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村俗
赶紧要架桥,出了事怪队长;尹队长向朱哥家去。这节气,青年队无须派工,都知道是日复日薅三道甘蔗。甘蔗已长高,蔗叶划脸,蔗农也已顾不得脸面。明天既然去修桥,比薅甘蔗安逸,亲们一定踊跃,且是尹队长亲自来通知的,这又给足朱哥脸面。
“明早官沟边集合,架桥”,青年突击队长朱哥,去一一转告。生产队一堆老少,每天早晚出工、收工,扛着锄自顾走埂子,是不用招呼人的。新社会场合,不讲旧俗。当下朱哥上门去通知,那见人就得陪小心了,招呼叔伯婶嫂什么的。有些称呼,阿拉弗一定听得懂,因为关系啥过继啊,干亲啊。
有种“四旧”称呼,我听懂了,“之”字古义,不就是“去往”么;新近入赘进村一个小伙,正在青年队中,朱哥叫他王之张。当地人都知,王姓女婿上张家门,可改成这姓名,不一定非从张姓不可。其他李之周,董之黄等等,一样。王之张卖相蛮好,老婆在村里却实在算次的。我问朱哥,答说,山上吃红苕土豆的,愿上门来吃大米。
知青可以任性,去谁家,不必陪小心一一招呼人,因为我们不懂习俗,叫错,倒不如不叫,只做个笑脸。只是尹伯,有家长的名份,我们路遇他,也总叫一声尹伯。尹伯笑了,他为知青操尽心,回报就这点。
回想在上海,亲戚哪能叫,姆妈教额,自家用弗着动脑筋。夜里睏觉前头,佣人带齐小人,去向“好爹(苏州话称父亲)姆妈明朝会”,是学的西式“道晚安”;等阿拉长大点,革命形势大好,旧俗、西礼侪作废,倒蛮轻松;尔后到村里,也很轻松,知道做笑脸,他们就夸知书识礼。
我来云南前头,弄堂里又作兴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是工人造反派们弄额礼节,新风尚。沓条弄堂,趁抄家抢房子进来额造反派蛮多,约好了,集体做早请示晚汇报;奈好,全弄堂伊拉作主唻。原住民们,路遇便行注目礼,算打个招呼,不出声。我去尹伯们的村里好呢,还是留造反派们的弄堂里好?
弄堂里沓种“四新”,我倒搞弗懂了,以前光绪皇帝,天天向慈禧太后早请示晚汇报呀,想起来憋屈人。对着个头像去请示汇报,更不通了,一张纸,能指示,能听取?那假惺惺地做,不恶心?还是下乡来好,村俗都还通人情、看得懂的。
朱哥平实勤力,也不乏情趣,青年队员固自活泼,谁锄完一垄,就站地头柱着锄柄,吼一句自家惯熟的样板戏,以示占先。女的,也有爱高声唱的,多数是害羞不出声那种。最上口的田间小调,却都已“唱弗连牵”。比如秧歌,连老尹也忘词了。唱样板戏,要老脸皮,装腔作势地;原本唱秧歌,自诉衷肠,自然而然,实无须害羞。
尹队长带着他们出早工筑桥,伙子们乱吼着“威虎山”。不关“破旧立新”,是兴致高,老尹这人有趣又能耐,不妨跟着他,学着点为人处事。做活,做人,村人都摹仿习得,学尹队长这腔调,就很好。——这辈子,我也只觉得男人中,郝爷、尹队长,还有后来遇上的右派讲师,值得摹仿。哦,季海先生是大师,崇敬着,学不到的。
生产队长,一街子要有两三日接到通知开会去,不开会的日子一定出工;但凡出工,又一定卖力,比青年队员有过之。“基层干部”,苦出身。老尹让朱哥带几个拆旧桥,自己带队沿沟帮砍杨柳树;柳干疏脆,不用啄斧,柴刀足矣。
找着腿粗的一棵,留一人,“砍了记得栽上噢,这一季不好活,要多插几杆!”
老尹带我走到最远处动手:砍倒,粗剔去旁枝,湿树重三百多斤,枝叶那头拖地下,缷去些力,他半扛半拖,回去桥边。“你剔十来枝,插在湿地里。”我插完枝追上他,听到喘气声。中等身材,虽然负重,他体姿依旧劲拔,隐掩在沟边芭蕉叶中。
两臂平展开量度,称“一排”,两排半的树杆,并列着,横搭在两边沟帮,“桥梁”就有了。将剔下的枝叶打横铺在桥梁上,人上去踩踩实;再将稻草铺枝叶上,就能兜住土。铺足沙土再踩实,就完成一座“草桥”。桥两边翘出齐切的草梗,很入画。
清末苏州郊外有著名的草桥中学,当是借用旧地名,不失雅致。而郑板桥是棲身市镇卖画自养,若陋村,是筑不起“板桥”的。不亲临其境,哪能晓得草桥、板桥,“人迹板桥霜”。而生产队是不可能蠢到去造座板桥的,否则这笔支出大大地折损工值,每个劳力的全年积分,都不够抵扣粮、柴了。造板桥的本事不是没有,请出郝爷来就得。
完事,老尹朗声喊:“把拆下的枯枝拢一堆烧了!”“搁一边,等下霜时烤火不好?”“叫你烧就烧!”轰地起大火,烧尽细末,粗干则燃成炭堆。“我用点队长小权力,啊,一人赏个烧包谷!”老尹一大特色,就是嗓声朗朗。“要得!”大欢喜。
头年甘蔗长势缓,宜间种“包谷(玉米)”,已灌足浆的包谷棒棒,好大个,一肘长,是著名“马牙包谷”,籽大,炭烧野食甘香果腹。“莫急噢,先冲段壳子,谁说好了,先挑吃!”于是尹队长带头,说个故事:
“女人做好饭温在灶上,挑水回转,却见锅盖掀开,饭菜抛散。咦,狗跳不上灶,猫扒不动盖啊。二日假装去挑水,却暗自折返,哇,见只猴坐瓦罐上,正向锅里抓食。三日她将火炭装瓦罐里,挑水去,走不远果然听惨叫。——炭烧了猴屁股,所以猴都红屁股。”
“猴壳子不算四旧?”朱哥也就随老尹:“聪明人将细麻绳栓树上,另一头打个扣挽手上,花样翻新甩了一通。猴看人走出了林子,下树来也将前爪伸进绳套甩起来,越甩扣子越紧,脱不开啰!——说是猴子肉好吃得狠,就同吃人肉!”
没想到吧,路线斗争正激烈,他们却讲这些些;正如早请示晚汇报正时兴唉,他们还循着旧俗。我一时兴起,也讲个“佛本生”中的猴故事。一开讲,又本能地心虚了,众人前讲唯心主义?听我吞吞吐吐不爽快,朱哥接过去:“哦,我来讲,我老岳父说给我过。”
是说,国王出游,吃到个随涧水冲来的蜜桃,叹其美味,遂令随从遡流而上寻求。王望见崖边一桃树,猴群集其上采食,怒而令随从发箭。猴窜逃,但见猴王用四肢及长尾连接两崖间树藤,使众猴踏其身为桥逃亡。最终,猴王中箭落下深渊。
唉,这故事深意,山高水长;在茶马道上流传,理所应当;郝爷为人,也真有点舍己的意思哎,口碑心碑,似长流水、长青树。看尹队长听了,也似在出神想啥。他绝不去想破四旧的,我知道。
——当年,辞了“四新”的弄堂,来这“四旧”的村庄。
(200-70·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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