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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我乡(68 赶马调)

时间:2021/6/29 作者: 陆建初 热度: 413059
  我心我乡·上部(陆建初)

  68.赶马调

  马店里碰上有岁数的,会说:老日子里,驮队多过马车,后来反过来了;老日子里,赶马人做的菜,荤的多过素的,后来说不成,只吃素的了。也好,别有风味哎,几道素菜,仍让我一世惦念。正当节令,茄子、辣子多多;廉价,舍得拿来烧,烧熟,缩了多半;剥去焦皮,又少了一半。水份少了,浓汁的蔬果分外香郁,甜津津,嫩脆又不失绵靭。咸辣麻调味,大口塞进嘴里,从齿舌到咽喉到食道胃肠,无处不畅快;也须劳苦后的、大胃的汉子们,分外享这快活。假使上海人吃拌菜,一定要滴点麻油,想来可笑,烧茄子本身就比麻油香唻。

  ——既快活,又吃不穷,春夏秋冬,各有时鲜及烹调妙法。像豆瓣酥,他们做法就大不同上海的:先将干蚕豆拌炽炭里,烧焦糊,再用冷水嗤。嗤过的糊豆很易褪皮,也已然香口好嚼;再下锅煮,加麻辣葱蒜,尤其香鲜,酥而不烂,更加哉,我总嫌装菜的盆子太小。

  “再做个豆辦酥!”“啥子?”朱哥听不懂,很实在,他们就叫作“煮糊豆”。但煮糊豆用了马料,不能太盘剥了骡马。朱哥向尹队长声明,他们赶车出门,是不敢偷吃马料的。尹队长冷哼,不信,也声明这次是让我长见识,算是优待知青,下不为例。蚕豆极易生虫,马料拌了浓重的六六六粉,呛鼻的药味。骡马吃了没事,人也一样。但不得“再做个豆辦酥”了,剋扣了骡马,赶马人良心不安。

  马店里用了早餐,肚皮鼓鼓,上路的人凭此顶饥,可耐到日暮,落脚下一个马店。三套车盘山上坡,“路漫漫其修远兮”,悠悠地爬;上坡,车架后倾,辕马遭肚带勒,人要挪上前压住。像外国小说上,马车四个轮,就没这麻烦,但必定走不了这盘山路了。

  朱哥执鞭向前坐,尹队长和我两旁侧坐,屁股下是鼓鼓的粮袋,等同软席。“你看左边的拉索紧,小马用劲;右边松,老骡耍滑;要用鞭杆头去戳右边的痛处,不要甩鞭子打,不然惊动左边,让它用力太过。”现教现学。教朱哥,还是教我?其实朱哥早知道的。把我当第三梯队?我自知“扶不上”,散漫惯了,不愿负责任,也负不起,不过听教诲长见识,还是巴不得的。正在批判孔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予人”,反动派就该施予专政。我却暗自想,自己不欲被人管教,也就别去管教人吧,老话没错。

  老骡子没费多大力,却时不时放屁,看见老尹的鼻翼收放几下,哈,分明在嗅屁。没错,他说,这头骡奸,厥着嘴在槽里挑料豆吃,屁多,有豆腥味;料豆发涨,老这种挑吃,肠子堵了害它自己!

  槽里的马料,是碎桔杆拌蚕豆,经过水发了,但只吃豆子,仍要不得。可以想象,下顿另两匹马优待,老骡会栓一边,只得吃青草了。这也是赶马的门道。

  悠悠爬坡,老尹点上板烟,想事,念叨:“矮脚稻今年不种它了!”朱哥没即刻答,我赶忙说:“那种稻米太好吃了!”朱哥说:“好吃,吃不起噢,出饭少!”尹队长说:“粳米吃口好,交余粮倒是每斤多出一分钱,只是它杆子才一拃多高,最怕涝,它只适合沙壤。”“哎呀,收割也费工,又不得抱成梱惯打,要用箩筐挑去场坝,用梿枷打,添了劳力,算总帐还是划不来!”他俩都把上级推广的矮稻否了。

  矮稻高产抗倒伏,初种下,人见人爱,试了一年,又见到它短处。如果盲目跟风,会吃亏,当队长要有心计,光图上级表扬,群众不得。只能讨好一头,殷队长是顾着群众这一头。

  出门还是带我的旧帆布书包,下乡来缝补过了,因为要装米,小洞要打补丁。老乡叫挎包,他们的挎包自缝,用细麻布。都装着米,住马店须兑大米换馍吃。各地产米不同,掺一起做饭也别有风味。马车攸攸上坡,我心里已掂着那甑饭,那盘馍。

  唐代小说《枕中记》,说书生成全一桩美事,却是在梦中,醒时刚好旅店的黄粱米蒸熟,人便戏称黄粱美梦。我是在盘山道做白日梦,光想那熟米饭了,这便是知青和书生的“似又不似”。咱是读红宝书的,但修习不够,惦念吃,私下里忘了解放全人类。

  朱哥口哨吹着小调,哨声也提醒牲口爬漫坡别走神;旧日赶马人吃荤,后来赶马人吃素;旧日赶马人唱赶马调,后来没得唱了,忘了词,就几段曲调还流传,在朱哥的口哨里。倒不如我堂姐表哥们,还能把《小河淌水》、《芦笙恋歌》、《蝴蝶泉边》什么,大致唱全。那是音乐家来云南采风而得,做了黑白故事片的插曲。我都没赶得上看,样板戏倒已拍成彩色片了。

  相传古罗马执政官,要保障公民的面包和马戏。当下呢,朱哥们,因为在先进队,每年可分人均五百斤粮,又和全国人民一样,看八个样板戏,也有保障。五百斤粮是谷子和麦子和包谷,一百斤谷子碾米六十三斤,算算,我可一天吃两斤米的。面包不够,枪斃了老调和旧戏,马戏更不够。村姑有长得好的,排演的革命节目,却笑死人;她们撕喜报大红纸一角,用口水沾下红色来抹脸蛋,猴屁股似,看不成!

  队长从我挎包里抽出笛子:“别闲着!”“小调我不会”,“就吹《草原上的红卫兵》”。藏、蒙、维、朝、傣等风调的革命歌曲,那曲子都好听,好听的新歌里,还有云南阿瓦族的。我吹笛却只够充数,幸得曲子动听,后面隔两个弯盘的赶车人,也传个喔呵打赏。假如他喔呵一声,跟着又唱起来,两边对上歌,这一趟才完满,但不兴了。我如此这般,在红土高原的盘山路上,献丑一出马戏,马车上的戏,观众超过了两个。

  尹队长听笛子,很享乐的样子。感慨说,前边那山头,以前有座小塔,有个藏僧住塔边草棚里。他靠走村唱歌化缘,造起了塔。唱得太好,就要装棺材的人,听着歌,也多活了三天;哪个村都要多留他几天。我无比神往:歌僧是络腮胡吧,弹七弦琴吧,他的歌乐类似印度片流浪者之歌?

  下了一截坡,又悠悠上坡时,朱哥说:我晓得是座木塔,我岳父他们都赶过去帮忙造塔。可惜啰,和尚点火把塔烧了。

  大炼钢么,先是把塔上风铃都摘去炼了;跟着就砍树烧碳,一山勒林木砍光啰。跟着就说要拆木塔。大白天么,和尚塔身四周点火,自个就爬上塔顶上唱《金刚经》,唱得好听得狠,欢喜得狠。九千九百人围着听,火是无法救啰,山上只有一眼煮茶勒小井。唱完一篇,和尚趁着火光旋升上天,九千九百人哭喊送他。

  (200-68·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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