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车伕
日复一日。上山是出世,回村是入世。但我不管世事,旁观旁听而已,像隔着玻璃窗看风雨。在山上相处两老头,回村吃过晚饭,又听二胡、小牛瞎鸡巴吹:谁谁,又谁谁。他们轮流来,相互咬、越多放谣言了。
烦不烦,我是自小爱与动物相处的,快活省心。儿时吧,去牛奶棚看牛,是在上海郊区,脚快走断了,可满心欢喜……。那么,今天上山放牛的心境,可想而知的啦。心境好,更易去回想童年:礼拜日,“阴沟”约我去郊区看牛,那次,牛场正好进草料,由两驾马车拉稻草来;太欢喜了,过来呀,大白马,可马车远远地停住了。使劲看马,只得个轮廓,唉,……。忽想起姆妈的望远镜了,她听音乐会用的……。
看马车担搁了辰光,
没回家吃午饭,姆妈急得毋没睏中觉。我一直到晚饭前才归,楼梯也走不动了;姆妈在楼梯口往下看:“侬看侬看,升虚火唻”,我也自觉脸发烫。“一点弗懂事体,以后再去,要讲一声,听见弗?”我只顾去灶间,寻物事吃。
姆妈并不给我零钿乘车,因为几个小人的零用钿平等的;还晓得我一有钞票,就去吃零食额……。我弗想零用钿,一心想望远镜……。
——月芽刚挂起,一家之主的汉子,从堂屋的饭桌边站起,打几响饱嗝,撑着乏身子迈出门坎,又坐在廊檐下草墩上了。捧起水烟筒:饭后一筒烟,赛过老神仙。日间干活抽板烟,呛口,家中捧水烟筒,才得柔柔的烟草香,更得沾着仙气。
生产队的场坝在胜沟下,村民的茅屋许多筑在胜沟上,于是许多的一家之主,凭水烟赢过了老神,也便居高临下,看一眼人间:场坝的动静。
场坝草棚里,果然又燃起火堆,确实没有小孩们参杂喧闹:不是要开群众大会,是队干部要开会。这次是料定他要说哪样的:肖老兔赶车出远门,半道上死了匹牲口,该咋个处罚,接着该谁来赶车。恐怕要讨论好几夜哎,做干部也不安逸哎。“安逸”这话,文气,但在川东人是俗话;带来这里,众乡亲都会说了。
与会的干部也头痛:难处理哎,赶车又是抢手的优差,恐怕要熬几个夜。照旧是旱烟杆、雷响茶,照旧是会计主持会议。出乎意料是她三言两句就定调了:“三套车死了匹马,牲口害的什么病,肖老兔责任有多大,还要等调查;该咋个处罚,大家再细想想;要紧是天天要出车,接着哪个赶车?我看在队里选谁都难决定,不如干脆让知青做,就让小陆赶那一辆,也就拉甘蔗上糖厂,不出远门。”
说完,没人回应,都在抽烟、喝茶。会计的话,觉得意外,想一阵才答得上,若无十足的理由,也无人轻易说不。
尹队长先来作补充了:赶车的事,他是懂一些,不如这种,朱哥那辆车套三匹马,三匹骡子都套他那辆。——老尹想得周到,马有性子,骡子乖顺。可副业队长有担忧,骡子贵过马噢:钉掌的事就别让他整了,娃娃脾性还毛躁,万一削残了蹄子!——铁掌磨损了须换下再钉,钉掌前先要将马蹄修削整齐,似乎像修剪指甲。吕会计说,要得,让朱哥带他,难做的事帮他做,打杂的事多叫他做。
天上掉馅饼,我接着了。儿时用望远镜看马车,今个赶马车了:又好玩,又满勤,不劳苦,到年终,分粮外还能分红几十元。放牛记三级工,赶车记一级工;都好玩,可车伕荣耀,酬劳更多。真不劳苦?实在是他们把劳苦事都帮我做了,扶助知青娃娃哈,我又得了吕家、尹家的特别关照,当然也不吭声的,闷着喜欢。
我没白吃这份,比如马车拉甘蔗去糖厂,整车过地秤,第一趟缷完甘蔗须秤皮重;我自作聪明,一早不饮牲口,皮重就轻,回头骡马们饮饱吃足,随后的三趟,增量的皮重,就计在甘蔗上了。
朱哥发觉了:“要不得!”眉头打个深结:“它渴狠了,扯去饮路沟水,带翻车哎,出大事哎!”啊,是这理,算是朱哥救我一命;路上有几个急拐,拉边的那匹很可能就顺势扯过去的。
糖厂对农民剋扣,算计回来不过份啊,我做些小调整,便宜还是要搨回来,别人弗晓得,我自鸣得意。上海人会搨便宜,云南老乡忒老实。至于我每天在车上要嚼下五公斤甘蔗,又一点不惭愧,我的体重一并过地秤,队里没损失。
遗憾是下长坡不能快放,朱哥的车总在前挡着;要不,飞奔起来可得意。他这驾车,虽说农家役用马,都还存着三分慓悍。——如今回想,我当年若赶着他那驾车快放,一旦马失前蹄,我栽下车去,哪还有后面的日子,岂非朱哥又救我一命。老兔好玩,带我打斑鸠打狗,偷吃花生蚕豆,朱哥则别有好处,还有精神补益;犁田的牛郎是一伙,赶车的马伕是一帮,都有壳子冲。我骄傲了,干脆不去听阿牛、二胡们唠叨了,去朱哥家串门,听马车伕的壳子。
马伕的壳子,有些是调侃云南人出远门的。比如说,云南茶砖本是“生茶”,远远驮去京城,路上淋着、晒着、晾着,变色了!正懊丧,冲了一杯试试,红茶汤,还甘香,原来是自然发酵了;由此学会了做“熟茶”。还有说,云南马帮跑到京城,肚饿了,无奈去偷吃祭品,怀着歉意的,仅偷了蚕豆。没想这马料,在北方是贵重的,被逮到,打得狠。
顶嚇人额一段,是讲马帮神枪手到京城,一枪打掉小孩鸡巴那一串,可得一两银子!哦,是要往宫里送人,叫老太监来割那一串呢,得化二十两;本地枪手就出个主意:付五两银子,我一枪打飞了它。穷人家想送小孩做太监,五两也嫌贵,知道云南马帮有神枪,又有云南白药,就来商量:教小孩在那蹲马步,你帮我从背后……。啊,比《天方夜谭》神奇百倍吧。
朱哥家火塘边,我听来这些,又疑心青壮马伕们,是盗版黎爷、郝爷们的,老日子,是老辈创下。
黎家、郝家、肖家,等等十多户,院宅都在官沟左近,比胜沟边的外来户有根基:房子的木材,石料都上好,院子又四方齐整;屋旁竹子,大丛且粗壮,门前桃子、石榴,二三十年的树龄,花果正盛。猪圈牛棚,也修得有模样,看似经年牢固。
我在朱哥家吃茶听壳子,一边见狗儿卧在檐廊;我看它,它回望我,已然熟识了。又见遍地找食的鸡,有时拢去狗面前惹事,大概想啄吃个狗虱吧;狗一动弹,鸡又发了大声,逃开,好像受了欺负。猪在圈里闲得无聊,听见鸡叫,也趁机尖叫两三声……。
这些原住户,早先都有几亩田的,朱家也在这一堆里,便划作中农。肖家是例外,骡马贩空,一无田地,按政策便贫农了。这堆人几乎都曾赶马营生,记得几段壳子,至今仍在“内部交流”。每家的院子,都存着点老日子的光景;人有老规矩,记着老话。我不免又思想开小差,去想上海弄堂里,原来也有太平老光景的……。
老弄堂里,每幢楼四层,五幢连体作一排;间隔大,地面都宽敞,似儿童公园,小孩在那儿“造房子”,滚铁圈,跳像皮筋。原本一幢楼住一家子,楼下是停车间;那时已没私车了,小人在弄堂里乱奔,家长大可放心。造反派进来后,老光景就不再了,他们抢了房子,还抢地皮,在弄堂里搭棚棚,砌摊头,还堆起废铁朽木来表示占领;岂但无处游戏,走道都要侧身了。唉,不如乡下呢,老光景还圈在院子里,存着几分。
(200-77·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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