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神医
下乡伊始,行李中夹带的肉松、香肠、炒麦粉、压缩饼干等等,很快扫光。下田耗力气,愈嘴馋:永别了的蛋糕、酥瓶、双酿团、肉粽、冰淇淋、橄榄、桃板、蜜饯……,令人嘴酸又心酸。
稻田里惊起鸟,秧鸡!很快寻到窝,“给知青看看!”鸡蛋可生吃,秧鸡蛋一样么,我剥开一头吸食,“啊,要不得!”“老以前河坝田里有过野鸭蛋,吃得。”果真,腥又梗喉,是孵化中小雏;胃中一凉,不适,幸亏没出大毛病。
这样馋嘴,出洋相,坍上海人招势了。但阿乡也不见得正宗,比如伊拉吃苍蝇蛆,简直嚇人。一个是晾腊肉发现肉蛆,一个是捂豆豉生豆蛆,侪当宝货、荤菜;一点点物事,放锅底炕成焦黄,特意来下小酒。阿拉看见想呕噢,吃额人倒美滋滋。
推而广之,阿乡的话,弗见得都要听。如河沟上漂浮酸臭气,他们对我们似乎觉抱歉,说,是糖厂在洗机器,过几天就不臭了。这话不错,但他们误会,城市里的工厂更臭,尿素厂把尿烤成粉,不臭死?就明明是瞎说啦。人粪尿是很珍贵,实情是郊区农民凭粪票,来市区公厕里掏,但绝不送去化工厂的,直接浇菜的。
是的是的,贫下中农有时乱讲的,有时反而要听知青的:邻近糖厂的两个生产队,在厂里的厕所里争抢,拿粪瓢打起来;知青说,上海是发粪票,于是糖厂也就用了粪票,还交换农民的蔬菜,于是万事大吉。
在桃树下歇气(小休),这么小也叫桃子?五六个加一起才有上海的水蜜桃大。见树杆上一垛垛树胶,就有人教导:这东西可以吃噢,还可煮猪食。大锅饭吃空仓底时,用过桃胶煮浆,来拌糠。
不正提倡生饲料喂猪么,我採下小朵生胶丢嘴里。“啊,咋个吃得!”总比没东西嚼强吧,稍微酸,耐嚼,小尝辄止,毋啥吃头。青桃子应当能吃,咬一口,生硬酸涩,像山上野果。“咋个得!”老乡又叫:“毛毛也不擦,肚子疼!”胃里是很难过。
旱季,就芭蕉有成熟的,要街天才吃得着。多买几个想存着,但又不放心,最终全落肚子,涨得起个山包。朱哥见我这副样,笑说:“猴子不得隔夜食。”我当然会反驳:要存着,给老鼠啃过呢?丢了又舍不得,吃了又怕染病。总的来说,干活要听社员的话,吃什么还是自己作主,他们不见得正宗。
终于有天又呕又拉又发烧,想不明是吃错了啥;不听老乡言,吃亏在眼前。——“午时茶”,想起母亲用的那帖灵药,可是远在天边。知青的妈妈都只在怀念中。老乡总取笑阿拉,“咯是想你妈啰?”我没有过,只是这次病了,才有。哭是不会的,姆妈从小教,男小人弗好哭。打听到自家刚生下,也哭过,已够难为情了。转过头想,爷打断过三次肋排骨,幸亏都没死,否则,我对着死人不会哭,岂不尴尬,应当学会哭吧。
晕晕的昏睡床上,脑中时断时续,不知过了多少电影。不能睁眼,睁开眼就天旋地转。
家长从二胡得了讯,清早来问病。“两天没吃东西啦,还没醒!”其实我有听见,又觉着他极粗硬手掌摸我额头:“嘴唇干裂啰,给他点水。”想必是去灶间舀水,又道:“你们水缸水桶都该刷刷啰,都起腻啰,长青苔啰。”又想必他去邻家了,一会儿来喂我温茶水,哦,香茶、甘露,生平就记得这碗茶好喝;传说中的续命水,这就是。
伊伯匆匆去了,是沿沟帮朝上走。每日巡沟,与上下游水倌都有个交接,没事就没话,嗯嗯点点头,坐在架空的锄柄上,面对面吸锅烟,又各自回头。这天有事,急急忙忙,请逐个递话,请李神医,莫担搁。二胡就是在大队医疗站,兽医兼赤脚医生,尹伯当然知儿子混不懂的。但水倌们,轻易也不惊动神医的。
傍晚我醒过来,头昏软瘫。只见帐子里停满了吸足血的蚊子,盘算着能起身时,必将它们一一拍死。正此时,医生到,哦,中年知识分子面相,带几份忧郁的。他能救我?摸下我额头,说,退烧了;一定是闻到屎臭,即拉下我短裤看看,跟尹伯说,没血痢。随后,家长听了他说些话,频频点头。给我打了两针,他就随去尹家吃晚饭。
奇怪,我即刻有精神,口渴,去舀瓢井水。吃过饭,回头拾起针水小玻管,是吗啡和青霉素。他们是听见家长和医生对话的,说是伤寒;要命的病,还怕过(传染)人呢,怎么转眼就癒,端碗开吃。
此伤寒非彼伤寒,东汉张仲景有《伤寒论》,国人自古相传的、老乡们嘴里的“伤寒”,是指寒、湿之邪侵体。大热天会寒?正是,天热蒸汗,气血外泄,内腑易受邪掠,于是致病。大致相当西医“肠胃性感冒”吧,消化功能紊乱、发烧,后果可大可小。
青霉素百应灵药,没条件化验血液屎尿,就假设你有感染,干一针消炎杀菌。吗啡兴奋中枢,更令我即刻“复活”:旧俗用大烟治病也这道理。当时我们都不懂这些,信如老乡说:“水土不服”,那也是老中医的理。是啊,到来年,我服了水土,跟着老兔去胡吃海塞,已百毒不侵了。
没谁表扬尹伯,神医的故事倒在知青中传开。探得底细:他读州卫校,分配到县医院,和护士“不正当关系”列坏分子,下放当赤脚医生。算好运道,农村实在缺医。“鸡巴犯事”,在村里不算啥,在公家不同,多半进劳改农场。
其实并非鸡巴犯事,不过情侣间小动作而已,但不该在穿着白大褂时候。院党支部开会,决议先调查检举是否属实。又开会,结论是生活作风腐败;再开会,发言踊跃,反响很大,加一条,工作作风堕落。唉,快登记结婚吧,就无人说三道四了,他想,往后会淡化了。又一想,太快去登记,似乎有邈视支部之嫌;等一阵,哦,对了,托人去说媒更妥当。受托那人又犯犹豫:作风不正,说不出口啊。
女方是小县城的小户人家,确似井底之蛙,没大见识的。她父母误会了,等等不来,就告他耍赖,本意是催他尽快娶亲;未料这下好,正式戴帽坏分子!这下好,带坏了女儿名声,好端端姑娘家,恍恍惚惚发了神经。父母又当是发了桃花痴,硬将女儿许给了刚出徒的剃头匠。
他是好的坏分子。家长不因事废人,足见高明;这年头,人一会红了,一会黑了,要看他做事地道不地道。人地道,遭黑了,你埋汰人,是你不地道。我眼中,殷伯和神医,背景都是攀枝花,都祝万寿、永远什么的。
(200-66·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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