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照例刮起一年一度的“开江风”。
猛烈的风刮得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狗身上的毛在风中直立起来,刨食的小鸡纷纷躲到墙根下避风。绳子上晾的衣裳高高掀起,刮跑了,一个空塑料桶到处乱滚,咚咚直响。这样的天气持续了好几天,大风扫过,从天空到街上一片暗淡,满院子枯枝乱草。
吕大姨从乡下回来了,她一进屋门,就把一包包干豆角作为稀罕物分给邻居家。胖蓉说,这东西放水里泡一泡,味道一点儿没变,炖着吃可香啦!母亲下班后,立即和吕大姨聊起来。吕大姨告诉母亲,她老家的生产队正在集资建粉房,弟弟脑子活络,上上下下都玩儿得转,自己的积蓄投进去年底分红,以后的日子就不愁怎么过了。她很高兴,也很满意,还从乡下带来一大把香,准备给吕大姨夫过一百天。城里大搞“破四旧”,早买不到这东西了,没想到乡下还有。母亲要了几支香,说熏蚊子用。晚上,窗外漆黑一片,一弯黄色的新月在云隙里翻腾,妹妹早早就睡熟了。母亲掩好窗帘,从仓房的煤堆里扒出父亲的骨灰盒抱进屋里,擦去上面的灰土。这必须是隐秘的行为,不能让妹妹知道,她会在孩子中间说漏嘴的。母亲打开台灯,把骨灰盒放在写字台上,点燃三支香,又倒上一杯酒摆在骨灰盒前。酒味浓浓地散发出来,香火时明时暗,香烟在幽暗的台灯光线下缭绕,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妈,你干啥?”我问母亲。
“给你爸过清明节。”
“今天是清明呀,过去怎么没过?”
我一直站在那里看,好悬没忘了。
“我到哪儿去买香?现在有了,才过。”
“妈,”我不自然地说,“该摆张照片。”
“抄多少次家,早没有了!”
一阵沉重的寂静。
“于渭生呀于渭生,总想给你过清明节,这回和你一起过了,也算了桩心事,尽一点儿心意。”母亲站在骨灰盒前,把声音压得很低,对活人说话似的。“我要说的话,最近一直想对你说,我向你保证过,活着就不会沉默,这是迟早的事,你放心吧……艾平,给你爸鞠个躬。”
“妈,你跟谁说话呢?”
“你爸爸。”
“和死人说话,会死的。”
“那我和谁说?”
“我呀。”
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屋里显得特别肃穆。我朝父亲的骨灰恭恭敬敬地鞠过三个躬,母亲把酒洒在地上,三炷香烧完,祭奠仪式结束。我怯怯地打开骨灰盒盖子,盯着里面白花花的骨头渣,想看看两年多过去捂坏没有?父亲的惨死,直到最后还蒙受着不白之冤,始终是我们挥之不去的痛苦,母亲感到非常难过,不忍心再让我看了。她转过身子,盖上骨灰的盒盖,一大滴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我们走进仓房扒开煤堆,用破被套包好骨灰盒,将它埋在煤堆的最底层。我曾多次庆幸母亲有先见之明,能及时采取措施防患未然。造反派多次抄过我家都没搜查到父亲的骨灰盒,否则,让他们发现了,我们母子不知又要挨多少顿毒打!
岁月匆匆,生活依然如故。母亲感到希望渺茫,经常一个人坐在炕头上一支接一支抽烟,搞得小屋里烟雾弥漫,呛得我不停咳嗽。虽说每一场政治的风暴开始阶段总是最坏的,过去一阵风暴的级数就会递减,现在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文化大革命运动不会很快结束,父亲的骨灰得以幸存,无论怎么说都是个奇迹。1976年,十年浩劫结束,父亲的冤案昭雪平反,母亲才将父亲的骨灰送回山东老家,安放在济南英雄山革命公墓,安葬在齐鲁大地的青山绿水间。斯人遁去,入土为安。我的疾恶如仇的老父亲,经历由人变鬼,由黑鬼变成死鬼,最后再由死鬼转化为红鬼的炼狱之路,终于回到他挚爱的故乡,化作黄河、泰山、渤海的一部分,九泉之下也当含笑了。
三十年后,我写出《挽歌━━悼我“文革”中死去的父亲》:
在没有自由的年代
你就是自由
在没有尊严的地方
你就是尊严
面对死亡而愤然前行
你就是你自己的纪念碑
所以我才刻下这默默的碑文
让历史和母亲不再流泪……
母亲回到屋里,卷起一支烟点着苦苦思索,这样过了几分钟,见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要接上前面的话题似地转过脸说: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要和你谈一谈,带你去省里。”
“妈,我觉得身体好多了。”我以为母亲又要领我去哈尔滨看病,拥被而坐。“再说,咱哪有那么多钱,坐车住宿都得花……还有,学校能同意吗?”
母亲凝视着儿子,那深深的思虑,长时间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不,这回不是看病,妈把手表当了,也得去。”她吐出一缕烟雾,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极有分量。“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想好,就是要不要告诉你,我要领你去上访,申冤平反。”
“我们不忍耐了?”我竭力想平静自己,但很难。
“是的,我们不忍耐了。我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痛苦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猛然转过身,眼睛里噙满泪水。“忍耐,忍耐,什么时候是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现在否定了过去的想法,再不能忍耐了,再不能沉默了。你还是个孩子,大人有错误也不该株连孩子,这是文化大革命的宗旨吗?这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吗?显然不是,这不符合我们党的政策,我不能眼看着你毁下去,期待天上掉‘馅饼’是一种痴人妄想。不管风险多么大,我都要斗争,哪怕杀出一条血路!”
天气有些凉,4月的夜晚还不大暖和。一柱月光洒在地上,逐渐延长,在幽暗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辉。我直起身子琢磨着她的话,又一次以全新的眼光看待母亲。过去,母亲始终不渝坚信共产党会还她清白的,总是逆来顺受,用宽恕和蔑视对待侮辱与伤害,以此减轻心灵上的痛苦,等待着生活中的转折,从苦难的忍受中得到拯救。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使她的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看得出她整天都在想这件事,内心经过多么痛苦而持久的激烈斗争。但是母亲没有权力沉默,她知道要脱离苦海唯一有效的办法是靠自己,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再不能这样生活下去,她要奋起抗争,从麻木迟钝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再不为只是活着这可怜的愿望而活着,再不做革命的驯服工具,走这一步又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我那时虽少不更事,却有些懂得了:尽管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对峙,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很难说会出现什么情况,或许还得付出更大的代价。但是她━━一个母亲,一个曾经的八路军女战士,为她的孩子决不会放弃!
母亲找到蒋叔叔,谈了自己的想法。蒋叔叔认为请假看病没问题,一提起申诉就沉默不语了,对他来说,这事不仅不简单,而且根本不可能。母亲心里很清楚,他的难处可以理解,这样做需要冒极大的风险。蒋叔叔说,艾平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我还不清楚吗,然而问题不在这里,一个工宣队员能力有限,要想平反是一件很难办的事。他强调这事得从上边找,上面若查下来他在学校使劲就是了。母亲决定不再坐以待毙,积极上访!
这个决心下起来不容易,做起来更不容易。
从此,母亲总是利用工作之余到处打探信息,写申诉书,要求组织上推翻强加在我们头上的罪名。一有时间就不断地拿出申诉书,今天这改几个字,明天那又加一条,根据形势而定。我不知帮她抄写过多少材料,摞起来少说也有尺把厚。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结果可想而知,寄出的材料大多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们不但受尽人间的白眼,还使本来就很糟糕的境遇变得更加糟糕。可我的母亲叫孙志刚,白土地人都说她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是个比钢铁还要坚强的了不起的女人!她对父亲的骨灰发过誓:只要她活一天,就要为我们的冤案奔波一天,非达到目的不可,无论这一行动在进行中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实也如此,我始终惊讶母亲的坚韧不拔,而且任何困难都挡不住她,否则我们一家人不可能熬过那无比艰难残酷的岁月。从那时起一直到“文革”后期,母亲一次次为父亲落实政策的问题四处奔走,虽历尽屈辱磨难但从未言放弃。
只有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以我们孤儿寡母的一己之力,要想申冤昭雪成功到底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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