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人是个瘦骨嶙峋的,戴着玳瑁眼镜的小个子,上身穿件破军大衣,补丁摞补丁,下身穿条剪断的裤子,像个超大的短裤。他拄着把草杈一步一喘,眼镜经常往下滑,走到我面前,弯下身子歇息半天,才戳戳鼻梁上的眼镜,谴责道:
“你,为什么放火?”
我无言以对。
“为什么放火!?”他气愤得嘴角都扭歪了,人跟着咳嗽,有一口痰憋在胸口,喉结在打嗝,不得不再次弯下身子喘息。他抬起脸颊,脖颈上的皮肤都是透明的,没有血色,分头披散在额前。接着用手搓捋起喉咙,颧骨显得特别大,两颊深陷下去,高度近视的眼睛犹如两个黑洞。显然,这是个病人。
我垂下脑袋,羞愧难当。
“说话呀,孩子。”他问。以往闯祸的经验告诉我,最好先由大人发够火再说。“这是我们的活命钱呀!”
“我懂,叔叔。”
“你懂还干坏事!”
“我不是故意的,你惩罚吧。”
他冷静下来,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审视起我的“鬼”头和身上的草屑。
“你们昨晚在这儿睡的?”
我点头。
“大人呢?”他把我当成家长领出来钓夜鱼或打猎的城里人了。
我摇摇头。
“就你一个孩子?”
“我碰到一只狼,没办法,才躲到草垛上的。”
“狼在哪儿?”
“烧跑了。”
“你……打跑狼?!”
“它后腿受伤了,我烧瞎它一只眼睛。”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这么小,又是狼又是火,幸亏没伤着人,多危险!”
“我……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逃出来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两颊流下来。一路上的人都抢我,呵斥我,审问我,追捕我,从没有一个人关心我,听到他一句同情的话,让人感到信赖,感到温暖。也可能是我在非人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面对突然还原的人间真情,还一时之间难以承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道出实情。
“吃饭了吗?”他摸起我的头发,语气缓和多了。
我泣不成声,鼻子旁嘴巴里都是泪水。
“别哭了,孩子。”沉默片刻,他用袖口为我擦了把泪水,叹口气,拉起我的手。“跟我走吧!”
他看了一眼草灰,仍在揪心地疼痛,可是草垛已经化为乌有,我闪过一个念头,想暂时待一阵子,打完一垛羊草作为赔偿再离开这里。我们沉默着,走到一条江汊子旁,从苇丛中拉出一只小船跳上去,船尾滑下岸,漂进水中,离开苇丛。他划起桨,激流卷起小船,摇晃着,极力要把船横过来,他用桨拨正方向,几分钟就划到大江里,顺流而下。小船又往前划了大约两三里地远,来到一个柳丛密布的江汊子口。“到家了。”他跳下船道。
我一阵忐忑不安,也一阵兴奋,想象着我将碰上什么样的人?这些人年纪多大,脾气怎样,会对我有什么想法,都叫人摸不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无疑都是些“事大”的人,才躲到如此偏僻荒凉的地方以求生存。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座不大的土山,山坡遍布错错落落的坟墓,在那墓地的后面,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白桦林,远处的江岸细如发丝,沿地平线延伸着。我问那是什么地方。
“乱葬岗子。”
“这儿呢?”
“江神庙。”
“你们的家在哪儿?”我又问。
他抬起头朝江汊子边上示意。
我顺着他示意的地方望去,有密集的柳丛挡住视线,什么也没发现。他拨开柳丛走进去,我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心里纳闷,他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钻出柳丛,眼前豁然开朗。沿着江汊子边上有一条踩出来的小路,直通一大片菜地。垄沟里长着茄子、洋柿子、土豆、苞米,苞米秸上缠着豆角秧,挂着长豆角,满眼嫩绿。地头上有一片凸出地面的稀疏的茅草,茅草边的江汊子长满芦苇和蒲草,似一堵天然的墙壁。这地方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大草甸子从嫩江边上伸展开去,奔向远方。从嫩江主溜过往的船只上看,有柳丛和芦苇挡着,只能看见乱葬岗子和白桦林,其它什么都看不出来,是流亡者理想的栖身处和根据地。
不过,我确实听到母鸡下蛋的咯嗒嗒声,隐隐的鸡啼,我还以为做梦,其实是真的,这里有人家,打草人就住在附近。
“叔叔……”我试探着,想告诉他我要留下一段时间。
“叫我病叔好了。”
“你身体怎么了?”
“老肺病娄子!”
“就你自己住这儿?”
“还有呢,老绝户、狗剩子,中午你就见着了。”
老头鱼告诉过我荒野的规矩,东北的大荒原自古以来就是流放犯的乐园,大家遇到一起,从不打听对方姓氏名谁,老老实实干活儿就有你一口饭吃,秋后算账该得多少就拿多少,要走要留随你的便。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没有人对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感兴趣。一种新的生活即将在我的面前展开,我不能再多嘴多舌,惹人讨厌,人家不愿告诉你的事情千万不要打听。见到他们这儿的老大再提出请求,去留由他决定好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