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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我乡(82 芦花)

时间:2021/7/6 作者: 陆建初 热度: 414376
  我心我乡·上部(陆建初)

  82.芦花

  看水势、地势,是防洪要紧处;于是选址,筑“石笼坝”,用来拨开汹湧主流;拨的角度不大,顺着些,万不能贪功打横。这石笼自古相传,李冰父子筑都江堰也加利用,两千多年前啦。

  金沙江、长江流域通行此法:大龙竹破四瓣,编成粗长大竹筐,横卧水中,用竹、木桩固定,然后众人就地搬大卵石塞进编孔里。大卵石挤一堆,不得漏出,成一道巨臂挡洪。

  五尺粗、四排长石笼,能护住下游百余步田埂,笼背面还能沉淀出一角淤泥,水退后,小季可撒些麦子。备料已然,廿多汉子,两天就能筑三条坝。但在这紧要关头,早出晚归,又冷,大大损了气血,再歇两天才得回力,却又不得歇的。女人这时也道男人着实不易,做饭也多下些米。

  竹、木桩尖头先须烤焦,为啥,植物纤维碳化,能增加硬度,书上说;但在他们是祖传的办法。可见,篝火正经用途在此,不仅用来烤火、烤吃食。

  卵石滩上,用大木棰捶桩,非大力不得奏效;棰声沉闷,三郎等好汉便是棰手。两根杠子,一头系木桩上,一头杠两个汉子肩上,那两汉子还得另两人扶住,站水里扎马步,身体逐渐随桩子沉降,因为棰手就横跨在双杠上。

  棰声沉闷。棰手喊号子,众人应和鼓气;那阵势声色俱壮,可惜从未见谁将之入画。照相机呢,那阵还是极稀罕的物件,否则拍下来多好。想起老家的箱子间,许多名牌相机,但即便抄家前,父亲也绝不准小人去白相,怕沾染资产阶级腐败没落。惭愧啦,即便有相机,我也还不会使。——边看抡棰,边瞎想着。

  ……还有哎,像朱自清《荷塘夜色》写江南采莲,那婉约文章,不少见;抗洪的豪放,谁有名篇?

  一阵急风骤雨袭过,浑身起鸡皮。也便料到会涨一拨浪,三郎站杠子上,停了棰,手搭凉棚往上游望。忽叫道:“大庄的石笼垮了,小心!”那条大石笼五年了,竹子扁担,经用十多年的,但竹编石笼,反复暴晒水浸,到这岁数料到要酥垮;大庄的人也正在前边筑新石笼,远远可见。

  那条笼一垮,一大拨浪往下湧,有个搬卵石的身一歪给冲起,顺势扒着水,漂啊漂,在对岸站住脚。见他顺手还拉到一窝甘蔗:大庄的蔗田……。

  打棰的渴了,稍息,仰头张嘴,接些雨水。就这时,远处有女人打喔呵,是会计领个妇女,挑着红糖包谷粑粑和井水来慰劳。这边仅挂一丝的男人喊:“咯看清楚啰!”“臭嘴,咯要脸……”,搁下挑子在那边田埂上,笑骂着走了。

  天南地北的学校里,好像都有那样的女生干部:好看随和,朴素大方,聪明伶俐,是校长、老师的好帮手。会计年华已逝,却还存一份女生干部的影子,也确实循着校长的指点,一向做事面面俱到。

  ——筑成了坝,护住了稻田,她提出把“生产队备战粮”分了,一户有百十斤谷子,填补青黄不接的缺。去冬河滩造大寨田,费力耗粮;挨到雨季,赤条条抗洪,又寒又累又饥,都嚷着米柜见底啰。

  好,国庆、中秋,有米了。红薯也吃得了,这一季的红苕饭,能见多些米粒,就免得泛胃酸。这样,中过脖子,抹抹嘴,嘴角都有笑意,去坐在檐廊,捧起水烟筒。

  吕家是何方神圣?朱哥告诉我,尹姓是东北边那个山丫口进来的,吕姓是西南边山丫口进来的,不及尹族的人多,分散在十几条村子里,都不昌盛,唯独我们村例外,有吕校长上门的缘故。

  吕姓人小气扒拉,拿鸡棕窝抵嫁妆,就他们兴起的。再往前数十多年,这坝子人口少,上山就见林木,落叶堆里菌子多喇,青头蕈、干巴蕈,下霜前,还有北风蕈;鸡棕并不十分稀罕。树林砍光了,蕈子找不着了,就蚂蚁分家不搬家,没得林子了,鸡棕窝总还在。——吕家人不多,占了鸡棕窝却不少……。

  朱哥家的黄狗,卧在我身旁,它喜欢我撸几下背,别人都是用脚踢它的。我自斟雷响茶,听朱哥又讲吕会计:她有两个哥么,大叔、二叔;干部亲属么,抗洪也得出场。出来丢会计脸哎,你看见没,他俩摸石头,才木瓜大的;犬儿才给季爷争气哎,搬起石头,都南瓜大的。吕家这两个,平常懒得狠,咋个呢,干部亲属,不好得再吹烟,打不起精神。抗洪下河,看起是一早吸了包头痛粉,大概……。

  筑石笼,大事难事;石笼筑成,还会有人割几抱芦毛竹来,截成段,插在笼坝脚底;明年芦毛竹成活,后年长成竹丛,一举手高;地下则盘根错节,就能护坝。但每年水流都可能改向,这也关系上游的笼坝,朝哪边拨水;下游的,不免又筑新石笼。

  头年生的芦毛竹秧秧,一似江南芦苇,只是长成后,高而壮,杆茎粗过大拇指。是滇西北河坝普见的植物;扎根沙砾,生命顽强,曾经铺天盖地也似。人多了,割来扎篱等等,又烧荒垦田,便芦毛竹只剩一丛丛的,不能成林了。如尹家、吕家等等的,都增加了坝子的人口,减灭了芦毛竹林。

  ——廿来年阶级斗争和“改造”,在岁月长河中,也似一阵阵洪流,所经处态势大改;而黎民百姓生存之顽强,还如芦毛竹般:林涛奏歌的好日子一去不返,却仍还丛生联挽,萌根扬花,以待将来。小村诸姓,生存之道又一致的,或先或后的外来户,将这荒辟地方,遍种上甘蔗、水稻,自家并不得甘饱,隐约有丰衣足食的想往而已。

  还有一比:知青是外来物种,天注定另有使命,趁洪流漂来又卷走,经一番洗礼,终将另觅生处。亏得老乡善待,留得命在,再度漂泊,各自运程好坏……。

  ——旧稿的这一节,结尾就如上文。修订前,老友读头却说,这两段,“鸡汤”都不如,有似鸡精粉冲开水而已。坝子里那芦毛竹吧,都没影了,那条河早成排污渠啦,水泥砌的了。人呢,象你笔下的二胡、小宝那种烟鬼,倒剩得几个。小辈大都出去打工,地盘小工,带把锤,带根杠,带把镐,还都找得着活干;就怕苦一年下来,包工头作怪,回家路费都没。混得好的,就几个做水货什么的,塞点钱过去,卖走私货,人就不管你了;老实乡下人,大多做不来这事。他们老辈关照过知青,我们如今在城里,偏帮不了他们哎。

  鸡精粉兑水,喝下也无害,真相倒象快递盒饭哎,谁知那香肠、肉丸,什么东西做的,闭着眼睛吃下,总在身体里作怪;活在当下,就这样子。知青倒都落局了,大体三成明白的,三成糊塗的,三成还想当红卫兵的……。我正搬着指头,问:还有一成?呜乎了,他说,也正应了各自运程好坏那句。我讲啥好?只道去年开始,全国人民都进入小康了呀!

  (200-82·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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