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喧嚣的异国都会,来到久违的故乡,庭院深深、斜阳寂寂,在古墓一样沉闷的薛家大院,他甚觉无聊,只有见到红莲忙碌的身影,才觉得有了丝丝生气,就象枯死的老树桩上爆出的嫩芽,虽不成气候,到底让人精神一振。
父亲除了抽大烟,什么都不过问,活着跟死了没什么不同,在昏沉沉的烟榻上,只是一具蜷曲的木乃伊;母亲“垂帘听政”,板着一张威严的面孔,下着绝对正确的命令,把家当成一个微缩的小朝庭。每天,结束了祖母、婶娘们的老生长谈,结束了叔伯们的言语乏味,与红莲的接触便成了他唯一的娱乐。
他常常象逗弄鸟儿一样地逗弄她,红莲娇怯怯、羞答答,脸上却泛着笑意。他知道她是欢喜这样的,便更加肆无忌惮,甚至拿出法国带回的画册,让她欣赏《维纳斯的诞生》,红莲好奇的目光刚刚接触到画面,便“呀”地一声惊叫,忙不迭地捂住了眼睛。他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问:“咦,为什么不看?”
红莲小声说:“她怎么不穿衣服?羞死人了。”
他笑道:“不穿衣服的又不是你,你害什么臊?”
红莲捂着眼睛拼命摇头,他说:“好了,别捂了,不看就不看。过来,跟我来。”他把红莲拉到镜子面前,“这里还有一个美人。”
红莲昏头昏脑地,定睛看见镜中的自己,红扑扑的一张桃花面,水灵灵的一双杏核眼。不知怎么一来,少爷偷去了她的吻,而她还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胸口揣着一只蹦跳的小鹿,呆了一会儿,百感交集,竟莫名其妙地抽泣起来。
“太阳好好的,怎么下起雨来?”薛倚文笑嘻嘻地一扯她的辫子,“不会是我招惹的吧?”
红莲低着头不敢看他,自顾自说:“厨房炖的红枣银耳羹应该好了,我去端来。”
望着红莲匆匆而去的背影,薛倚文搔着头皮纳闷:女孩子一吻就哭,这真是件稀奇事,忽然想起一句新诗,便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宛若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薛倚文去了一趟上海,买下了一幢旧房,请了人装修,托朋友照看着,自己兴兴头头地回家,把房契往母亲手里一丢,便回了自己的住处。一进屋子就拖长声音叫“红莲……”红莲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他让她给自己捶捶,回家 他养成了这个习惯.这里没有网球,没有骑马,没有舞会,正憋得他浑身酸痛,非得捶一捶不可了。他躺在藤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红莲,看得红莲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讨饶:“少爷,你不要这么看着我。”
他敕皮道:“不这么看,你让我怎么看?谁让你这么叫人看不够。”
红莲心不在焉,下手重了,一拳头下去,打在他的麻筋上,他“嗳哟”一声,摸着自己的腿一龇牙:“你这是打铁呢?”
他拿腔作调的样子把红莲吓住了,怯生生道:“少爷,很疼吗?”
他涎着脸道:“让我亲一下我就不疼了。”
红莲下意识地捂住半边脸:“你再这样,我告诉太太去。”
“太太会怎么做?傻瓜!太太一定会说是你勾引我,然后把你撵出去。”
红莲相信这话,一听要撵她出去,以假当真地红了眼圈。薛倚文看了要笑:“天下哪有人你这种人,自己把自己说哭了。我走了这些天,想我不想?”
红莲摇了摇头,眼睛看着别处。
他深感失望:“这么无情,这回你不哭我可要哭了。”
红莲撑不住一笑。
他牵住她的手:“过些天我就回上海了,你同我一道去好不好?我带你去看霓虹灯,吃法国大菜,去外滩看外国轮船。这镇上的人一辈子没玩过的,我让你玩个遍,好不好?”
“少爷说笑话,我一个丫头哪有这样的福气。”
“丫头当然没有这样的福气,只要我讨了你,你就有这样的福气。”薛倚文话说得一本正经,透着十分的诚恳。红莲虽然不信,也多少有几分心动,低了头只是无语。
在洋灯摇曳的火光中,红莲鲜活青涩的身子,玲珑浮凸,裹在稍嫌紧的花洋布小褂里,呼之欲出。他看着她,本来只是一场逗趣的假戏,却有了几分真,他情不自禁地挨近她,一寸一寸地溶化她。
夜已深,人已静,薛倚文屋里的灯光隐灭了,只有蟋蟀的叫声,清晰异常。
清晨,雾气还未散尽,薛倚文闲庭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院门口。发现门口探头探脑地蹲着一只小小的白兔,瞪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院子里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地出来,看见白兔埋怨道:“小白,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当心被人捉去红烧。”说话间竟没有看见他,抱上兔子就回去了。这时过来一个老妈子,他忙问院里住着谁?老妈子道:“不就是你那弟媳妇吗,长着一副少奶奶的模样,可惜没有少奶奶的命。”他来了这些天,与这位弟媳竟尚未谋面,颇有些好奇,拔脚就要往院里闯。老妈子挡住他:“寡妇门前是非多,少爷不要招惹闲言。”他望着白雾中洞开的院门,觉得有些妖气,象聊斋中的某个场院景。里面到底是花妖还是狐仙?有白兔作伴,莫非是月里的嫦娥?想到此他不禁摇头微笑,瞎猜什么,还是回去问红莲吧。
问过红莲他才明白,那个“嫦娥”姓岳,闺名芙蓉,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十分宠爱,她也过了几年娇生惯养的好日子。谁知她父亲训戒一个学生时,不慎打瞎了学生的眼睛,学生家长找上门来索赔,一份微薄的家产顷该间悉数荡尽,他一气一急之下也一命呜呼了。正巧他弟弟薛昭文病重,要新娘子冲喜,原先订亲的那家轧轧苗头不对,毁婚另择佳婿,薛家心急找上她娘,她娘正愁家道败落嫁不起女儿,便一口应承。就这样,一乘花轿把她抬进了薛家。谁知冲喜变成了冲丧,薛照文还是保不住性命。薛太太心疼儿子迁怒于她,把她当成白虎星,日益冷淡。她也找了种种借口深居简出,避免与薛家人接触,等于把自己关了起来。平日只有小丫头玲珑和一只白兔相伴,薛太太眼不见为净,也任她自生自灭。
说完了岳芙蓉的身世,红莲下了一句结语:“唉,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不做女人。“
红莲那委曲的样子让薛倚文怜惜,拉过她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你死了,我才敢死。”
红莲让开他,把个背对着他:“什么死啊活的,我是你什么人?这样说话。”
“你是我什么人,心里还不明白吗?我这就去跟太太说,让你一辈子跟着我,好不好?”他从背后拥住她,凑在她耳边小声说。
“少爷!少爷!少——”阿四突然闯了进来,见他们这般模样着实吃了一惊,竟把要说的话都忘了,两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红莲。
薛倚文才不在乎她,放开手道:“什么事?快说!”
阿四如梦初醒,忙说:“老太太没了,少爷快去吧。”
一听这话,薛倚文拔腿就走。
灵堂里白幡招展,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薛倚文是长房长孙,担当了回礼的重责,客人来一批,他便陪着哭一场,把嗓子都哭哑了。薛太太作为当家媳妇,因要主持大局,反而只能尽礼水能尽情。他虽然不象娘儿们那样絮絮叨叨、又唱又喊地哭,他的、悲伤却更为实在,从小奶奶就最宠他,薛老爷是个大烟鬼,什么都是甩手掌柜的,薛太庆重担在身,不免威严些,所以他反而与奶奶更亲呢。
在青一色的白衣麻布中,他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肤色白晰、面容清雅,犹如工笔白描的阿娜花卉,冷艳而落寞,眼角眉梢有隐隐的寒气,自管自伤心落泪,神情气韵游离于众人之外。他直觉到她就是岳芙蓉。肃穆的灵堂里,她好象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缕香魂,似乎随时都会飘然而去。
因是盛夏,怕尸体败坏,不敢拖延,很快就入土为安了。薛倚文不眠不休,夜夜守灵,忙得连自己屋里也没回去过。送完了葬才想起红莲,诧异好几天没有见过她,不知打发到哪里去帮忙了。
他摸着酸痛的肩膀,在屋门口就拖长了声音叫红莲,想象着她麻利地迎出来,为他倒水更衣,捶打四肢。却不料出来的是阿四,他老大不高兴:“怎么是你?红莲呢?”
“少爷不知道吗?红莲已经嫁人了。”
“什么?天大的笑话。这里大办丧事,红莲怎么会嫁人。”
阿四不愧是薛太太调教出来的人,连说话的语气都象:“乡下人,白送他一个老婆,还会不要吗?”
他看着不象有假,心里一紧,皱着眉头道:“这事儿谁作的主?”
“是太太作的主。”
他明白了,在桌边坐下,似笑非笑地招呼阿四:“你过来。”
阿四心怀鬼胆地蹭过去,他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完还问:“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阿四捂着左脸战战兢兢道:“不知道,少爷。”
“啪”又是一下,这回打的是右脸,他问:“现在知道吧。”
阿四“打通”一声跪下:“少爷,冤枉,这事儿太太早知道,我什么也没说啊。”
他站起来点着她的鼻子:“我没有功夫断你的案。总之,别让我再看见你,滚!”阿四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薛倚文颓然坐倒,目光所触,是红莲抹过的桌椅,红莲铺过的床,还有红莲照过的镜子,他一把抓过镜子就往地下摔,镜子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屋里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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