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满厨房都是煎鱼的香味,母亲正在大锅台前炖鱼、贴大饼子。她刚刚将大饼子贴上锅壁,两只手上的苞米面还没洗去,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淡淡地解释昨晚蹲宿儿没睡好,躺在一个草垛里睡了一觉。母亲告诉我,蒋姨的亲戚从拉哈镇捎来消息,吕大姨的老伴儿并没找成,那家孩子不同意这桩婚事,她只好租了间小屋靠在江边打小鱼维持生活,已经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生活有时候就这么奇怪,这么无情。母亲和蒋姨商量,要去拉哈接吕大姨回来,大家好相互有个照应。我问母亲,你们不上班了?
“所以想让你去一趟。”母亲说。
“我……你放心吗?”
我愿意去拉哈,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正好能借机看看胖蓉。每次想起她,我依然和当初一样心痛,无法平静。
“你蒋姨叫柱子和你一起去,”母亲停下来,想了一想。“他去过亲戚家,认路。”
“啥时候去?”
“赶早不赶晚,明天就去。”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母亲炖好一锅鲜鱼,天一黑就拉上了窗帘,等老师们来我家聚会,为赵关键压惊。
这期间,白土地又有一个惊人的新闻━━中央领导人彭真的大儿子付平,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分配到齐齐哈尔糖厂,在锅炉车间当锅炉工。付平为人谦和朴实,由于他是头号走资派的子弟,岁数又大,在糖厂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不好找对象,谁又愿意让自己的姑娘嫁给狗崽子而自找倒霉呢!后来经人介绍,付平娶了一个扫大街的知青,外号叫“王大饼子”的姑娘。白土地人对这桩婚姻一直议论不休,一个哈军工的高材生,怎么能和扫大街的姑娘过到一起,肯定长不了。于是,付平和那个知青演绎了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爱情传奇,这在正常人眼里简直不可思议。直至“文革”结束,付平升任河北省成套设备局局长,两口子仍旧和和睦睦,不离不弃。
那天晚上,天际高悬着一镰新月,温暖而又明亮。老师们围着我家的炕桌或蹲或坐,挤在一起喝白酒,吃鲜鱼。母亲摆了一桌小小的鱼宴,怕下酒菜不够,又拌了一大盆黄瓜凉菜。老师们很有节制地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酒,抽着劣质香烟,相互交流着从亲戚朋友得来的大道小道消息。
“我听说,上面有精神,本着扩大改造面的政策,酌情从宽;能不押的尽量不押,能不关的尽量不关。对于那些可戴可不戴‘帽子’的人,就不给戴‘帽子’。”赵关键压低声音,脸上洋溢着微笑。“有些单位已经解放了一些走资派,逐渐恢复他们的工作。”
所有的人都对他报以微笑,迫切地想听下去。母亲不喝酒,坐在炕沿上抽烟,她问:
“你怎么知道?”
“草动知风向么。例如毛主席批示的,《新华印刷厂执行党的‘给出路’政策的经验报告》,里面就有一个例子。这个厂原党委副书记李同彦,运动一来把他当走资派批斗。后来经过反复研究,认为他只是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犯了严重错误。经过群众的冲击之后,他对自己的错误有较深刻的认识,学习改造过程中表现还好,于是确定可以解放他……毛主席当时就在上面批注:‘像这样的同志,所在多有,都应解放,给予工作。’我出来的时候,碰到一个老同学,他在市里的学校工作,已三结合进学校的班子工作了……他跟我说的。”
一阵叮当碰杯声,在小屋里回荡。
“轻点儿。”母亲始终微笑着倾听这场谈话,心里还在回味赵关键传递的消息,随手关死窗户。
人们的声音不大,压得低低的,隔墙有耳,总是要提防一些看不见的眼睛。
“好消息,喝一杯。”刘小伙探过身子敬赵关键,同样又激动又不安。“那我们也快了吧?”
“别激动。”侯字典按住他的肩膀,示意坐下,像喊。“快什么,酒快被你喝没了。”
谈话停顿了一下,陈斯基咳嗽了几声,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变魔术似地从背后拿出两瓶散装老白干,放在炕桌上。“嘘……给赵校长压惊,还能没有酒吗。”说着,转过眼睛,示意刘小伙倒酒。
“我说么,”刘小伙给赵关键斟满一盅酒,吹了声口哨。“最近怎么看不到董振清和马维池,他俩回学校上课了!”
“不是做梦吧?”马历史把手一挥,瓮声瓮气说,一口喝干自己的酒盅,似乎在给大家泼凉水。他有几分醉了,脸色灰白,太阳穴冒着汗珠。
“怎么可能?”刘小伙咂一口酒,点燃一支香烟,一本正经证实。“我亲眼看到的,他们确实去教课了。”
“文化大革命运动已进行这么久,事情会变化的。”赵关键夹起一筷子凉菜咽下去,以权威的口吻宣称。“穷则思变,乱则思安。不可能老这个样子,该结束了。”
他们再次干杯。
屋里又闷又热,老师们沉浸在热烈的气氛中,仿佛即将发生巨变,只须等待一时就行了,尽管这话明显带有自我安慰的意味,又显得十分勉强。
“哎,我想起来。”侯字典一只手扶着眼镜,赞同地晃晃脑袋,拉长声音。“就在不久之前,傻老孟跟我说过,上面有人问过艾平的事,搞得白脸狼好紧张,要不不会放艾平回家。我耳朵不好,他还说了些什么,听不大清楚,以为他又喝多了,没在意。”
大家都在体味着他的话,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高兴,几乎忘了喝酒。
“孙书记,是不是你们上访起作用了?”
“谁知道呢,可能吧。”母亲受大伙儿的情绪感染,也快活起来。“他倒是把我们落下的书包捎回来了。”
母亲分析,形势正朝好的方面发展,坚冰已被打破,生活中久久期待的幸福终于快来了。反正各种可能都有,文化大革命很可能快接近尾声,进行到落实政策的阶段,否则马维池和董振清不会回学校上课的。这可不同寻常,应视为政治的天空放晴的征兆━━她坚信正义必胜,仍然相信党,相信人民,相信国家的前途,对落实政策抱有希望。然而在当时,老师们对许多事情都还不甚明了,还有一些真相尚待认识,仅凭他们的经验对这场运动做出正确的判断,难免显得幼稚和为时过早。总之,他们好长时间都没有经历这样欢快的场面了,严冬就要过去,春天就要来临,阳光就要普照大地,每个人的心中都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悲剧总有结束的时候,大伙的苦日子快熬出头了,都很快就能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了!谁都可能这样,在希望中生活,总比在绝望中生活好。现实愈痛苦,愈压抑,愈渴望寻求新的希望,没有希望的时候反倒觉得希望更多。
这是他们在一天里第二次感到高兴,每个人都有话可说。
可是母亲忘记了理琨叔叔曾经透露过的消息,中央“文革”小组早已放风:“这样的运动至少每七八年再搞一次。”毛泽东在会见阿尔巴尼亚党政代表团时说:“外国人讲中国天下大乱也是有道理的,不完全是造谣,有些地方我们还嫌乱的不够。”造反派仍在不折不扣地响应中央“文革”小组的号召:“全国无产阶级革命派动员起来,集中火力,集中目标,进一步深入地、广泛地从政治上、思想上、理论上,对党内最大的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开展革命的大批判。”人总是健忘的,也总是抱有幻想的,善不可避免地要为恶付出代价,而种种灾难则像巨石一样高悬在我们的头顶,随时可能砸下来,我们的悲剧不会终结!
其实是老师们错估了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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