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年代的庙会,对很少进城的乡下人来说是场盛大的交易会,其盛况往往是一年一度甚至过了就不再有。那里不仅有隔三岔五集市上卖的各种牲畜、家禽肉类,也有供销社里见不到的漂亮成衣、布匹、织物、饰品,还有从外乡来的农具、炊具、日化用品。男人们即使不缺家什也要来转,起码可以见见新事物,又或者遇见个故交找地方畅饮几盅。女人们多会在琳琅满目的日用品和服饰跟前久久盘恒,能不能杀下价格都会满载而归。小伙伴们就更高兴了,各种吃的、玩的,必须尽兴,即使口袋空了也得过足眼瘾。
农历三月十八是丁白庙村每年一次的庙会,说是前后三天时间,其实从筹划到运行远不止三天。村支书丁忠新可以说过完年就开始准备了,包括收拾街道上沟沟坎坎,清理挡路、易燃物品,检查电路、电源,安排人负责庙会期间的安全、保障工作,为此还专门从外乡邀请个杂技团助兴表演。
这样的日子对于丽霞来说也非常熟悉,从记事开始每年的庙会都没错过,只要提起赶会整个场景就会浮现在脑海里,谁家门口摆过什么都印象深刻。可今年想赶会有点不容易——再有两个多月就要参加高考了,孙主任上周还强调过不许请假。周六放学她还在为这个问题发愁,之前她想过借准备诗歌大赛请假,可前天已经到市里参加过决赛,不至于为这找处分吧?
放学后,随着人流往西门口方向走,她却不自觉的想到教导处门口扫一眼。孙主任没在。哎,敢不敢不请假直接走?礼拜二来就说夜个诶生病了!忽然冒出这个念头,还没成型又自己否定了,真不敢冒这么大险。想了又想还是先回家,上晚自习时再过来探他的口风,如果看到孙主任心情好的话她才敢试试。刚转身后面有人说话:“咋?有事儿?”
她一回头身后站着三个人,李副校长、孙主任、班主任赵老师。李副校长左手提着个红塑料袋、右手拎着一瓶绿瓶子的白酒,赵老师也提个塑料袋,看她的眼神却很温和。说话的是孙主任,从脸的长度看不出来心情。她犹豫了一下决定冒险试试:“老师们好!孙老师,我想儿请个假中不中?”心想大不了挨顿批,试过被否定也就死心了。
“咋?晧儿晌晚自习不想儿来了?一节课要说也不算啥,只不过这一学期眼瞅住都过去一多半儿了,不能不当回事儿啊!”孙主任走到门口停住了,沉着脸看她。李副校长和赵老师在他后面站着,也扭头看她,脸上的表情却很和气。
听孙主任说话语气隐隐有点儿训话前奏的感觉,她的心就凉了多一半,可她的话还没说完,所以赶忙解释:“不是,晚自习我来上也中,我是想儿——”
“这不是前个诶拿奖哩那个同学啊?你叫啥?我咋急糊住了?诗念哩真不赖!”李副校长搭个话茬,也把她的话打断了。她只好回话:“李老师,我是三六班哩丁丽霞。”
“哦——”李副校长若有所悟的看向赵老师,“哎,是恁班哩啊,那就叫小妞歇歇吧,忙半拉月了。”
赵老师笑了笑没说话,却看向孙主任,这个学年的纪律都是年级主任在抓,他这班主任几乎没干预过。孙主任当然明白赵老师的意思,就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一节课也没啥,回家吧,你哩自觉性我给恁赵老师都有信心,假条都不用写。”
她一听这话是给班主任面子,还有希望的,赶忙接着解释:“孙老师,不是今个诶晧儿,是礼拜一。我想儿礼拜一请一天假。”说到“一天”专门加重,意思是一天不是一节课。
“呵呵,那也不算啥!”李副校长再次接住话茬,“恁孙老师刚不是也说了?像你这号儿自觉性强哩同学不差那几节课,课下随便儿用点儿功僣①住那些捣蛋货好些天。”
那一刻她非常希望李副校长就是孙主任,简直太体贴学生了,但毕竟钉是钉铆是铆不能够一概而论,又眼巴巴的看向孙主任:“那,那,孙老师?”
“嫑看我了,校长都说了,就这吧,得空儿好好儿复习。”孙主任说完笑着转身走进屋,来到他桌子跟前把东西往一边挪。李副校长和赵老师也笑呵呵地走到他跟前,把袋子放在桌上取里面的东西,居然是个熟羊头和凉拌菜,敢情这几位要在教导处喝酒。
“谢谢孙老师!”她有些小激动。孙主任的笑脸可真是难得一见,她脸上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但没得意忘形,紧走两步站在教导处门口说,“那我晚自习朔给请假条儿写好送来。”
孙主任停住手里的事扭过头,还没说话赵老师说了:“晚自习也嫑上了,请假条儿礼拜二再补也中。”
“那中,我走了,谢谢!”这下她彻底放松了,转身下走廊台阶。要往西门口走还得绕过这房子的东山墙,从房后面的主路走。经过开着的窗口时居然闻到浓郁的白酒味,还有孙老师的半截话“……谁不想儿叫孩嗷都们多点儿乐趣?政策要高分儿不要高能咱又能咋着?俺家那俩也是天天儿写到二半夜……”她忽然觉得这个整天黑着脸抓纪律的年级主任其实也挺无奈,那些背地里骂他的同学永远不知道他和善的一面。
这下真好,晚自习也可以不上,丽霞高兴地回到大姨家准备搭黑回去。心灵和巧灵也想去赶会,而且比她方便,所以姊妹三个晚饭也没吃直接上路了。有意思的是二姨家的董青、董红,三姨家红妮都在她家等着呢,还有大姑家的二表妹,她和艳霞的床都挤不下。
周日是启会,村子里已经喧闹起来。没吃早饭艳霞就和巧灵探次路,吃饭时兴高采烈地议论什么地方摆什么摊子,什么玩意儿最新鲜,那几个听着都有点儿坐不住。母亲看着这帮孩子也高兴,每个人先发二十块钱说是今天的,花完了明天再发。于是,饭后除丽霞在房间看书其他人全跑出去了。她在认真复习,把明天浪费的学习时间提前补回来。半下午的时候,丁燕和丁换景也来了,三人聊着天到街道里转了一圈。两人听说她为了逛会请一天假,都笑她跟小孩子似的。她却不以为然,毕竟越长大考虑的事就越多,再过几年只怕再想放开玩都不可能了。丁忠新知道这些孩子在,拿来十张马戏团演出票,她先给自己收起两张。
正会这天一大早,太阳还没露出头呢,丽霞和心灵刚进厨房要帮母亲做早饭,有人拍头门。开门后是二姑一家子,没过几分钟大姑也到了,紧接着是三姨和二姨、老舅一家。光水就往锅里添了两次,当然也得添米、加菜,母亲让艳霞去街口买馍。这个热闹劲儿跟过年差不多。吃过洗涮过,家里迅速冷清下来,大家都走上街了,丽霞端个小凳子,坐在堂屋门口看书。
当然,她也早想出去转,但她等的人还没到,虽然要等的只是个小屁孩儿,说出去的话还得算话。她还没有这么等过人,总觉得时间过的很慢,尤其是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喧闹,或是小贩们喊价。从不到九点钟坐在门口,到十一点出头,她至少到头门口看过五遍,要记的地理笔记一句也没记住。十一点半左右,隐隐听到街西头有人说话,她再次跑出头门。一看就是大志,禁不住笑了,笑容还没全展开又不得不往回收,大志后面还有小兴,另外还有三个女孩儿。愁绪正在聚集还没成型他到了跟前,三个多月没见他几乎长得跟她一样高了,带着笑意的俊脸上有股难以形容的英气,大眼睛慑人心魄。她不由得愣了一下把头略微低一些,如怨如诉地说:“来了?咋还带人儿咧?”
他淡然一笑,上前一步声音略低说:“咋啦?你也没说不让带啊?”那明晰的眸子不仅透着无辜,竟在对视的刹那晃的她心神飘忽。她本来想说只打算跟他看马戏的话也瞬间弄丢了,握票的手也赶忙藏到身后,前所未有的含蓄了起来:“没咋,我只有两张票。”
“那咋办?你下回再叫我弄啥,我就一个人来。”他说的十分诚恳。
她一抬头看到他眼里闪烁着欣然,跟马路边捡到宝似的,随即又被漫无边际的茫然代替。她心头禁不住一振,绝不要他失望,赶忙接住他的话:“下回哩事儿下回再说。恁几个先搁诶这儿等住,我再去瞅瞅能多弄几张不。”说完转身就走,生怕他发现她笨拙的举动。
还能怎么样呢?花钱买呗,她不好意思凡事都靠关系。到马戏团大帐篷门口一问两块钱一张,不便宜,一碗凉粉才五毛。刚要掏钱有人喊她名字,转身一看竟然是她小叔丁忠新,穿着蓝西装打着红领带。丁忠新问她怎么一个人在这,她正不知道怎么开口,卖票的先说话了,满脸赔笑的说既然她认识支书就不用买票。她弱弱地伸出来四个手指说:“我有票,俺四个②同学儿没。”
丁忠新听完直接笑了:“这实诚妞,有恁叔给这儿,也嫑说四个,四十个也不买。”
卖票那人也笑呵呵附和:“可不是?都自家人买啥票咧?丁支书今年给俺介绍好几个活儿,一棵烟一口酒都没要。这自家人来喽再要票,那不是腌臜俺咧?”言下之意,和丁忠新关系十分亲近。
她虽然明知道这样不好,却也不能太执着引起两方面不痛快,就勉强笑笑跟小叔说回去领人。他笑着摆摆手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转身跟卖票的几个人聊天。等她把大志他们领来,仍笑呵呵的看着他们进帐篷。
马戏表演她也是第一次看,但为了不显示自己的孤陋寡闻每个节目表演时都会悄声地向他介绍,倾尽所有从同学和昨天看过的心灵她们那里了解的。而他也不像她之前想象的腼腆大男孩儿了,始终面带微笑认真聆听她的话,偶尔对视的眼神竟蕴涵着大海一样的平静和春风般的轻柔。
有种微妙的感觉,发生的时候连本人都意识不到,但身体会感觉到由内至外的舒坦,这种感觉并不是特别明显,即使事后想明白也没办法重新再体验。丽霞就是这样,正看马戏时莫名的想跟大志靠近些、再靠近些,看他的每颦每笑每个细小动作都觉得舒适自然,似乎自己也在做同样的动作。为了和他多单独待会儿,她竟让他甩掉小兴四个人,他居然也同意。于是,在马戏表演结束以前,两人已经从另一边悄悄地来到帐篷门外,结束的人流往外涌时他们已经在正街上逛了。
看看天早已经过了中午,两人先去街道中间偏东路北边的那家吃凉粉儿。虽然看起来与一般的绿豆面凉粉儿没有区别,调料也是普通的芥末酱、白醋、盐、香油、辣椒,但口感真的不同。以至于大志连汁都要喝完,仍然不过瘾。她已经笑着来到棚外,他才用手抹抹嘴跟着出来,看看旁边潮水似得人群想起小兴几人,猜想他们说不定还在找他,强烈的愧疚感侵袭过来,眼睛里的光芒也暗下来。
而她似乎能感受到他在想什么,也或者他的不自然引起她心里那点罪恶感,索性过去抄起他的手再次挤进人群。一会儿顺着人流在路南边摊子逛,一会儿又换到逆流的北边。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她以前几乎都见过,仍兴致勃勃地跟他讲着,对于那些女孩儿的纱巾、头花类的饰品肯定要靠近仔细看会儿。他心里起初有点抵触,手心有些潮湿,其实是不希望甚至害怕她对他太好。可没过多大时间,完全沉浸在由心而发的愉悦中,看她的举手投足那么贴切、自然,使他心里前所未有的欢欣。
挤累了就坐在小吃摊后面歇会儿,吃点枣泥柿子饼、豌豆馅、麻叶、馓子,喝杯糖精味很重的廉价果汁。缓过劲儿再挤进人群,逛得满头大汗仍兴致不减。东街逛差不多就从巷子出来,绕小半圈来到卖凉粉儿的地方,再接着向西面逛。
太阳开始变色时,两人从一家烩面摊出来。她看看腕上的电子表又看着他说:“五点了,我该回学校了。”
“哦,那你啥时候再回来?”他脸上带着微笑,也许是句客气话,说出来却有几分男人的温柔,明显有点儿舍不得。他自己也发现了急忙补充,“我哩意思是你啥时候还去恁姨家?我给今个诶花哩钱还给你。”
“看你傻哩,我要在乎钱就不会给你花,我是恁姐,分嫩清弄啥咧?”她幽幽地注视他的脸,眼角眉梢挂着甜美的笑容。
“哦。”他傻傻的一笑,慢慢把头低下来,像女孩儿似的。
“就这吧,我该走了,你要还想儿逛己街逛会儿。”她说着用手将额角被汗湿的一缕头发撩到耳际,脚下却纹丝未动。
“那你啥时候——”他抬起头,茫然所失地看看她,遇到她的眼神又迅速错开。其实他还真是个早熟的男孩儿,因为父亲抛弃他母子三人,他母亲的性格温顺也懦弱,他不仅要学着帮母亲,还要帮母亲照顾弟弟。成熟早的人往往善于洞悉方方面面,对男女情感也一样。他感觉到自己的思想变化,但怕受父亲遗传长大后也喜新厌旧、抛弃家小,所以就算知道有女生喜欢他也不敢接受,对别人产生的情愫也尽量压抑着。自从去年看到丽霞他已经心生仰慕,他所做的是告诫自己别犯父亲那样的错误。今天这大半天的近距离接触,她美丽的脸颊、优雅的笑、大方的举止,以及身上散发的温柔气息,都令他欲罢不能。仅刚刚这句欲去还留的话,已经让他内心陷入不可开交的斗争中。一方面他也不想跟她分开,另一方面也知道不该有这种念头,甚至害怕。挣扎的同时仍希望她给出个时间,即使不确切也是个盼头。
“我再去俺姨家朔让改妮儿去给你说,中了吧?”她说完又是轻盈一笑,似乎他那种羞涩的动作是她该有却没有做的,可她偏偏看在眼里而且很欣赏。
他听她的语气带着某种意思,似乎已经看透他的心事,不由得把头压的更低了。耳朵却又欢喜的接收她的声音:“要不想儿逛就回去吧,我下回去朔给你带好吃哩,大概得等考完试。”
“哦,我知道了,我回家了。”他弱弱的转身,低着头往前走。她看他的样子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是那种清脆悦耳还能直接透人心扉的声音。他愈加地不舍了。刚进人群又听见她喊:“哎,大志,你哩车不是给东地咧?”他赶忙抬头,情急之下居然走错方向,不好意思转身的同时又朝着她站的方向看一眼。她还在原地一点没动,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淡雅甜美。
她回到家时心灵、巧灵已经在等着她,取了书包赶紧回延津。可能今天玩的过于投入,再加上骑几个小时车子,几乎挨住床就沉睡过去,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闹钟催促。
毕业会考结束,学校里的气氛整个变了。接近和高于估分线的同学愈发努力,不管上课下课甚至往返学校路上都在思考问题、背笔记,仍感觉时间不够用。相反的,感觉高考无望的同学也彻底没了压力,喜欢在哪睡觉也行,喜欢打球、看电影、玩游戏、逛街也可以,只要你别太闹腾影响别人。老师们往日的严厉面孔也没了,不管谁想问题或借阅资料,遇见的都是笑脸和不遗余力的支持,即使过了熄灯时间还有人在教室或寝室开夜车,值班老师也不会再制止,说不定还会端杯温开水过来。半夜出入的同学,不但孙主任看见不再发飙,大门还会留一条细缝,免得谁摸黑爬墙再摔着。
吕伟和袁金珠的成绩呈两极分化,但并不影响两人的感情进展。两人的恋爱关系已经成明的,吕伟的大姨和舅舅妗子已经和袁金珠的母亲见过面,打算等高考结束为他们订婚。在同学们面前他们也不在遮遮掩掩,袁金珠熬夜吕伟细心陪伴着,每天送吃送喝、扇扇子、擦风油精,伺候的相当周到。她潜心学习时他一句话也不多说,就在她身边摇着蒲扇看着小说。
那段时间,大家都有岁月如梭的感觉,什么都得靠抢才算是正常。高考前几天,学校流行送纪念品,带签名写着地址的照片、卡片、笔记本、影集、磁带,都成抢手货。丽霞收到九十多份礼物,用酒箱子装了满满一箱,其中申浩送的邓丽君磁带《甜蜜蜜》和《我只在乎你》深得小姐妹的喜爱,午饭时间在班里循环播放。为此,袁金珠把收录机送给她,尽管快进和录制按键已经不灵敏,她也很喜欢。还有一些男生写的诗和短信,但学习时间实在紧迫,她没有一一翻阅。十六年后艳霞翻新房子,从她床底下拉出个纸箱,发现有封信里还夹着一张泛黄的电影票,而那时电影院都已经拆除几年;还有一本没有署名的集邮册,换成钱给孩子买辆山地自行车还有余。
填报志愿对丽霞来说是件非常难熬的事,虽然最终也过去了,但那件事却在她和父母之间掘开一条永远无法弥补的鸿沟。头天晚上回家时她还满怀着希望,按赵老师分析的情况填报国内知名音乐学院问题不大,省内几所大学的艺术类科目更保险些。丁忠民却不是这么想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叫来四个兄弟帮忙拿主意。为她将来的就业考虑,大家一致认同报师范,丁忠新连毕业后找什么人能给她安排工作都已经想好。
她还没听小叔说完就急着起来反对:“小叔,我不想儿上师范中不中?我想儿上音乐学院,我想儿当歌星。”
还没等丁忠新反应,丁忠民把脸拉了下来说:“不中!你就是给家种地也不能干那下作③行当!”斩钉截铁地说完又吧嗒吧嗒仇他的烟。
她立马发现事态比她想象的严峻,赶忙走过去说:“歌星下作啥?爸,你没看啥年代了?谁还用那号儿眼光看人咧?你看电视上哩歌星、影星,多哩很!你哩想法儿忒落后了!”
“嫑说嫩些!”丁忠民根本就没打算跟她商量,“嫑管啥年代你都不能当个卖唱哩!要么上师范!要么学技术!两样儿都不想儿上就给家呆住,过两年儿找个好人家儿!”。
“我不!我己街哩将来我要己街拿主意!”她把脖子一挺不跟父亲对视。
“你能拿个**!多大啊你?”丁忠民直接爆粗口了,把抽剩的小半截烟用力往地上一摔,瞪着几乎溜圆的大眼睛冲她表明态度,“搁诶这个家还轮不着你!就算我死喽还有恁妈咧!还有恁几个叔咧!”
她以前只是觉得父亲脾气大,今天才知道他这么蛮横霸道,满脑子想争辩的话全变成委屈,眼泪唰就下来了。她强忍着不哭出声,又把祈求的目光投向母亲。母亲的眼睛早已经红了,几步过来用毛巾给她擦脸,声音有些哽咽:“嫑犟了啊妮儿?听恁爸哩。”
“我不——!”她见母亲还是一贯的顺着父亲,退一步甩开母亲,“我就想儿学唱歌儿,学己街好哩东西有啥不对啊?”
“大哥唉,你先嫑急住上火。”三叔丁忠旺站了起来,先劝住大哥,又心疼地看着她,“丽霞啊,你哩年龄还小,没经历过多少人情世故。你想想,恁爸能给己街闺女往坑里推不能?恁这几个叔是不是啥都没见过?啊?还不是为哩你往后过哩好点儿?”
“听话哦?嫑哭了。当明星能红火几年儿?上年龄喽咋弄?你不能光看他们光鲜哩面儿,是不是?当教师多好啊?活儿又轻苫工资又高,冷朔热朔都有假期。”丁忠新也安慰她。
“三叔,小叔,我不想儿当教师——”她蓦然间发现四个叔和父亲是抱团干的,而且这种作风多少年来在村里在家里都无往不利,相比之下母亲和几个婶子在他们跟前根本没话语权。于此同时她也想起外婆和三姨,如果还有机会就非她们出动不可。想到这她抹一把眼泪转身走出堂屋,二话不说推车子直奔外婆家。
然而那天事情就那么忖,她到外婆家时外婆正犯高血压往县医院送,老舅见面就派她通知母亲、二姨、三姨。等天擦黑外婆的病情稍微稳定些,但还带着吸氧机不能说话,她只好向三姨求助。三姨直接把大姐两口子数落一顿,连夜带她回家找姐夫评理。可是丁忠新已经在几位哥哥的授意下填过志愿,三个志愿分别是北师大、河师大、中原机械工业学校。无奈之下,三姨只能埋怨几句返回医院。她哭着连夜赶回学校,再不情愿也得准备考试。
注:①僣,tie的替音字,僣住表示抵得上。②四个连读发sě音,四十个就成了sǐshe,再如表示三个会用仨(sá),三十就是三十个(sanshe)。在豫北方言里很多数字这样念,如一个、五个、七个、十个、二十个……等等。③下作,形容人品或作风卑劣、不入流、没出息,有行业鄙视的意思。还有一种说法是“下三儿”,指下九流行业中的后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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