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们又一次上访了。
母亲换下工作服,穿一件黑呢子上衣,头戴一条大方格纱巾。她四十多岁了,看上去依然是个清秀端庄的女人,嘴唇很薄,下巴显得更坚毅。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她的眼睛明亮起来,气色也恢复了。我戴一顶解放帽,背着黄书包,里面装着上访的材料,又变成了学生。猛一穿上这身比较讲究的衣裳由鬼变人,母亲和我都显得不大自然。我们乘上2路无轨电车,驶抵群英楼旁的市委家属宿舍大院,天刚刚黑下来,路灯一盏一盏亮了。果然,院门口的警卫并没怀疑我们,稍一询问即放行了。大院里一片黄色小楼,草坪很多,树木茂盛,让一般老百姓望而却步。大院里很清静,见不到几个人,我们不敢打听革委会主任的家在哪里,只得相机行事,一栋栋楼地核对理叔叔告诉我们的门牌号码。好不容易找到东边最后的一栋楼,认定二层中间一户是主任家,屋里没有灯光,主人不在家。
“妈,怎么办?”我问。
“等,他总有回来的时候。”
我们不能守在人家楼下等待,以免邻居产生怀疑。
我牵着母亲的衣襟,怕遇见熟人,沿着大院转了一圈又一圈。所幸这里的闲人极少,没遇到任何意外,楼与楼之间的街道也非常安静,偶尔碰上一两个人都来去匆匆,不至于出什么差错。我们每一次转回主任家的楼下都希望亮起灯光,可是没有,既然来了,没有足够理由是不能返回去的,我们只得再溜达一圈。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二楼终于亮起灯光,我和母亲爬上二楼,楼道里回荡起沉重而空洞的脚步声,分外刺耳。我和母亲都不约而同停在楼道口,心怦怦直跳,唯恐失去勇气转身逃跑。当你知道自己的上访会出乎人家的意料,很可能引起不愉快,也不受欢迎,心里自然会产生这样的迟疑。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往耳后捋了把头发,毅然敲响屋门,没有动静,又敲了一次。屋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可能主人站在门口倾听了一下,不知外面的来人是谁,犹豫着开还是不开?当母亲固执地敲响第三次的时候,里面拉开一道门缝。
“你们……敲错门了吧?”主人惊讶地问。
“没错,主任,我们就是来找你的。”母亲用力笑笑,干巴巴说。
走到这一步,再没法儿退却了,我天生怕见大人,尤其是我父亲一样的领导干部,横竖都不得劲。我紧贴在母亲的身边,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啊,请进。”对方以为是熟人,又一时想不起是谁,尴尬地笑着往里让道。
确定他是主人,母亲领我走进屋门。
主任五十岁左右,高个子,穿一身军便服,胸前别着枚毛主席像章,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嘴唇紧闭,样子严厉,一看就是个军人。那是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展以来最乱的时期,抄家之风盛行,战斗队林立,武斗频频发生。我们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跟他穿过一截走廊,主人不再往屋里让了,他停在门厅问:
“你们找我……”
母亲把我推到前面,脸上仍然一副紧张的神情。
“孩子,叫叔叔。”
一切都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仰起脸,一句话说不出来,还在望着主任想:“这么容易见到齐齐哈尔最大的领导了?”由此我又有了另一种担心,他会不会叫门卫撵我们出去?
“我们不认识,是吧?”主任脸色一沉,有些愠怒,转身要抓电话。“门卫怎么搞的,随便让人进来!”
“主任,我打着串门的旗号混进来的。”母亲并没退缩,上前一步拦住他。“跟门卫没关系,你看我们孤儿寡母是坏人吗,我只想耽误你一点儿时间反映问题。”
“现在是休息时间,有问题到办公室谈嘛?”
他说下去,心境自然不会好,一面从我们身边走开些。
“要是能见到你,就不往家里闯了。”母亲像又见到了自己的首长,激动地说。“我们都是老同志,我孩子他爸打济南时就是共产党的团长,我当年也是一名八路军战士,我们家是支援东北建设来齐齐哈尔的。”我在一旁明显感到,这番介绍迅速地拉近彼此的距离。
这也是实情。
“简单地说,”主任神色严峻,说话不容争辩,人的霸气就这样从不经意间披露出来。 “为什么找我?”
“为这个孩子。”
“孩子怎么啦?”
“他叫于艾平,是我儿子。”
主任低头打量起我:
“应该还上学吧?”
我没有作声,还一直在想他会不会撵我们出去,抱住怀里的黄书包,手脚不敢动,眼睛也不敢四处乱看。有一瞬间,我竟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到这儿来的。不过总的来说,情况还不算糟糕。
“他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劳动改造快两年了!”
母亲摘下我头顶的解放帽,掀开我的衣襟,露出鬼头、黑心。
一阵沉默。
主任盯着我,一脸狐疑:
“怎么会,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我叫孙志刚,是糖厂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他爸爸是糖厂的副厂长,去年没的……走资派。”
“啊,别激动,坐下来谈。”主任震惊了,前额聚满抬头纹。他给我们搬来两个椅子,自己坐在了我们的对面,脊背靠着椅背。“孙志刚同志,坐吧。”
最初的难堪时刻已经过去,我和母亲相互看了一眼,胆子壮了。
看起来房厅十分朴素,灯光很亮,除了正面挂一幅毛主席像外,还有一个不大的书架,架上摆满马、恩、列、斯、毛著作,一尘不染。三个房间的门关着,样样东西井然有序,静得能听到挂钟的滴答声。因为激动和期待,我们的神经已经绷得要裂开,经过一阵极不自然的接触后,母亲才略略松了口气。她偏着身子坐下,两手扶着膝盖,迫不及待把父亲如何在运动初期成为走资派,关进牛棚,抬出来后是一具尸体……因而儿子受到牵连,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惨遭批斗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起初,主任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当说到我被非法秘密关押了两个月,受尽人间酷刑,已被折磨出精神病,疯了,傻了。前些日子还自杀过一次,幸而被妹妹救了下来……母亲早已泣不成声,我也泪流满面了。因为想说的话太多,谈话片刻没有停歇,母亲没办法准备,有些地方讲得断断续续,甚至词不达意,但凭我的直感我们的话已打动主任,对他产生强烈的影响。主任坐在椅子里,往前弯着身子,分开两腿,胳膊肘放到膝盖上,握着双手,专注地听着,不漏过一个字,一个细节。直到母亲闭上嘴,谈话停顿了很长时间,他的眼睛还在询问,心里还继续想着刚才谈到的情况。主任解开领口的风纪扣,起身给母亲倒了杯开水,拖过茶几放在上面。鉴于双方之间的地位,他不可能在我们面前流露真情,转身掏出手绢一遍遍擦拭着眼角说: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对方简单的一句话,业已给我们冰冷的心灵无限温暖,我的屁股搭在椅子一角上,抹把额头上的汗珠,对他立即产生好感。这时候,主任从烟盒里抽出支香烟,放在手心里磕了磕,走到窗户边点着大口吸起来,似乎忘记了客人的存在。
“主任,我和他爸爸是走资派,犯了路线性错误,”母亲顿了一下,接下去道。“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罪?家长是家长,孩子是孩子,应该区分开来,这个道理没错吧?他还不懂事啊,为什么要和我们一样受苦受难?我认为这太不公平了,求你,求求你救救孩子,这样我们就可以活下去了!”
主任刚犹豫着说:
“我们都是老同志,可要实事求是。”
母亲立即表示,自己是个共产党员,愿意接受党任何形式的审查,如果有半句假话请组织上处理好了。并且相信,总有一天她的问题也会得到澄清的。
“好吧,”听完母亲的话,主任像站在冷风里一样,掐死烟头,思考了好一阵子。“你有上访材料吗。”
这恰恰是个再好不过的良机,母亲从我手里拿过黄书包,掏出申诉材料双手递上。
“这孩子够可怜的,不管怎么说,还小,我现在还不能对你们的申诉表态,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主任离开窗子,示意母亲把材料放在茶几上,似乎始终在提醒着我们这是一位善于关怀下属的首长。他拍拍我的肩膀,尽量表示和蔼,还是让我感到一种不可接近的严厉。
“等我抽出时间看过材料,一定亲自过问孩子的事,以后会清楚的,你放心。”
“主任,我还有件事求你。”
“说。”
“在问题解决之前,不要把材料转下去。”
好长时间客厅里没一点儿声音,他没有回答。
母亲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激动,以免急不择言,又恳切地重复一遍。
“总得基层解决问题呀,”主任有些为难,目光沉重地站起身,双手按在桌子边上。“怎么也得按组织系统逐级反映,你不能总这样直接找我。”
“那也拖些日子,再转下去。”母亲强调道。
“好吧,我同意。”
夏日昼长夜短,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谈了两个小时,窗外一片灯火闪烁,母亲不好意思再打扰人家了,拉起我向主任告辞。主任一直把我们娘俩送到楼下,并以一位老同志的名义保证,本着共产党人事实求是的精神,有错必纠。这需要时间,等他了解一下,然后再通知我们这件事情的处理情况。
走出市委宿舍大院,街上早没公共汽车了。
我和母亲一路披着满天的星光走回糖厂,反复体味主任说过的每一句话。这是一个十分温暖、干燥的夜晚,城市一片漆黑,行人很早就从街上消失了,时而有两道汽车的光柱射过来照亮路面,我们浑身都透明了,不由用手挡住刺眼的灯光。“文革”运动三年以来,我头一次见到讲政策、讲道理的领导,因而有理由乐观,真理和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和谬误,这一回我们的秘密上访成功了,形势肯定会好转。汽车过去,周围又是一片黑暗,眼睛又慢慢习惯了。人总是健忘,总是抱有幻想的,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母子太天真了,这无疑是一个错误的判断。以当时的形势看,这场运动“比任何运动都伟大得多,深刻得多,因而也激烈得多,是前所未有的、最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所以一切工作必须以大批判开路,必须对非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进行全面专政。事情绝非那么简单。不过应该说句公道话,主任也确实批示过我们上访的材料,要秘书尽快酌情处理。事后大家都说,上面能这样做已相当不易。最令我们不可思议的是,这份材料转来转去,还是落在糖厂造反派手里,我的冤案非但没平反昭雪,反倒罪加一等。殊不知大祸就要临头,我和母亲还在继续欺骗自己!
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家,母亲的脸上时不时浮起笑容,这是极少看到的,使我很久以后都想着她当时的笑容。一路上街道的路灯亮一段黑一段,亮处和黑处交替出现。刮过一阵风,吹动着树上的枝叶,还有大大小小的星星。我们的思想处于亢奋状态,呼吸着夜晚的空气,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尤其是两腿,走起路来是那么不费力气,根本没感觉累,反倒觉得夜色特别柔和,空气特别清新。快走到糖厂东大门的时候,母亲才想起,我的黄书包落在主任家茶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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