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团圆
“手把文书口称敕”,专案组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言语中却已把做案合盘托出,当真不用多问一字。只是惊愕,何以致此?这似乎要小树继父的老资格才能洞察了。也确实不能多说一字,任何说话都可以曲解套用的。
要她们着重交待“第一次”的细节,白他一眼。拷问犯人,总不能拷问“受害人”吧,况且办案原是为保护女知青。又去调查,他们怎么在田埂上搂搂抱抱,老乡说:没的事,反革命造谣!专案组落实了,是割草的娃儿偷看到;“娃娃的话不作数的!”老乡知道,自古就这规矩。
厉老师反倒担心她俩去寻短见,那自家真脱不了干系。小孩家家,谁料得到!阿玫皱着眉头:“生不相逢死相见”,老厉更一吓,他并不知这是杜丽娘的唱辞,只是想俩小子未必学罗蜜欧,俩女儿说不准就朱丽叶了。
他找公社革委会主任商量,这事上他俩荣辱与共,同进退的。主任批准杀一腔羊,特供专案组牙祭,边吃边统一口径,死刑改死缓了。主任亲自向各位敬酒道辛苦。
专案有了定见,可材料还凑不够,找老贫农去深入谈心,人都在场坝里围观吉普车呢。“啊呀,手推磨,水推磨,上盘忙,下盘忙。”聪明的这么说,这话隐喻男欢女爱,两情相悦。哎哎,对对,众人应合。没证据,死缓罪名怎么按上?不知道,以往右派就曾有要求公审而不得。像玩弄女性的流氓罪,破坏上山下乡的反革命罪,……好多,专政哈,就要来厉害的。“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公检法,都一腔正气,满怀愤慨的。
重要证据,是阿得、小树帮着整房子,是畜谋已久的制造淫窝。太难听了,陈伯大怒,奔去公社找厉老师:帮知青安排房子,是你交待给我,我又交待给小伙子的……。
因为这村“群众基础不好”,审判斗争现场会不开了。其他村的家长,倒人手一份判决书。看过,都后悔不该当知青户家长,咋个管得了?去公社汇报,都说是警告过村里黑子女了,不准和知青讲话!
阿得、小树判决,大抵相当于无期,若非姐妹俩的担当,是枪决。他俩原料该有一死,传出话让女子怪罪他们,自求前程去。反感动了傻姑娘,更加宁死不屈的心思。太入戏!老乡说了实在话:在里边苦累,大抵就得活十多年;两个女子,也还抡得上再嫁。
艰困多年,老后头的事了,继父平反,小树减刑释放。知青既返城,破坏再教育罪,也无由头了。村里没啥大反应,随后阿玫病了,倒都晓得。是旱季里瘟疫流行时,人也不安逸;挨到雨季,人都爽快了,玫怎么还不出工?她在黎明前死去,说是中了瘴疠。厉老师听讯,嘴角微微一抽,这就跟他不相干啦;假如前头举措失当,应了“同年同日”,那就至少要向省里做检讨。是家长专程去找厉老师,报了阿玫死讯,才知再教办已撤了,老师升任了宣传部长。
还认可她知青身份给优待的,是生产队打了付薄板。小树继父拜倒坟前。“哪有长辈给小辈叩头的!”唯他自知,儿媳保全了一家,有德为尊。却有说怪话的:知青高农民一等,农民又高劳改犯一等,不是老的拜小的,是低人两等的朝上拜哎!
人都平反了,竟还贬他,唉;无奈他糙模样,已永远脱不了劳改相了。说风凉话的是羊圈的邻居,县城的下放青年。他们老大不满,咋个知青待遇比下放的高?前些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城镇消灭了私营,就用这口号遣他们下乡。他们也死过人,就没过送板子。哦,比苦难的,还有更苦难的。
哎,一代佳丽,为父母弃绝,草葬第二故乡,亡灵往哪去?下放户那怪话,去他的,阿拉总归同情上海人。喏,瘸子坟上,一直在冒白烟,现在移到小玫坟头了:比冤屈的,还有更冤屈!
后山有一面陡坡,不宜开垦,做了坟地。坡上是亘古的石崖,葬在石崖下,便死人也沾了亘古的意思;不管贵贱,一概埋那儿,一概亘古永垂。
坟堆前不竖碑,穷相;清明节去插一根竹竿,竿上挂一串纸钱,这纸钱并不白送别人家:虽然不碑,还是各各认准自家坟。旧戏有“柳枝斜插挂纸钱”一句,应在这儿了。
坟地寂寥,就送葬时热闹过:合村老少,抬棺挖坑放枪,完了聚餐,美名“白喜”。老乡率真,开怀大嚼,何必装着悲慼;况且阿玫有优待,这顿是生产队贴了四升米,客气啥。不相干的小孩都带了来,叫叫嚷嚷,比红喜更闹腾。一边开心吃着,一边又叹阿玫作孽,大嫂和老太,甚至要抹泪。
阿玫短短人生,没做红喜,摊着白喜;过后便守着清寂,每逢清明也得一串纸钱。坟场的风雨“化”了这钱,死人依旧贫苦。她的板子抬上山那天,也有风雨,一个扛夫脚下打滑,跌了,棺材碰着地;都说,这是阿玫意思:不愿走。
扛夫本该千里迢迢抬棺归葬老家,但假如抬到坟坑旁扛索断了,那就是天意:当地下葬!其实是换了根朽索,扛夫们一颠,棺材掉地了;于是枪响人呼,如此,老家远乡听得枪声喊声,也便明白。
填土时还怪呢,惊出一只肥鼠,跌入坑里;埋在一层土里了,又钻出来,鼠目惊恐乞怜。一锄脑敲死,却原是大腹有胎,泄下一窝扭动的小肉团。哦,又是神喻,死人有孕!他们猜中了……。
苦人哪,就装殓在身的翻领大红衫,还剩着新气,是她欢乐少年的色彩,但又能经几许寒暑的腐蚀?曾记否,在田间堆草垛,那一时的愉悦,歌唱,可聊以为下乡的宽慰?我倒是联想起《红楼梦》的香菱,一生悲苦,但在海裳诗社那阵也欢喜过。
小树继父确是大专学历的,省里剧团的,遭了右派厄运而幸存的;他教阿菊帮阿得审诉,要趁着大势:反革命子女都不提啦,上山下乡也没啦。果然,阿得也放了。当年有“关管杀”说法,阿得给关了,她妈与阿菊该是被管;现在都不计较了,老乡们觉得政府很宽大。
咂烟的,积古的爷们,历世皇上、太后、总统、元帅、委员长、主席,已然百毒不侵,啥子主义都不进脑,就守个老理:时运不济,人有难处,该帮一把哎;阿菊的日子,于是也得了安稳。
《阿Q正传》,末了阿Q遭杀,鲁迅题作“大团圆”,也就是“结局”的代辞,阿玫阿菊就这么团圆的。阿菊还在乡下,“最后的知青”?她算不算知青?
(200-63·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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