可能是永诀。而身处网络里的现代人确都变成了星星,只要肯仰头,会找到心中的那一颗。
没想到,信息社会也无奈的,说丢就丢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有些时候了。
他们的相识缘于岛城的一次读书交流会。那是在他们都结了婚十多年以后。两双黑眼睛猫一般相对的刹那间,他想起了那句歌词: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他和她都相信了世间真真的有传奇存在了。散会后,她看过来一眼,就像清洁布一样立即使他心如明镜,口含甘饴了。于是有了短暂的几分钟的大厅惜别。
细细的弯弯的眉毛,鲜艳的红唇,洁白的玉齿,俏丽的下巴,自然得体的身段,玉一样的胳膊,挺挺的宽厚肥瘦恰到好处的两瓣翘臀……蕙质兰心,也不乏孤傲的从容。上帝创造的所有的女性的美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在人间里遇到了只有天堂里才能找到的天使,他无法控制自己。一遍遍地从她美丽的外表里读着她的读不完的优点。竟然没发现一个缺点。她的脚后跟也妩媚呢。奇了怪了。他知道自己跑偏了,却不想去纠正,这么着,她就始终被赋予了无与伦比的美了。
万幸或者说非常不幸的是,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们彼此成了微信好友,她得知了他的真名,他获取了她的昵称:含羞草。从此他的生活里有了生活: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想给她发信。不能那样啊?她脸上透出的坚贞清高的自信高不可攀呢。每天发一次吧!他心内妥协了又妥协。起初,每每都石沉大海。他疼了一回又一回,疼过与没疼过不一样的。孑遗的良知唤醒了她,疏远是种伤害。于是,发信,回信,发信,回信,越聊就越近乎了。他们都明白,没法弄了。可是,还是开始了并保持着没法弄的交往。
茫茫人海里能和你相遇,
我真的知道多么不容易,
……
问候,倾诉,调情,相爱,再到幽会……可是,幽会即将成真时,她发过来了绝望。
一宿一宿的睡不着。睡不着时他想过世间所有的事情。有时起床下意识走进了洗手间,那不是为了去洗手间;时不时地看看手机,他能统计隔壁邻居家的抽水马桶响了多少次;有时去阳台向外张望,统计一下小区里还有几户亮着灯,也听到了外面正在爬坡的卡车的换挡声。小区东面无云的天空开始变白或已经变白时,他才有了睡意。一宿一宿的就这样打发着。他几乎情愿用任何东西来换一觉。可舍不得用她。宁肯整宿不睡,也不能不想他的含羞草。
一夜又一夜。多咱是个头。
说好了见面啊,咋说变就变?不见就不见呗,咋还拉黑呢!
恋情就像一只深埋地下的蝉蛹,刚露头就被当做一道小菜打了牙祭。
心内的苦楚,他被迫一次次一天天地品尝。
为了找到她,各家学校他都去了好多次,在外面等一大会儿,远远地望着看着,看看能不能偶遇。因为她告诉过他,她是一名教师,只是不确定她是不是在他的城市里。又是“9。10”了,能给她发个红包该有多么美好。年时还给了她呢。要不给她个电话吧?算了,人家讨厌着呢。还是打吧?要不就打打试试吧?好,打吧。哦,电话也被拉黑了!咫尺天涯,别是乾坤。他在凝思。地上一根头发,摆成了一个标准的乒乓球大小的圆环,自然天成,人工达不到那个水平,看来,有些事不是人力可强求的。
好歹他又发表了一篇作品,还有一篇获奖的呢,能告诉她该有多好;又被退稿了,心情苦闷,联系一下含羞草吧,她总能让他快乐的。可是。茫茫的夜海里,再看不到那颗闭上了眼的星辰。
写封信吧?傻冒!现在还哪有写信的,且不知道地址往哪写呢?信没写成,他倒想起了林黛玉的《咏香》: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他去了公园。拱起的石桥调节着步幅,感觉不到清新与悠闲。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自己无目的的溜达着,残破的荷叶在向他诠释着依依不舍,或曰凄凉。我为什么遇到了她,又为什么错过了她。生活让我们错过了多少生活。我有错吗?他在想。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可惜,他做不到。她是他遇到的除妻子外第一个向他敞过心扉的人。着实难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太多的美好与太多的磨难杂陈着摩擦着抵消着,却又伴着太多的压抑与苦楚,使我们的人生极易失衡,于是,才出现了或出现过一颗颗扭曲的心灵。
又是一宿没睡。开会呢,千万别打盹,千万别打盹啊,他不时地提醒自己。那可是要命的行为,大事件没了,都在抠细节呢。上边在聒噪着讲话,他低头读《三曹集》,为天才折服。随手胡诌了一句打油诗,发朋友圈:
曹氏峥嵘渊源长,
国分三家她为邦。
伟人屡赞观沧海,
雅林七步燕歌行。
遍插茱萸少一人呢,点赞群里再见不到她了。
又没大睡醒?同事都在关心。还是开会,失眠的夜晚,犯困的白天。于是他得不停地写。
写的什么呀?同事好奇。拿过去看了。随即又奉还了。
“抱歉,我不该看。”“没关系。”
他看到了他写的整整五页纸的含羞草……
我绝不再想她!他说过无数回。可是,五分钟不到,还是想想吧,多美的一个人。有人说,爱情只是一种记忆。凡记忆都是过去的,那如何把向往中的爱情变成一种记忆呢?是收起他的以前还是管住他的以后,都难,也都有其背后的意义,他没了主张。
只好借助梦了。
这世上没有梦不到的事情,除非没有深度的睡眠。没有现实,哪来的梦?只要梦到她一次,只要在梦里能够捕捉她的丁点信息,就有希望了。事实上,梦里的收获比这大的多。他梦见她时,发现梦中的她也梦到了他。他们已将彼此放在彼此的梦乡里了。美妙无比。他们都害怕醒来!梦的天敌就是醒来。天敌没了自己自然也就没了嘛:人不醒来,梦还咋存在。
她从来与他无关,进入他的梦乡不是她的错,似乎也不是他的错。
刚开始扭捏着呢,似少男少女般的羞赧。彼此看看头看看脚,又彼此我不看你你不看我。在爱情面前,得寸了才能进尺。她吸了下腮帮子,两腿在膝盖部位交并着。他用脚尖在地上寻找着什么,从表情看,她知道他根本找不到什么。
短暂的沉默。
等待着往上冲的血流落回去。
他分明又一次闻到了兰蔻香水,猜测她的心里有说话的意思了。
她也感觉他要开始意思了。
“可见到你了!”他说。
“我也激动。”她说。
“见过你多少回了,在梦里。”
她没再说话,低着头,手指划着自己的手心。
他们游起了玉龙湖,没话就朝前走,有话就说着话朝前走,那样能有效切割尴尬。渐渐的,放松了自己,不再一前一后地走。人生的初次最美妙。说不尽,软玉温香,娇柔旖旎。看着水中自由可爱的鱼儿,偶尔发表几句对鱼儿对自然对人生的评论。拿鱼儿与人作比较,也拿鱼儿与人的美食做比较。要想自由,就不要来到规矩最多的人世了;要想享受美食最好来到人世吧。比较来比较去,是鱼好还是人好,他们似乎没有结论。倒都认可庄子与蝶。与鱼儿相比,人的个体差异实在太大,美的若仙,丑的似妖,各人心中的偶像几乎没有替代品,暗恋不知不觉就登场了,其实就是折腾自己。
意犹未尽,他们继续向上游踏去。
树叶一层一层的绿,小溪一骨节一骨节的流,人忽高忽低的飘,有时一大步,有时一驻足,有时一跳跃,各自的上臂简直就是他们的翅膀。白的水光,泠泠的涧声,支支吾吾的蝉鸣,里面藏着无尽的故事。路边的瓜果实在诱人,他买了几个桃子,两个大的甜瓜,预备着体力的消耗,付了明显高于市场价格的钱。他付的是大方,因为她在场。“还给钱啊?”卖主说着,却赶紧把钱收了。继续前行。另一家的看瓜人在盯着他俩看,概不是担心他们偷瓜?两三百米过去了,回头,看瓜人还在盯着。
他说了一句大胆的话,她抬手打他,实际却是为他赶走了眼前的飞虫。他折了一枝绿叶闻着,又折了一枝递她,她擎着,看着,也闻了闻,又闻了闻。
山路逶迤,拾级而上,渐渐的远离了尘埃,再不见了看瓜人。她一走走到“美女床”边,爬上去,没忘跳了跳,又跳了跳,秀发随着飘,确也浪漫。床下是水潭,她临水的婉约,溢出一衣带水的灵感。他欣赏了一回。又欣赏了一回。也被吸引了过去。他说了一句话,估计是情话。她抿嘴笑。那一刻,她已由女人变成了女孩。他们趴在美女石上,下面是深深的,不规则的水面,水清澈见底,尽尽的望却望不见水底的石头,因为水面映出他们凑在一起的脸。她的齐肩的秀发自然飘垂,从两侧遮挡了脸上的光线。他看着,她急忙端正了端正;她也看着,比较着,想着心里的故事。就这样彼此欣赏了不少时候。心里都得出了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结论。两人舌头都在嘴唇后面动,动却不说话,还是不说话为最好,多看看蓝天下的自己吧。云天是那样的虚幻与空灵,人却是那样的迫近与真实。一大会儿没有言语。他们在陶醉,也特别担心!若有块石头,或一阵微风,甚至一片树叶,会轻易而举地吹散水影中的如梦如幻的他和她。
“我想……”之前聊天时他多次提过这样的要求。
“别那样想,一那样我们就会醒了。”是的,做过春梦的人都知晓这个规律。
“这么美的景色,就我们两人……”
“好好地欣赏欣赏吧。”
平静如水,定格着两张如痴如醉的脸。
“我还是想……一生有一次也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也想让你的种子来填满我……”她拿出了足够的诚意与包容,给了他足够的理解与尊重。大方是绝好的阻燃剂,足以使他再没有勇气点燃心内的那团火了。
可是,爱,就要学会克制。林徽因女士告诫过,人到了中年,再遇见喜欢的人,记得要做朋友,不远不近的欣赏,淡淡的喜欢。不至于到最后,乱了初心,败了芳华……就像刚才我们吃的桃子,一旦咬一口,就不那么完美了,也更容易腐烂。”
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我也感到无奈。”她说着,带着无奈的表情。他一句没说完,激出了她的两段掏心的话。听得出来,她洞悉他的心思,回答的不勉强。其实,放在二十年前,当他还像一个男人一样想问题时,局面不会这么拖泥带水的。
“他对你好吗?世间犯规矩的事情多的很呢。”他知道机会难得。
“我很幸福。”她答非所问。
“你的文章真好!”她用眼光表扬着,她不想使他难堪。
“好多是写给你的。”他知道她早就读出来了。
……
不曾想,忒愣愣飞来一群野鸭子,呼啦啦飘进了水里,嘎嘎追逐着,拉长挤扁了他和她。使他们直观地见证了几乎被车裂的自己。不是他在,她早骂出了口;不是她在,他早就扔出了石头。唉,消消气吧,是我们侵扰了它们。鸭子的到来使他们感受到了梦的美妙与虚幻,人生的真实与无奈。两者之间,隔着梦的距离。他们不再怨恨鸭子,似乎都有了某种善意的警醒和准确无误的预判。
怅然间,他想起了宋代邵雍的《山村咏怀》,掰着指头吟到:
一梦二三地,
瓜棚四五家,
镜波六七面,
八九十只鸭。
世间事各有其主呢!吟完了他又信口胡言了一句,确意味深长。她愣愣地看着,他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把她的眼睛说大了,一句“各有其主”又将她入定了。沉默。各人都沉默时,即是对各人都百分百的理解了。鸟儿也没有出声的,似乎在陪着沉默。
看到她的表情,他有些后悔,一句画蛇添足的牢骚话。但话已出口。
老天给了我们暗示。她心想,沉思着抿了一下头发。
做朋友不好吗?奇了怪了,她劝他,她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泪。四十多年了,两人都经历了些甜酸苦辣。
一轮落日,挂在头顶前面,迎着夕阳看走过的河像极了金色的珍珠项链,树林满被金光,玉龙湖像一枚金灿灿的大珍珠缒在底端。喜鹊一只只的飞来又飞去,草上微风吹,两岸緑枝摇,花儿只是香。“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啊。他吟出了李白的诗,和着眼前的美景。她望着他,品着刚见面的故人,感觉不到他的卖弄。眼前身后有无数的小山头,山上又有许许多多的大石头。山顶的顶上有块大的元宝石,接着天,旁边还塑着孟姜女。那座山就叫孟姜女山。上面有好些传说。他要去撒尿,她没转头,她知道会像她的丈夫一样;她也去屙尿,他睄了一眼,与他的媳妇确一样。桃花红,梨花白。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人与自然都有离不了的本真。只是,尿来的着实不是时候。他无所谓,又极像是在显摆与戏谑。她有些窘。
继续游吧。绕了数不清的弯,一会儿他在那边,一会儿她在那边,远看似两只蝴蝶。草抚摸过膝,她用手给草梳着头,柔性可掬;杨柳枝子拂着她的脸,里外的都灿烂。两人摇步的背影,似酒饮微醺,如梦里走路。草海里,她撑起了伞,宛在水中央的莲花叶,尽显婀娜。斑鸠成对地欢叫着。似伴唱。他们徜徉在自然里,倾听着大自然的呼吸与心跳。说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话,像无声电影。或许,不是情话。他们在谈生活,陈述一个事实:最美的自然还是人类的情感。
谈话的当儿圣水庵就在眼前了。年岁到了,有些个破败。迎面一棵柏树,周围四五抱,绕过去就是“过此者圣”碑了。那是明嘉靖年间,我们老家(山东莱芜)的县令陈甘雨先生留下的墨宝。他们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掐腰欣赏,也算是歇息。触摸着“过此者圣”几个古朴遒劲的大字,似与古人的握手。过了此地就是圣人了!浓浓的乡愁里,这是最中肯的告诫了。她说着,像是自言自语。他没有说话。
他想上到元宝石上,与美女石相比,那不是一般的空旷。她没穿运动鞋,膝盖脚踝都在婉拒。于是到了他们梦游的拐点。
脚下曲曲弯弯的小径,左侧通向山顶的元宝石,身后是刚刚作别的圣水庵,回望右侧是来时的溪边小道,远远的静穆着果园,瓜棚,还有质朴的看瓜人;时间的路径永远会分岔,把人带向不同的将来,创造着无数的截然不同的人生。他就此停步。在思考。他知道他在领着别人的妻子。她没有回头已知他驻足,也停下脚步。她也知道她在陪着别人的丈夫。他明白。她明白。两个明白加起来是他两个都明白。这是他们此行的最大收获了。两人再没说什么,静静地走。似滚烫的沸水里浇了一瓢凉水,还原了短暂的平静。应当承认,这个事件丰富了他们的记忆,延缓了他们的衰老,加速了他们的成熟。
“蛇!”
“哎呀,我最怕蛇!”她侧身向后退着,又退着,胳膊挓挲着。
“没有,惹你玩。”
她捶了他两拳,顺手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似少女受惊吓后的本能。
他想打破沉静。
“最怕蛇,最喜欢什么?我是说动物。”
“好多,天鹅吧算。”
他感觉她的选择特棒。谁不羡慕天鹅?既是鸟又是雁,洁白,高雅,从容,孤傲;天空、海洋、陆地、湖泊无一不是它的家。当然,他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天鹅对爱情的忠贞!
石碑静坐,古林幽深;晚霞熠熠,泠泠水声。他等她问他喜欢什么,她没问。沉默打破之后还是沉默。这种熟悉里夹杂着太多的陌生,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了。他在想。距离恰到好处,偶尔也还有联想,能保证他们意犹未尽,还不满足吗?非得等日常的叨叨、呵斥、争吵赶到,将一切破灭吗?
自己的不是自己的。说得好!他咀嚼着……两人渐渐的与碑相远。走着轻松的下坡路,身体轻松了,心情也轻松了不少。放下了能不轻松嘛。心境跟天一样明朗。说话时,他们不再用眼睛望着对方,不再用眼睛说话了,自然就没话可说了。一个极好的天气的黄昏的天,亲切、无限。归鸟的叫声随风飘荡,或近或远,穿透着树丛和距离。一抹淡阳已落到了树梢,它将要从它该落下去的地方落下去,明早它还会从它该升起来的地方升起来……
小风把河水皱起极细的波纹,一道一道的往前推。两岸装满了绿色与希望。
又遇到了那个看瓜人。他还是盯着他们看。那种眼神让人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里面没有恶意,却使人觉慌。
“听人劝,吃饱饭。阳光可以灼伤人,月光却没有任何破坏性,听我一句吧!”临分别时她说话了。
“好吧。月光。”
“我们做个约定?”
“好吧。就是拉黑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又随口吟出了陶渊明的诗,算是这次梦游的感怀了。
“回到各自的‘家长’面前,去创造自己的幸福……”
说完,她望着他轮廓分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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