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我都闷闷不乐,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天空布满缓缓移动的灰暗云团,猛烈的凉风刮来,卷起尘土和草叶扶摇直上,闪电隐隐亮起来,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老师们每天按点上班,按点下班,刚好完成规定的工作量,既不玩命也不偷懒,终日无声无息。反正也没有什么好事等着,混一天算一天,时间于牛鬼蛇神毫无意义,光是一个劲头干活儿。因为你永远不要指望快干完活儿好坐下来歇歇,活儿是干不完的,你刚一坐下,监管鬼队劳动的红卫兵马上就会分配你下一项活儿。同时你也不能超额,超额人家会增加工作量,下雨倒好,我们能回学校木工房学习,等于变相休息。
“要下雨了。”赵关键把铁锨插在土里,从坑里跳上来说。
“孙书记没让你走呢,哪去?”陈斯基问。
“方便方便。”
我也放下铁锨,掸着衣服上的尘土,跟赵关键翻上铁道专用线,有母亲在,男人们只能到铁道另一面去解手。一天要扔千八百锹土,重复上千个同样的动作,弯腰干活儿很不好受,腰、腿、脚、手臂都得协调使劲,不能松懈。除非去上厕所一刻不闲,人累得抬不起胳膊,上炕都不敢侧身睡,胳膊上、脊背上全是泥土。好不容易喘一口气,走远点儿歇歇也好,我和赵关键来到铁道专用线路基另一面的斜坡上,对着江岸造纸厂的原料储存场撒起尿。几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火灾,烧个精光,春天时我们还拉过草灰做肥料。今年,江岸造纸厂又在草库里堆满大垛的稻草。赵关键背过风,从口袋里摸出烟口袋,卷起一支旱烟,刚用打火机点着抽了一口,就见从铁丝网里跑出一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年轻人脑袋往后一仰,斜眼扫视了一下我们大吼:
“谁在抽烟,找死啊!”
我吓得一机灵。
“还抽,掐死!”年轻人龇着一口大板牙,鼻子上长着疖子,样子很可怕,要钻过铁丝网揍我们。“你们眼瞎,草库附近不许抽烟。”
我们这才看到铁丝网边立着一块警示牌,上面有禁止烟火的标志,赵关键掐死手里的烟头,侧着身子倒退两步,连声说了几个对不起。
“前两年着的那场火还小吗,”老人面色沉重,垂着肩道,“出了事大家都得负责,走吧走吧。”
接着,四周又归于沉寂。
谁也不会想到,就因为我们这一次撒尿,早早埋下了牢狱之灾的祸根!
我和赵关键翻过铁道,沿着一片黄瓜地往回走去,一排排架子上的黄瓜鲜绿欲滴,我摘了根黄瓜吃起来。天空密云不雨,空气十分闷热,连道边的杂草都快晒枯萎了。地里的活儿已干完了,时间还有富余,鬼队的老师全坐在地头树荫下休息,神情闲散,铁锹搁在两膝之间,或插在地头上,谁也没动地方。
“老天爷存心跟咱过不去,”陈斯基望着天空发起牢骚,“你下雨呀,让咱回家!”
“陈老师,着什么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刘小伙开起玩笑,站起身,用手掸了两下屁股。“下不下雨,老天爷不急,你急啥?”
“不是,我说反话你听不出来?怕下雨。”
“怕啥?”
“你一个小光棍儿,没成家,也不会关心这个,我中午急着上班,忘关窗户了。”
“那还磨蹭什么,”赵关键催促,“走哇,‘水淹七军’就糟了!”
“孙书记,我先走一会儿,”陈斯基搓着手上的泥,向母亲请假道。“家里没人,得关窗啊。”
“行。”我们家的窗户也没关,母亲望着天色焦急不已。“要不,艾平,你也走。”
“哎呀,你们看。”马历史惊叫。
铁道专用线那边,升起一股股浓烟,黑色的烟柱不时在空中翻滚,冒出一阵火光,很快弥漫开来,薄雾一样笼罩着半空。
“不好,草库又着火啦!”
同一个地方着两次大火,这种事是预见不到的,甚至不可思议,然而却是无情的现实。母亲对几年前的那场大火记忆犹新,第一反应是赶快保护国家的财产。那时人们信奉的准则是: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们都顾不上自己家的事,扛起铁锹追随母亲跑上铁道专用线。放眼望去,这个草库虽然堆着几十垛高高的稻草,着火的只是最外面的一垛,一长缕一长缕火舌随风弯下腰,向邻近草垛放射出无数火星。太阳被遮住了,天空黑暗下来,大有不点燃其它草垛不罢休的架势。我非常害怕,心慌意乱,极度紧张。一群群鸟儿从草垛间飞出来,扑打着翅膀,冲出烟雾的包围飞上天空逃命。更可怕的是铁丝网旁有一溜儿电线杆,上面的电线冒着火花。“就凭我们这几把铁锹,能行吗?”赵关键不禁拄着锹把提醒大家注意,他总是什么事情都考虑得那么缜密,关键是这么少的人手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啊!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在动摇。这是明明白白的事,上次我们救过大火,那可是人多势众,仍旧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这回几乎是单枪匹马……明知有危险,当然应该恐惧,这只是一瞬间的犹豫。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没权利逃跑,这样的想法简直不应该有,是可耻行为,必须虔诚地进行自我改造,“越是艰险越向前”,否则就会罪上加罪。事情紧急,容不得多想。母亲一副坚定的神情,表示应当立即采取行动救火,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她说,有不愿救火的人可以回去,她不勉强。
“孙书记,”马历史表示,“我们听你的,拿主意吧。”
人人都觉得自己义不容辞。
“着火啦━━来人啊,救火!”
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喊叫着从草垛间跑出来,一头栽倒在烟雾里。
侯字典说:“烟雾有毒,大家用衣服捂住嘴巴。”
母亲喊:“快救人!”
铁丝网里的浓烟又低又黑,近在咫尺,脸上已经隐约感受到对面扑来的热气流。我们扒下衣服缠在嘴上,顺着路基斜坡滑下去,用铁锹砍断铁丝网,背出那人放在通风的地方。他穿一件破旧的黑棉袄,腰间扎道草绳,头戴一顶解放帽,原来是我下午见过的那个看草库的老头。他爬起来,一边哼哼着一边用拳头捶着草地:
“完了完了,又着啦,救火!”
“老同志,”赵关键问,“报警没有?”
“那小子去打电话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带红袖章的年轻人。
“老同志,”母亲说,“怎么救火,我们听你的。”
“快,砍断电线。”老头满脸焦急,情绪激动地嘟囔着。“不让那火……点着别的草垛!”
他的眼睛都被呛坏了,淌出浑浊的泪水。
“我去砍电线。”刘小伙自告奋勇。
“小心,我让艾平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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