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尹家
盘山土公路,来往车辆不多,若有下坡的马车或汽车来,隔几个弯盘就大听见、大看见,上坡车就快找个宽处避开,因下坡车很难刹住。等我们走完山梁,也要过几弯长坡,下坝子去,考验来了。
下坡,车架又变作前倾,我和朱哥都坐车尾去,压份量。尹队长亲自执缰,朗声吆喝,有刹车声衬着;放得快,往大坝子奔。这时人畜都兴奋,特别要全神贯注以防意外。
下长坡前,老尹还趴地上检查了刹车各部件。朱哥从郝爷学得“把细”,又亲见了老尹的把细。我向来粗心,也该向他们学,这倒是实在的再教育:小心无大错。
木刹车,是用两大根横木,夹住大胶轮的钢轴外圈:为减轻磨损,下长坡或可在车尾设一木块,摩擦地面来减速。古时马车又怎么样?《左传》、《战国策》里,多的是车战,令人神往:青铜车,贵族参战……。古时车战,执缰在左,车右执戈,轰隆隆冲阵。老尹驾车有气慨,令人联想古将军,他在车左,便于右手扬鞭;秦时骡马汉时车,人也原态多古风。下坡马蹄急,为啥还吼着?不是催牲口快跑,是提点它贯注精神,别失蹄!
《复活》写到俄国贵族的考究马车,和农夫的粗糙马车;一比,滇西的马车正同农夫的,粗陋、结实;连环画上,古代战车很精致,又有似贵族的。后来出土青铜马车、汉画像,果然,就见那般的精致。想起了,骆驼祥子拉的上等人力车,精细打造,也异曲同工。
这穷年头,精致失传了,大家过得都很糙,人多朴实,用着粗傢伙。反动派才精致,哦,除了领袖的专列和红旗轿车,那是革命需要。
尹家的长辈,都正宗农夫,朴实善良,尹伯倒挂眉,愁苦相,尹队长开心笑脸,各有千秋。都是善良老百姓,有过畅快老日子;而今都将就着粗朴的用度,勤力劳作,搏个吃饭。
夏日的沟水又暖又浊,沟底泥还是一丝凉。“官沟”水不及腰时,五六个放猪娃下沟里戏水;沟边一老头蹲着抽烟,叫那女娃近前,额头上啪地敲她一锅头:“女娃敢蹲沟水里?你那东西以后要用的哎!”哇地哭喊,男娃乐得起哄。女孩还不懂,但自此记住了。
娃上小学前,都一丝不掛;冬天,大不了蹲火塘边,那是早晚时分;中午,打赤膊也不冷。冬日里不戏水,他们尤其脏兮兮,胸前肚皮,满是口水、汁水的迹渍,显摆着他家有得吃。脸面呢,就像我懒得涮洗的搪瓷饭盆。夏日跳进水里,身上脸上的老渍,才慢慢退去。公社卫生院顶怕给村娃打针,屁股上擦去一堆酒精棉,还没见皮肤本色。后来跟着赤脚医生学的,用碘酒棉摁上一会,扎针,果然没事。
按尹伯的脾性,自不会这般去倚老卖老,用烟锅头敲女孩。他巡沟,走在沟帮杨柳树荫下,似乎悠哉。其实正在看水面汽泡,可知哪儿水下该有条公鳝在洞口吐气。寒腿畏凉,皱皱眉,还是得褪了草鞋,卷裤腿下水。尹家川东人,着宽腿长裤,像上海郊区的农民伯伯一样,要卷起裤腿。和本地粗人的牛鼻裈不一样。
小指粗的母鳝有籽,长大自体变性;大公鳝粗过拇指:蛮劲,打洞很易穿通沟帮。尹伯弯腰,用手探到鳝洞,再用脚跟蹬洞口,一鼓一鼓将泥浆荡进去;鳝受不住,往外窜出,人眼疾手快,用无名指、中指、食指掐个扣,一下锁住溜滑蛮劲的大公鳝。即刻一甩,将鳝头拍在锄柄上,鳝昏死,不然它转头咬手;再须三四下,便见血糊着拍扁的鳝头,不然它活过来溜走。
我去沟边洗衣,见尹伯手里拎着柳枝串起的一两条大鳝,感叹这串鳝见证他忠于职守。也有“红眼病”哈,妬他得黄鳝下肚,叫个绰号“鳝猫”。人心的不齐可叹,也见得多吃一口的不易。
鳝性热,驱寒,他家中老人用薑水煮过,下辣子面,也确是尹伯食疗良方。家长路过知青点,几番问:会不会吃鳝?都摇摇头,天地良心,大伯就这点点口福。上海本帮菜炒鳝丝、煎鳝背,学自浙菜,都用重油;老乡用薑汤煮,已大欢喜。
假使鳝死绝了,倒省了它打洞溃堤。自糖厂建成、排污,官沟的蛙、泥鳅都绝迹。独有鳝,漫灌时它进去田间,蔗田拷水那季,它钻洞躲在湿泥深处;过了榨季,泡田栽秧时,它从水田里顺流回到沟里。尹伯讲鳝的来龙去脉,口拙,大致就是这意思:鳝躲过了排污。可见尹伯心地分明的,末了他加一句怨:“黄鳝咋个就命大,不死绝。”显见是表白捉鳝并非私心。
官沟清淤时捡着过“同治通宝”。沟以下是十五度缓坡,作成了大块梯田。“田盘三年是宝”,何况用农家肥蓄养百年的水田:甘蔗长得粗壮。开榨,马车轮会碾过沟上的草桥,要下去拉甘蔗、玉米桔杆。尹伯看桥梁朽了,甩过锄头去敲动,确实朽酥了,片块往下掉。
尹伯愁着脸回村,去向尹队长家院子;狗儿乱摆尾,老远来接,哼哼叽叽。队长听见这点小动静就猜着八分,赶忙出迎,招呼,“这边吃晚饭”。尹伯只是说:“下边的桥不行了!”便扭头,扛锄离去。堂弟赶快道“是”,又再三:“在这边吃么!”
路过谁家,都听见打招呼叫吃饭,尹伯答应得轻声,人就见他点点头。狗儿送出去一截路,尹伯一脚踢开它;它不无遗憾地坐下来目送,尾巴来回扫尘土;又忽地起身跑转回去,跟上了出门的主人;很快领会了去向,它在前开道,领主人向朱哥家去。
草桥有不妥,若是踩空折了骡马脚杆,牲口便损了:廿亩田打的谷子交余粮,那粮款才够买一头大骡子。至于人摔断骨,还在其次;伤筋动骨一百天,癒后瘸着也能干活。工伤了没那讲究,只怪自个不小心,贴一个月工分满意吧。人命贱,穷年头就这样;不似孔子时候,马厩着火,夫子“问人不问马”。
便似殷伯烂脚,也是省下自家口中食,去供奉李神医;便似婆娘泡水田里,小产,下半天歇着,也只记上半天的工;同情是有的,假如掉的是男胎,妇人们啧啧地,都会宽慰她。总之,乡下不大管“工伤”;就知青例外,我抬石头伤了脚,队上出力来治愈,这赖尹伯的一力成全。
就牛车翻了,人会暗自喜欢:得吃牛嘎嘎(牛肉)啰。这边不兴吃马、骡肉,据说酸臭。又或是赶马人尊崇牲灵,不将它们下锅?后一说法似不实,驴子肉就极推崇,只是驴子不拉车哈。所以,牛的工伤,是大家得益的,它跌断腿,废了武功,只供下锅了,尹队长就有权拍板宰牛。
(200-69·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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