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结束第二天,同学们又到学校让老师估分。除几个没参加高考的和十来个没信心的,六班四十一名同学聚在一起。大家的心情又不一样,按说没压力该轻松了,可谁都知道离开以后再见的机会很渺茫。班主任跟大家说话也像朋友似的,送大家出大门时眼圈已明显发红。大姨硬留丽霞住一夜,谈话间不经意提起报考志愿的事,大姨劝她想开点,不管学啥只要她肯下功夫,早晚有出头的日子。那天晚上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决定考到哪上哪,一直别着劲儿不仅她不开心,父母也会因她难过。后来她又想到大志,想必他也希望她开开心心的,再想想那俊朗的脸、温和的笑容仿佛昨天才见过,心情也逐渐开朗了。然后拿出他的教案本,靠在床头从头看起,直到眼睛犯困才放下。
吃过早饭她离开大姨家,走到十字街她又决定去趟三角塘菜市场,买几个羊肉火烧和馓子。这天碧空如洗、艳阳高照,天边飘着棉花团似的白云。她穿着粉红色衬衫、浅蓝色牛仔裤、白旅游鞋,头发用黑布头绳束成马尾垂在脑后。心情逐渐好起来,边骑车子边试着哼唱前不久学的《甜蜜蜜》,脑海时不时闪现那个俊模样,尤其是弯弯的浓眉下那双写满真诚的大眼睛,心里也甜甜的。
一路走来,看见很多人在稻田翻地、耘地,稻苗的高度也差不多能插秧了。她临时决定先去看一眼大志,看完再回家。等到了上次见他的地方发现地里没人,旁边地里有人她不认识也不敢问。正发愁呢,有个胖胖的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生经过她身旁,问她是不是找人,她感激地点点头轻轻吐出两个字:“大志。”那人指着两块地顶头的一道水渠说:“我多会儿还看见他娘仨咧,就给南懑儿①中间方儿咧。”
丽霞知道中间方是成家村所有稻田当中最整端墒②也最好的部分,她三姨家的地就在那斜对面。于是,又向那人微笑点头表示感谢,推着车子上了渠边小路。几乎每块田都有人,但是十之八九戴着草帽。这咋能分出来哪个是他咧?邪豁吧?怎多人看住多难为情哩?不邪豁啥时候才能找着人?思绪良久,她决定低着头喊,声音也不大,边喊边偷眼看有没有人注意她这边,哪个像他。
喊到第五声,左前方也有个男孩儿喊:“哥唉,哥唉,找你咧,那儿咧。”边喊着还往她这边指。她一眼认出是大志的弟弟大勇,就在他北边的稻田里正有人掀起草帽往她这边看,是大志。她赶忙摆手往跟前走,隐藏几百米的含蓄全部撇下了。到了跟前,他温和地看着她,熟悉的笑容跟上次分开时一模一样。她的脑子莫名地有些慌乱,笑容也有些迟钝,赶忙与他错开眼神轻声说:“恁家有几块儿稻地?上回我记哩给马路边儿不远。”说着转身扎起车子,从提包里拿火烧和馓子。
“就两块儿。”他停在她旁边不到一米地方,声音也压得很低。
“给,延津哩肉火烧可有名儿,我给你捎来几个尝尝。”她说着转身把袋子往前递,眼睛也再次打量他,好像比以前壮实点,微微扬起的嘴角隐隐透着一股沉稳劲儿。
“他接住袋子又凑近一点看着她,声音也愈加温和:“哦,你去恁姨家是不?我吃罢晧儿晌饭找你。”
“不去,我还没回家咧。”她又有些慌了,似乎这样以来他能想到她一放假就急着见他,赶忙转身系好提包,不到十秒又回头冲他浅浅一笑,“你忙吧,我走了。”
“你——专门儿着给我送这啊?”他紧盯着她的眼睛,语气里的欣喜大于惊讶。
“嗯。”她感觉得到他声音里的欢喜之情,自己心里也愉悦的难以形容,他的笑正挤进她脑海并无限放大,令她意乱却还没有神迷,忍不住又歪着头看他,“咋?中意不?”
他重重点头,但没说话。其实说不说都一样,她已经心满意足。感觉该走了,她嫣然一笑说:“回去吧,好好儿干活儿。”完了把自行车搬起来原地掉个头,顺着原路往回走。
“哎,”他轻声喊她,喊完却又变得吞吞吐吐,“那,啥,啥时侯你还——”其实他的思想已经矛盾到至极,害怕自己的行为最终成为负担,可又觉得不能什么都不表示。
“我还不知道咧。”她停住了,知道他后面想说什么,因为她也想再次见到他,即使见面什么也不做、也不说。稍微迟疑她又说,“去朔我叫改妮儿去给你说。也就这几天儿吧,肯定得去给俺三姨攒忙③。”她感觉他的眼睛是透明的,心也是透明的,那点想法全在外面露着呢。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心想自己的冒失或许也毫无保留的被他洞悉。所以话音没落,就转身往前走,却没有立刻上车骑行。一方面是渠沿狭窄不容易骑,另一方面她还有些舍不得,还想再看看后面那张温和的略显腼腆的脸。
也不知道是丁白庙村太小,还是她倍受关注,一进村就有人打招呼,一个接一个,似乎人人都知道她刚考过。出于礼貌她要一一回应,只好下车推着。可她实在不喜欢听他们似乎统一过的口吻:“丽霞放假啦?考哩还好吧?”“回来了?高考咋样儿?”“考哩中不中?上一本线儿了吧?”为了掩盖心里严重不满,她勉强堆出满脸不太自然的笑容,换也不换地统一回复:“刚考罢,还不知道咧。”进家门时,她的脸都有些僵硬。跟父亲又说了一遍才迅速回房并关上门,躺在床上自由舒展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吃晚饭时,她问母亲什么时候插稻。母亲说还得几天,又说家里的地不用她管,让她过几天帮三姨去。
接下来的三天几乎是复制的,只要出门就必然有人热情关心,那些话也像复制来的。即使呆在家也逃不过,有人从门口过看到她父母一样会问,她父母的口吻似乎挺享受,好像录取通知书已经先给他们见过了。传进她耳朵却非常不舒服,索性把窗帘拉上,拿出大志的教案本继续看。那几天,她除了小说什么也不管不问,困了睡、饿了吃、完了继续躺床上看小说。
回家的第四天晚上,小说看完了。这一遍几乎是连贯着看的,她又体会出不同含意。整个小说的节奏很快,对人物的表情和心里描写都不多,人物性格和品行也很直白;坏人就是坏人,从出场到各种作死再到成为铲除对象,似乎是连贯的;好人也像脑门儿写了字,对人、对事、对江湖处处为善,面对大奸大恶也会先感化、再对抗;爱情更简单,看上对方就从一而终全心全意的追求。难道苦尽一定甘来?相对而言,现实中的感情是那么脆弱,如果人都这么单纯哪还有背叛呢?现实中谁又那么傻傻的倾尽一生等一个人呢?感慨完剧情开始琢磨作者,猜想他这个年纪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爱情,他父母的事情对他的思想有什么样的影响。
第五天起床开始觉得无所事事,她跟母亲打过招呼直接去三姨家。三姨家的稻苗也洗的有点晚,还要几天才能动手,但三姨已经给西间另加一张床,新被褥、新床单,就是为她或艳霞准备的。好吧,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比在家里舒坦。将近中午,她就让二表妹改妮去告诉大志她来了,改妮回来说他家没人。她想大概是他家的稻苗早,已经开始插秧了。
到了第六天,她竟莫名地心慌了,让改妮十二点半准时去。改妮走后,她在心里说如果他还不在就算了,反正她不是很想见他,只是上次走时答应过他,现在算是履行诺言。结果他还没在,改妮又说在他家门口遇见小兴,小兴反而说晚上来看她。她才不会稀罕呢,全都是小屁孩儿,尤其是他大志,就算不知道她来,晚上过来溜达一圈能累着吗?然而过不了多久,她又会想他,猜想他如果忙的顾不上吃饭说明真忙,开始担心会不会把那小身板累着,会不会饿瘦。
傍晚,小兴果然来了,身形微胖嘴边已经有了绒须,满脸腼腆的笑容。几句寒暄之后他开始没话找话说,表情显得有些慌张说话也吞吞吐吐的。她知道他已经长大,就像知道大志长大一样,但他的动作确实有点儿扭捏。她忽然想起来跟他有些相像的吕伟,那家伙应该已经与袁金珠订过婚,不需要再为感情的事情烦恼。然而她知道绝不能像拒绝吕伟那样拒绝他,说实在还挺喜欢他,仅限于像弟弟那样的喜欢,甚至比几个叔叔家的丁子丰、丁子顺他们还亲近,但绝对发展不到男女之间的感情。
就在她切好菜转身去堂屋时,小兴终于步入正题:“丽霞姐,你喜欢大志吧?”
“呵呵,”她轻盈一笑转回身看他,心想他肯定是胡乱猜,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他更不可能看出什么。就试探性地问:“咋?问这弄啥?我当他是俺弟咧,你也一样儿,咋?”
“没,没咋,我说哩不是亲情哩喜欢,是俩人好一辈哩喜欢。”他的声音已经降到不能再低,眼睛也在堂屋门和院门之间迅速扫视,显然有些害怕。
“胡说啥咧你?恁俩还都儿小屁孩儿咧,毛儿还没长齐咧知道啥是啥啊?”她坚定地以大人的口吻推翻他的揣测,不跟他讨论这种问题。
“我不是小孩儿家了,我啥都知道,”他焦虑的眼神不敢与她对视,“要是有人看着你就可喜欢,有你啥都是好哩,那不是姊妹们哩喜欢,是男女俩人哩喜欢,对吧?”
她还真有点意外,因为这种感觉她也有过,不由得追问:“谁?你?还是大志?”
“大志。”他毫不犹豫的说,稍微停顿又补充,“我也是,从去年看着你那一回开始哩。”
“呵呵,”她又笑了。这下明白了,原来这才是他今晚最想说的,就打定主意让他打消念头,但不能直接拒绝或说他们不合适,于是思索着说,“恁那不是爱情,是好感,青春期哩小孩儿家对异性好奇很正常,时间长就淡化了。”
“不是爱情?”他差异的看着她,刚才的腼腆居然没了。
“不是,顶多算好感。”她笃定地说,相信等他长大些遇到自己的爱情,会理解她现在的做法。“甭瞎琢磨了,爱一个人没怎简单。”
“哦。”他似乎有所感悟,“那就这。丽霞姐,我先回家了。”
“不搁诶这看电视?”她见他没继续钻牛角尖,也瞬间放松下来,笑盈盈的看着他。
“不了,我想起来还有作业没写完咧。”他说着快步往回走。
她当然能想到他不是真的要回家写作业,但她也能看出来他的品行温顺,这种性格不会轻易为难人,对自己也不会刻薄。然而看着他出院子走的看不见了,她的脑子反而有些凌乱:照小兴就这说他已经喜欢上我了,那他用我哩名儿当小说儿女主角儿就见怪不怪了。那他是啥时候开始哩咧?真给他小说里那样儿一见钟情啊?小兴都知道我来了能给他不说?他都知道了为啥还不来?是正人君子含蓄?还是装傻咧?是不是给我托大咧?要么是没自信?
第七天她没让改妮找他,一方面三姨开始下地,她也得忙着三餐,闲了还要给改妮、小姕辅导作业。另一方面她要晾晾他,免得将来两人在一起他总因为她先找他而摆姿态。可是到第十天坚持不下去了,因为明天是她生日,虽然没想让他送什么或做什么,但总不希望也惶惶不可终日的过她人生中这么重要的日子,人一生只有一次十八岁生日(心里认为重要就越显得重要,事实上每年生日都是唯一的),而他也是她第一个在乎的人。所以她让改妮吃晚饭的时间去,他不在家就多等会儿,他总不能睡稻地不回。
改妮回来说他在家,去的时候他正在烧锅,手里还拿着书呢。这下她可以放心了,洗涮过厨房的锅碗瓢盆还专门洗洗脸,换身米白色细纹连衣裙,白凉鞋也擦擦,头发束成马尾加个黄色发卡。三姨她们看电视,她站在柴扉门外面。
这天是农历二十,月亮已经明显的开始消瘦,但白色的光芒依然皎洁,街面上十米以内能看清模样。
九点半刚过,她看到大志出现在北面百十米的街口,往南拐弯时还跟旁边纳凉的人打招呼。能看清他笑脸时他的脚步忽然变慢了,温和的看着她打招呼:“吃罢了没?”尽管没叫她姐也没叫名字,语气却显得非常贴近。
“嗯,”她轻声答应,扭头看看右边二三十米就是幽静的村南小路,冲他努努嘴,“今个诶哩月明真好!走,咱往那懑儿转转。”说完没等他回应直接转身往前走。他点头跟在她身后。她只管往前走,故意不看他,也不必看,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够了。
那晚的村南小路很安静,风小的可以忽略,路上也没有别的人。路南边紧挨小树林,黑魆魆的树趟子里没有一丝丝光亮。相比之下街面更加明亮,房屋、院落虽然失去色彩,但轮廓和层次很分明。两人都穿的浅色衣服,在月光下变成浅灰,他和她的脸也变成灰和白。若不是还有看不见踪迹的知了、蛐蛐儿发出欢快叫声,很容易让人以为身处于黑白图画之中。
她拐过弯就停住,递给他一个用塑料袋裹得很紧的小圆筒,微笑着说:“给,写哩还中,要是给人物心里描写再细化点儿效果更好。”
“哦,”他轻声答应。知道这是他写小说的教案本,接过来钻在手里,没口袋可装。
她转身继续向西边走,走的非常慢,走几步幽幽地说:“最近写啥了没?”
“没,我就不好这东西,上回是小兴他们逼我,才硬写哩。”他跟过去走在她斜后方。
“写哩好住咧,你有这天赋就好好儿写呗,将来说不定能靠这吃饭咧!”她扭头轻撇他一眼,身子稍停跟他并肩走。
“我哪是这料啊?能把学上好将来找个差不多哩活儿干就中了。”他的要求确实并不高。
“咯咯咯,”她嫣然一笑,停住看着他,“你忒老实了。人咋能没梦想咧?每个人都有己街哩特长,爱好,根据这些制定他己街哩理想目标,再发奋努力,总有一天能实现。”
“那你哩梦想是啥?”听了这话他感觉心里有暖流激荡,简直要对她肃然起敬了。因为他以往接触的朋友、同学、伙伴大多是得过且过的心态,即使谁有个理想也是不着边际的科学家、解放军、大官,还从没有谁像她这样有步骤的。
“我啊?我想儿当歌星。呵呵,这个梦想傻不傻?”她笑的很灿烂。虽然半个月前这个想法才被父母否定过,但梦想就是梦想,即使永远不能实现那也是她最想要的。
“我看是中,你唱哩嫩好一定能实现。”他绝不是恭维她。今天上午在地里插稻时,还听到别人家广播里播放她以前唱的《粉红色的回忆》,这是他第一次听她之外的人唱那首歌,才知道歌名和原唱者,当时就觉得原唱还没她唱的好听。而除了那首歌,他还听到广播里说二十号也就是明天晚上有流星雨,主持人对流星雨的赞叹使得他跃跃欲试。晚饭前见到改妮过去,他立马拿定主意今晚试着邀她一起看流星雨。
“真哩?”她的眉毛扬了扬,终于遇到同学以外的知音。
“嗯。”他真诚地点头。看着月光下她明晰的眼睛,兴致上来了,“霞姐,你再唱一遍呗,那个粉红色的回忆。”
“你觉哩好听?”她微微低头,笑容更加美丽了。
“嗯,唱呗。”他肯定地用力点头,目不转睛看着她白皙的脸。
“那中,等一小。”她说着转身向前走两步,清了清嗓子唱起来:“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
歌声还是那样清甜、婉转,每个字都深深地触动他的心灵深处。
歌曲唱完后她缓缓地转过身,他还在意犹未尽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十分享受。她回来两步碰碰他的胳膊说:“咋样?”
“嗯!可好听!”他说完这话迅速转移视线。
“咯咯咯,”她轻盈地笑了笑,缓缓地向西走。他也跟过去,还是在她斜后方。过了几分钟,她决定试探他一下,忽然转身看着他,“你喜欢我是不是?”
他有些不知所措,急忙停住脚步,头迅速低下来,舌头也有些打结:“啊,没,没啊,都不,不知道你,你打哪,哪听哩,哪?哪?哪有啊?”
“有胆儿做没胆儿承认?一点儿都不像你小说儿里哩楚暮春,看人家对元丽霞多坦诚哩,敢爱敢恨才是新时代哩年轻人。”她歪着头想捕捉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站的角度有点偏,大半边脸刚好被他倾斜的头发挡住。
“小说儿都是假哩。”他生硬的回避。
“不都说小说儿是作者哩心情写照?那不是你写哩啊?”她觉得他是害羞,因为小兴前几天刚说过他们都喜欢她。
“我不知道别人咋写哩,我是写住玩儿咧,我是现实里不敢哩才写到小说里。”
这话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心里一乐紧追不放:“你不敢咋?不敢当面儿说?还是不敢承认?”
“不敢喜欢人,我怕喜欢谁就会害喽谁。”
“为啥?”这话又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虽然已经等于承认喜欢她,但哪有这种道理?
“我怕像俺爸那样。”
“恁爸?”她马上联想到以前三姨说的那些村里的谣传,见他没动就轻轻拍两下他的肩膀,温和的说,“村儿里人都爱嚼舌根儿,信他们啊?谁亲眼儿见?没一个儿真哩。”
“不一定是假哩。我见过那个女哩,他说是房东,我当时信了,后来想想没嫩简单。”
“有这事儿?”她惊住了,看他的沉着不像说着玩,心里禁不住为他难过,忽然很想抱住他给他个安慰,却又不敢。
“嗯,我考初中那一年给那个女哩家住过三夜,没见她男哩。她也不咋漂亮,可会为人,有种说不出来哩吸引力。她还有个小孩儿,看住比大勇能小点儿,我当时看不出来哪儿不对劲儿。反正要说俺爸为了她娘俩不要我跟俺妈俺弟,我肯定相信。反正,他这几年都没回来过,一毛钱、一句话儿都没捎过。”
“恁妈我见过几回,人儿可好了。恁爸哩心肠咋嫩硬咧?”
“可能那就是他哩本性吧,我可能也是那号儿人,所以——”
“咋会咧?”她果断地打断他的话,感觉他的话像从井底发出来的,冷的让人瘆得慌。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抚摸他低垂的脸,认真的看着他,“嫑瞎说,你是你他是他,我相信你哩心是善良哩。”
他慢慢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也想儿善良,我有他哩遗传,这谁也改变不了。”
“不会,这事儿不可能遗传。‘人之初性本善’你知道不?只要你坚持做个好人,谁也没法儿钻到你脑子里,知道不?”她认真的和他对视,手仍然贴着他温暖的脸。
“好像也不是这样。”有她的安慰他舒服很多,但立刻又想起以前的事,心又慌了。在遇见丽霞以前,他对小学老师史老师和初中同学贾红玉也有过感觉,他觉得那就是三心二意的表现。此刻他真的想继续喜欢她,却怕受父亲遗传伤害她,懊恼的想蹲在地上哭,却舍不得离开她温暖的手。只好把视线移开,咬着嘴唇说,“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我上五年级朔忽然有一天可喜欢看音乐老师,她对我一笑,我哩脑子就不中用了,满脑子都是她。小兴给我说那是瞎想,我觉哩也是,可——我第一回看着你又那样儿,就是你给小蛋儿叔街门口儿唱歌儿那个诶皓儿。我知道肯定不是瞎想,绝哩不是,我觉哩就是见一个喜欢上一个,就是受他哩遗传。”
“不可能。”她的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两手捧住她的脸,两人再次对视,这时候才发觉他的个子居然比她还猛一些。她稍微停顿接着说,“我给你说吧,能遗传哩一般是个儿高低,长相,还有血型,遗传病,等你上初三学生物就知道我说哩不假了。”
“啊?那我对史老师哩算啥?”
“好感,人对敢兴趣哩异性都会有好感,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喜欢。”她说到这里感觉像要把自己的心思掏出来似的,也开始有些抹不开了。于是她把双手撤回来,转过身背对着他说,“喜欢一个人没错儿,知道不?要是俩人儿相互喜欢,就可以进一步相互了解对方,那就是谈恋爱,谈哩时间长喽要是俩人儿都没变心,那就是真爱情,差不多能谈婚论嫁了。知道了没?”说完这些她缓缓的转过身幽幽地看着他,其实这些她也是通过书籍和同学之间交流得来的,没有半分经验。
“是这啊?那俺妈俺爸他们是经人介绍哩,都没谈过恋爱啊。”
“可不是啊,所以说恁爸可能都不知道啥是爱情,到外面儿就让人家给迷住了。人要是爱上一个真心喜欢哩,通常人家说啥他都听,把持不住就犯错儿了。”
“哦,你说哩对。”他猛然觉得他就是个很容易犯错的人,“我,觉哩我也是,我以前喜欢史老师,见你又喜欢,还有俺姥村儿里哩贾红玉,我长大是不是也是那样儿啊?”
“我多会说了,你那是好感,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就不会再受旁哩人儿诱惑了。”
“咱俩算不算谈恋爱?”
“当然不算,光是你单方面儿喜欢咋算咧?”她感觉到自己的言不由衷,迅速把目光转到旁边,想了想又怕这样打击他再转头喜欢上别的女孩儿,就幽幽地补充,“呃——要么咱先试试?要是过一阵儿你还觉哩我最好,我也觉哩你不差,那咱俩就算谈恋爱。”
“中!”他重重的点头,就像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这事儿可嫑跟旁哩人儿说啊,只能咱俩知道。”她转过身看着他的眼,觉得比刚才又贴近很多,“你要是想儿见我就往俺三姨门口,我看着你就出来,中不中?”
“中。”他再次点头,心里美美的。忽然凑近一些看着她,“你要是想儿见我咧,也往俺头门口啊?叫俺家人看着不好吧。”
“我没嫩傻!我叫改妮儿去找你。”她说着冲他甜甜的一笑,心里十分舒畅。
“那也中,”他也满脸憨笑,比之前那个温和的笑容多几分质朴,“那就这,我回家了。”
“回家?你乏了?”
“没。”
“想儿听我唱歌儿不想儿?”
“鞥!晚会儿回去也中。”他说回家其实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听她要唱歌立马来了兴致,“我能拉你哩手不?”
“不能!咱还是试验阶段儿!男孩儿不能忒主动了!”她断然拒绝了,又觉得态度不能太硬,就笑了笑,用手碰了碰他的手背又迅速地撤开,自己反而有点彷徨,低下头悄声说,“我碰你中,我有约码儿,嗯?”其实她不久前捧着他的脸比现在还热情,只是当时还没有正式确定恋爱关系。
“哦,”他表示认同。
“我唱个《甜蜜蜜》吧,我还不熟练,学校里有人学我也跟住学。”她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征求意见。
“中啊,你唱哩我都好听。”
“咯咯咯咯,”她莞尔一笑,又用胳膊碰碰他,转过身向前走两步,“开始了啊?”说着又干咳一下清清嗓子,认真唱起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那样……”
她唱的很投入,仿佛月光下恬静的村边小路就是她的舞台,路北边错落有致的院落和房屋是舞台背景,路南黑黝黝的树林都是她的观众。歌声里饱含深情,就像如愿站在梦想中的某个大舞台,优雅地踱步,偶尔转身看看他。最最忠实的观众就是他,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他无疑也是最幸福的观众,因为她唱每一个字都像是对他的倾诉,每个眼神都饱含着特有的情愫。他觉得这首歌更细腻、更适合她唱,她唱完要求再唱一遍。她也欣然接受他的要求,又唱两遍。
这天晚上他们都回去很晚,也很愉快。她回去时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怕惊动三姨问她晚回去的原因,甚至怕三姨看到她有什么不对的。躺在床上睡意全无,满脑子都是他温和的大眼睛、淡雅的浅笑。她深深地知道这就是爱情,她期盼许久的爱情。而他无疑是最好的,没有吕伟的絮叨、没有耿新华的小气,还有他们不具备那种历经生活锤炼后的持重和真诚,可以说该温顺就温顺、要才情有才情。
他回去后也躺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一遍遍的回放她唱歌时的样子,彻底的沉醉了。关键她让他知道什么是好感和爱,从这天起他不再害怕喜欢谁,当然,也不需要喜欢别的谁,她的音容笑貌已经占满他的心房。睡意即将上来时,他忽然想到本来是要邀她一起看流星雨的,一高兴压根儿就没提。不过他并不担心,明晚才是看流星雨的正日子,他相信她是善解人意的,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注:①懑儿,在这里是替音词,发měn er音,表示方位,如南懑儿、前懑儿、那懑儿。②墒shāng ,原意指耕地的农具铁墒及其开出的垄沟,现代多表示土壤适合农作物发芽生长的程度,缺墒就不适合播种。③攒(cúan)忙,帮忙,多指乡间农忙和红白喜事时,亲戚、街坊之间不计酬劳的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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