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某个周日清晨,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丽霞一骨碌坐到床边。咦!怎香啊?这种香味让人精神倍爽,她穿着睡衣直接来到院子里,四外什么也没有。她又顺木楼梯爬到平房顶,微风拂过香味更浓郁。就在东南方不远,一树紫色小碎花冒出谁家的屋脊,在和煦的阳光下夺人二目。
二表妹巧灵也顺楼梯上来,站在她旁边发感慨:“真好闻!大姐唉,咱去搉两枝①插瓶里吧。”
“啥花儿?”丽霞问。
“楝楝棷②呗,你不知道啊?西地可多咧!”巧灵说着指了指那一大簇花,“咱去搉吧。”
“那是谁家哩?让搉不?”丽霞也有这想法,但这里她不熟悉,不敢贸然行事以免给大姨家添麻烦。
“呃——呃——”巧灵思索着,看看每家屋顶都差不多,分辨不出来,含糊说,“反正是申家哩。”
“给没说恦③。”丽霞无奈地撇她一眼。可不,南街附近都姓申,包括身边这个表妹申巧灵。
“走呗!没事儿!”巧灵真想去。
丽霞摇摇头,下楼洗漱了,那种浓郁的馨香却深深沁入心脾。
正吃早饭,申思思来找丽霞,要跟她一起写作业。听她和心灵、巧灵在说楝树花,也来兴趣,几个人一合计,等写完作业到酒厂家属院西边的空地摘去。
一棵楝树的花香能令几条街芬芳四溢,那么一片篮球场大小的空地里有十几棵高大的楝树又会如何?只怕温庭筠看到这盛况,也会忍不住吟多几遍“天香薰羽葆,宫紫晕流苏。晻暧迷青琐,氤氲向画图”。
地上已经有些断枝残叶,还有掉落的小花,显然已有人来采摘过。心灵爬上树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一枝盛放的花簇凑到鼻子跟前嗅,马上感慨再有写景的作文一定要写楝花。丽霞在两棵树中间仰起脸微闭双目,贪婪地吸着空气里弥漫的馥郁芳香。缕缕阳光穿过鲜花缝隙投在她脸上、身上,柔柔的,暖暖的,竟生出几分醉意。
当她们把插满楝花的玻璃瓶摆在床头,已经是半下午,姊妹几个懒懒地躺在她床上,脸上洋溢着惬意的笑容。丽霞忽然想起来今天早上没去学校:板报弄咋样了?我不去耿新华不会发牢骚吧?再一想耿新华以前也是一个人画的,她一次不去没什么大不了。又躺了一会儿,觉得百无聊赖,索性换衣服到学校转转。
教室后门口的地上也扔了些凌乱的楝花枝,七零八落的小碎花大多蔫了,看起来甚是可怜。教室空无一人,板报也画了一部分,右半边仅有“诗词欣”几个字冷清地杵在那里。咋没画完?这可不是耿新华哩风格啊!她端详一会儿,忽然觉得门口那些楝花大概就是他想写楝花有关的诗词,或许就是去书店查资料了。反正她知道温庭筠的《苦楝花》,索性写上吧。写完后他还没回来,她又照着楝花的形状画了些花边,右下方依旧画个细框写一则脑筋急转弯。
完成后,她站到教室中间端详,哪地方不合适可以再做调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耿新华走进教室,看到她后脸色立刻变了,懊恼地把手里一个塑料袋包纸袋的东西拍在门口周彤的桌子上,气呼呼地看着她说:“你咋呕④到怎了儿喔儿⑤?不说哩清儿起儿啊?”
来的时候她想过他会埋怨,却没想到会发这么大的脾气,首先这不是多大个事情,其次他向来懦弱。所以她也把脸沉下来,淡淡地说:“咋呼啥咧?我上半晌有点儿事儿,就没来。咋?你己街不能弄?”
“俺爷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有事儿不来都不能先给我说一声?让我直勾勾等了大半天,晌午饭都没吃。”他眼圈微红,眼珠子往外努着。
她瞬间明白了,原来他一直在等她,留着半边黑板也是等她画,门口散落的楝花搞不好也是准备送给她。于此同时,她想到他可能对她有意思,这可不对。所以她认为上午不来是对的,以他这样的涵养连本来准备的对不起都不值得再说,而且她已经决定以后不会再来。处于礼貌她仍淡淡一笑,不冷不热地说:“我都说了有事儿了,来不了咋给你说啊?我说让你等我啦?我说不让你吃饭啦?给我甩脸儿?你以为己街是谁啊?”
“你——丁丽霞你——”他满肚子委屈却被她漠视,脸瞬间憋得黑青,“哦——做错了还不让人家说两句儿啊?不能——”
“凭啥说我做错了?就算我今个诶不来能咋?你凭啥给我发怎大脾气?”她本就认为他小家子气,现在的样子愈发没男子气概。
“凭啥?呵!你还好意思问凭啥?你说说凭啥?你觉哩我画黑板报是倘为周彤?你觉哩我大礼拜⑥天儿不回家是闲哩蛋疼?你觉哩我爬树上装⑦半晌楝楝棷花儿是想儿给门口撒住玩儿?”他说着不自觉瞄一眼黑板,蓦然看到她写的《苦楝花》,愈发的恼火,“苦楝花儿!苦楝,苦恋!我就**是个大傻屌!头号儿大傻屌!”
她看他爆起粗口彻底厌烦,撇下一句“神经病”直接往教室外走。
“丁丽霞!”他见她要离开急忙喊住她,“你就这都走啊?我对你咋样儿你一点儿都不甩乎啊?”
“哼,你发啥神经跟我有啥关系?又不是我让你弄哩!”她停在门口,却没回头。
“那往后——我不弄了!”他赌气说,却眼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她回头,即使回来什么也不说,他也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不弄拉倒!”她直接走了。
他几步跟到门口,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头也不回走上教室旁边的小路,走向大门口。等她的背影消失,他懊恼地转身想发火,伸手抓起不久前自己拍到周彤桌上的东西——吃了一半的大肉火烧,奋力丢出去,落在前排高三(2)班后窗下。再转身几步出门,一屁股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呼呼喘气。看着地上几乎枯萎的楝花忍不住火往上撞,又站起来拼命地踩!踩!狠狠地踩!都怪这倒霉的楝花,还偏偏叫什么苦楝,真还把他酝酿一年两个月的暗恋变成苦恋。
丽霞心里也挺不舒服的,以前看耿新华虽然不活泼,但挺秀气,比成天嬉皮笑脸滔滔不绝的吕伟显得稳重。没想到那么大个子气量这么小,居然还搞暗恋,这种脾气谁能受得了?一口一个他爷说,他爷怎么没教他像个男人一样大度?哼,爱咋咋去!跟我没一个钱哩关系!不管她心里怎么想,事情总归是发生了,下周的板报也真要实打实的考验她的实力呢。
周一早上,周彤回来上课了,看着板报挺喜欢,好奇地向前面坐的王莹打听谁画的。王莹摇摇头神秘的说:“咱班哩人都不承认。管它咧!反正有人做好事儿!”她诧异的四下看看,硬是没弄明白。王莹索性转过身子,把前阵子发生的怪事告诉她,两人嘀咕到上课铃响。丽霞见周彤来松口气,又瞥一眼那边,耿新华依旧默默地趴在自己位置。
早读结束时,赵老师说周彤虽然来了,但腿还在恢复期,板报便由丽霞主办周彤帮忙,丽霞不好意思硬脱只好说尽力而为。后来,细心的同学发现板报风格跟之前没大变化,字迹少了些苍劲却多了些秀气,整体已然神韵超逸。王莹她们也稀奇,似乎丽霞是在周彤的帮助下快速提升起来的。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丽霞赶回家打算帮忙割麦子,到家时不仅天色已晚,母亲说家里的麦子今天刚拉到场里。艳霞说姐姐能掐会算,她傻就从头忙到尾,过两天还打算开着手扶拖拉机碾场。丽霞并不觉得她说话刺耳,反而欣慰她这年纪学会开车。
吃过晚饭还觉得不困,丽霞又骑车去三姨家,如果三姨需要帮忙她就留下。
这晚的夜空中月暗星稀,还有流云游走,暖风吹拂下还挺舒服。几公里的路大约骑了二十分钟,到三姨家发现门搭链扣着,她猜她们大概还没从地里回来。不知道三姨在哪块地也就不能贸然去找,就算能蒙对地方也有可能走差路,她只好在门口等。干站着感觉挺无趣,就轻轻的哼起歌。反正街口聊天的人离挺远,大晚上也没人,即使有人经过也不认识谁。几分钟后索性唱起来,就是她们喜欢那首《粉红色回忆》。
正唱在兴头,忽然听到说话声,紧接着脚步声也近了,有个稚气的声音喊:“霞姐?是你不?”
她听出来是个男孩儿的声音,有些纳闷,但人家这么喊显然是认识她,起码知道名字,就轻声答应:“啊!咋啦?”
“看看,我说对了吧?”随着说话声有两个男孩儿过来。走得快的是另一个兴奋的声音:“还真是!你咋二半夜跑到这儿唱歌儿咧?把我快吓——”距离约七八十厘米时又噶然而止,声音也变了,“你,你不是俺霞姐!”
她立刻明白了,准时这两个男孩儿认错人了,看他们一惊一乍的模样还挺有意思,不由得起了玩心,看着他们咯咯一笑说:“谁说我不是恁霞姐啊?恁管这院儿哩人叫啥咧?”说着用手指旁边的柴扉门,眼睛留意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
借着淡淡的月光依稀能看到两张稚气的脸,约十二三岁,小模样都还挺俊。男孩儿想凑近看清她的脸却不敢,反而后退拉同伴的手。微圆的脸蛋高鼻梁,浓眉大眼略显惊慌,态度却相当认真:“这是俺嗷蛋儿叔家啊,我知道你不是他家哩人。”可能是晚上见陌生人有些紧张,竟抄了两次才抄住同伴的胳膊。那位同伴个头和他仿上仿下,身子明显要瘦些,窄脸型留着碎发,弯眉毛下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也在上下打量她。
“咯咯”她忍不住又笑出声,赶忙装作认真地样子看着他说:“恁嗷蛋儿叔是俺三姨夫,恁是不是该叫我姐啊?我叫丽霞也有个霞字儿,不是恁霞姐是谁?”
瘦男孩儿疑惑地看她,又扭头瞄一眼院子,语气显得有几分沉稳劲儿:“真哩假哩啊?不是占俺俩便宜吧?”
“不信?那恁俩明个诶白儿哩来,我从屋里给恁拿梨膏吃,看恁还信不信?”她忽然觉得有这么个弟弟满好,再一想几个叔叔家也都是男孩儿,却没一个像他们这么有趣。心里这么想愈发想跟他们亲近,仍乐呵呵地看着他们问,“恁俩叫啥?”
“我叫嗷兴,大名儿成大兴。”圆脸男孩儿接住她的话,语气透着热乎劲儿,之前的紧张也不见了。说着看向瘦男孩儿,“他是俺弟,叫大志。俺俩去看场咧。”
“哦——嗷兴,大志,中,记住了,明个诶来找我吃梨膏吧。”她说完又盈然一笑,看着他们天真的样子。他们走到村南小路口向西拐弯不见了,她又陷入娴静的夜色,有心再哼歌却禁不住顾虑会不会再冒出生人来,扭头看三姨家院子竟显得那么深沉。圆脸盘儿的叫小兴,瘦脸盘儿的叫大志,呵呵,这俩人的名字是不是起反了?她忍不住回想那两张稚气的脸。
又站了好长时间,三姨仍然没回来,她的睡意悄然而至,毕竟骑半下午的自行车。她决定先回家美美的睡一觉,明早不吃饭就来,想必可以见到三姨。回程的路上一吹风居然又灵醒了,兴趣使然,就边骑车边哼唱。
第二天早上,丽霞到的时候三姨刚做好饭,三个表妹正吵吵闹闹的洗漱。吃饭时她跟三姨提起昨晚遇到小兴和大志,看起来年龄不大,模样还挺招人喜欢。三姨说他们都在街口西边,壮实点的是钢川家的幼子,叫小兴,话不多爱腼腆;瘦的是福川家的长子,聪明伶俐,平时总是骑个红色童车。顺便又聊起福川在外面养女人的事,八成就是真的,因为他已经几次农忙没回来,四爷、四奶奶也没站出来辟谣。完了又说福川的老婆怎么的能干、可怜,大志怎么懂事。她不由得回想起昨晚的情形,琢磨那个模样清瘦的男孩儿怎么度过缺少父爱的日子。
尽管丽霞打小勤快爱劳动,但很少干体力活,所以保持一副细皮嫩肉。三姨自然舍不得她受累,就让她在家做饭带改妮、小姕,饭做好送到地里,三姨和红妮有热饭吃也不用操心两个小的。她起初不答应,毕竟来就是为了帮三姨分担重活,实在拗不过才答应。她当然明白三姨的苦心,在家也闲不住,做饭的空当就收拾房间、洗她们换下的衣物。
她正做午饭的时候,来了两个男孩儿。圆脸胖乎乎的那位自称大庆,长得白净说话也挺文气,说话内容却像熟人碰巧遇见拉无关痛痒的家常,眼睛始终在她身上踅摸。矮点也瘦点长一双眯眯眼的叫大平,从进门到离开仅说“我叫大平”四个字,其他时间几乎都在眯着眼傻笑,连他家住在哪也是大庆指了指西墙,她才知道是三姨家西边邻居。从他们的表情和眼神,她猜到是街坊男孩儿对新鲜面孔好奇,过来搭讪,这也是农村除了介绍对象唯一结识陌生异性的方法。那天晚上有后街的谁来串门,跟三姨聊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眼睛时不时瞄她几眼。
在那段时间里,类似大平、大庆的男孩儿去过十几个,年龄从十来岁到二十出头的都有,不是问三姨家的收成就是问三姨夫什么时间回来。她当然知道他们不是真关心那些事,他们的眼神也早把行为卖了,比司马昭的心还明显些。吃晚饭时,她把哪个人来过、大概长什么样都告诉三姨,三姨就边吃饭边说哪个人叫什么名字、父母和家里的情况如何,好像要把他们一字排开让她选择似的。她不在乎这些,却也无法阻挡别人怎么做,倒不如坦然些,该干嘛还干嘛,反正没有她的首允谁也别想动她半分,哪怕父母点头她也有权拒绝。
三姨家麦子收进囤⑧里,稻苗也洗上了,三姨只需要早晚到地里看看保证不缺水。不忙她就回自己家住,除了三餐之外就是写暑假作业、看书,日子过的挺悠闲。有一天,丁燕和丁换景过来找她,三人聊了很长时间。她这才知道丁小玲曾威胁她们不让跟她来往,去年丁小玲没考上高中到县城学裁剪了,她们复习一年,前几天刚拿到二中录取通知。其实她们都是从小玩到大的,跟谁也不愿拧劲。无意中提到孙建辉,说前年春节时已经辍学,现在跟着县南街一个叫赵虎的混混儿混日子,成天游手好闲吆五喝六的。她们走后她的心又好一会儿不能平静——按说孙建辉的品性并不算差,或许因为他母亲过于强势,反而局限了他的发展空间。
七月中旬,各村陆续开始插稻苗,母亲直接打发丽霞去三姨家帮忙。母亲午饭前说的,吃完洗过碗她就走,反正在家呆着也是无趣。
那天天气很好,很热。但好在有风,骑车时感觉不是特别难受。风里裹着野花野草散发的芬芳,还有淡淡的稻苗气味。从大十字往南开始逆风,她的速度很慢,边走边欣赏两边一块接一块的稻田。尽管还是空水地比插好的秧苗多,但那一条条长满杂草、野花的田埂,仍是大自然刻画出的完美画卷。
某条连接南北路的田间小路上有个斜背草帽的少年,正仰着头用塑料壶喝水。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清秀脸庞,单薄的身子赤着胳膊,想必长大后会是个娴熟各种农作的庄稼人。
凑巧,少年也扭头看向公路,二目接触的瞬间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哦——她猛地想起来了,是那天晚上见过的两个男孩儿之一,肯定是,而且是那个瘦的。她不自觉的对他嫣然一笑,想打声招呼却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车子转瞬间驶过去,他想起两个男孩儿叫大志、小兴。瘦的该是小兴吧,她这么想。
进三姨家院子时,她看到三姨夫也在家,正摆弄新买的二十一吋彩色电视机。这在农村是个稀罕物,虽然她到延津后也看过好几次,申思思家就有一台,可整个丁白庙也只有三台还都是黑白的。三姨夫很少见她,所以显得非常热情,直接把说明书给她,让她来操作。做晚饭时,她跟三姨说,既然三姨父在家她也帮不上什么忙,打算吃过饭就回家。其实是想到住起来不太方便,她带三个表妹睡西间倒不算什么大问题,三间房两头住人中间挂两层布帘子隔成客厅,这种布置在农村很普遍,但她是一个几乎成年的女孩儿,半夜要听见别的动静该有多难为情?三姨是个明白人,立刻说他们今晚不在家住,饭后两口子还要去她外婆家打个照面,天亮他直接从外婆家赶回单位。
正吃着,就有街坊邻居的小孩儿过来看电视。吃过饭,丽霞和红妮把电视连桌子抬到堂屋门外打开,然后进厨房洗涮。三姨两口子不在家,她就得管好表妹并维持院子里的秩序,别人看电视,她就掐着腰站在最边上。哪个孩子吵闹声大了,她就装生气用手指指,大家都乖乖的,她也乐得看一会儿节目。
她见过的男孩儿当中大庆第一个到,还随身带着一把靠背椅,见面还跟她寒暄了几句。大平在厨房南边的墙头上趴着看,小眼睛眨巴着憨笑一下算打招呼。大志和小兴一起来的,还有大志的弟弟大勇。那一刻,她弄明白午后地里见的人是大志。他进门时看她的笑容里既没有讨好,也不显惊讶,明亮的大眼睛在微黄的灯光下清澈见底。小兴笑的还是挺腼腆,红扑扑的脸上写满稚气,还有那种情窦初开的孩子对异性毫无掩饰的倾慕之意。
不大会儿大平也跑过来,和大庆、大志、小兴挤在那把椅子上。她看到他们在窃窃私语,眼睛还不时地往她这瞄,就猜想话题准与她有些关联。但他并不介意,被人喜欢没什么不好,只要他们别乱来她就当不知道。她忽然想起答应过大志和小兴吃梨膏糖,她包里现在就有整包水果糖,是在延津买的还没来及分给表妹们。只是今晚的孩子太多,如果每个孩子都发很可能分不过来,那样更不合适,只好再等机会。
第三天小兴来的挺早,院子里也就十来个孩子。丽霞拿出糖给每个人发了两颗,看人越来越多就收起来。她之前很少看电视,现在对电视节目也没太大兴趣,然而院子里的妇女、青少年,甚至幼儿都兴致勃勃地盯着电视机,她想不通一天四集的武打片究竟有什么魔力。
直到散场也没看见大志来,她心里竟然有点儿小失落。大伙看完电视都意犹未尽地离去了,只有小兴和大勇留下来帮忙抬电视、收线、搬桌椅板凳,小兴临走还甜甜地叫她一声“丽霞姐”。
接下来的日子都差不多。三姨天蒙蒙亮就带着红妮下地,丽霞快做好饭时喊改妮起床、帮小姕穿衣服,随便吃些就会去地里给三姨娘俩送饭,然后回家洗涮、洗衣物、整理房间。时间差不多再做午饭,下午时间长,她送饭时会把两姐妹带上,干会儿活。傍晚会提前回来做饭,吃饭前给孩子们开电视。
有一天送午饭时天空有些阴沉,她没带两姊妹。三姨娘俩吃完有点飘雨星,但有些散开的稻苗得在雨大前插上,就让她先回。她把车子留给她们疾步往回走,快到大路时雨滴密集了,她赶忙拿饭盒遮住头往前紧跑。猛然看到个少年从北面骑车过来,看着像大志却又不敢笃定,只好大声问:“你是大志?还是小兴?”
少年缓缓地停在路口前边,扭头看着她,语气显得很淡定:“我带你吧!你要慢着点儿,我骑大车不熟练。”
“哦——你是大志,骑红色儿童车那个,对吧?”听到“大车”她确定他是大志,欣然地走过去拿起他车后的铁锨扛在自己肩头,看着他的脸说,“走吧,你可稳着点儿,我怕疼。”
大志没说话,先用力蹬动车子才回头冲她摆摆手又赶忙双手握住车把,显然没有载人经验。她紧跑了几步轻轻的坐在车后支架,车子稍微摇晃就回归平稳。她左手提着饭盒胳膊挽着铁锨把,右手自然地揽着他的腰。车稳以后幽幽地说:“你这几天是不是没来俺姨家看电视?在家写作业咧?”
“鞥,”他淡淡的应了一声。其实从看到她的一瞬间就有种奇妙的感觉,很想回头看她却又不敢,被她温柔的臂弯揽住后思想挣扎更激烈。
“那你可抓紧了,眼看该开学了。”她随着这句话轻轻地叹一口气,轻的除了她自己谁都不能分辨有那么个小动作。稍微停顿她又补充,“写完来一趟,我还给你留几个梨膏咧。”
“鞥。”他仍旧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尽量把精神集中在车子。
接近四埠沟⑨,几乎成了中雨。大志奋力的蹬也只是到三分之二偏上位置,车子将要停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离开车座,却没有说让她下去等上坡后再坐。她感觉到他蹬得费力迅速下来,推着后支架跑到坡头,随后又稳稳地坐好。他坐回车座继续蹬车,仍旧一语不发。
她再次揽住他的腰并把头靠在他的背上,挂满水珠的脸贴住他微凉的布衫衩还有些许温度,心也安稳下来。听着车轮碾在即将存水的夯土路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唰唰唰唰”摩擦声,雨滴打在他后背发出的“嗒”“嗒”直接震动着她的耳朵,还有车辐条挂风雨沉闷的“呜呜”……她忽然想唱歌,就开始轻轻哼,不到两分钟里已从轻吟变成浅唱:“……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那天唱有些说不出的慌,就像要把尘封已久的心事往外掏,然而她确定没有心事,至少在那之前没有把任何人和事留在心里。她还发现他没经过自己家门口,似乎刻意走三道街向东绕,以免她在他家门口下车再淋百十米的雨。车子在三姨家门口停住时,她的歌声已然结束。把铁锨放回后支架并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赶紧回家擦擦换身衣服、有空过来玩。他仍旧是轻轻的应一声掉转车头,她即将进堂屋门时向外瞄一眼,他刚骑上车低头离开。
直到开学前丽霞回家时,大志也没过来。她走那天在三姨家门口遇见小兴,那腼腆的小家伙居然想送她,她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却并没点破,离开前还把剩下的糖都给他,让他和大志一起吃。
夕阳尽情地挥洒余晖,天边酒红色的暗云正在舒展,笔直的乡间公路、艳丽的野花野草、挺拔的白杨、蜿蜒交错的田埂、绿油油的秧苗,组合成一幅巨大的重彩油画。画中那个顺风缓缓骑行的花季少女,看起来是那么平静优雅。这时她的心境和周围的景色一样美丽,这个暑期发生的点滴,也像是浓的淡的各种颜料一样,在她记忆的长河里描出一幅绚丽多彩的画。
注:①搉,在这里是que的替音字,意思同撅,表示折断。枝,在这里读zhóu,意思和“枝”相同,如果用在人名当中仍读zhī。豫北话很多字都不是固定读音,例如没,跟其他字一起说是通常是读mo或mei,独立用时多会读mao。②楝(liàn)楝棷(zou),楝树的果子,也叫楝豆。③恦(shang),替音字,意思是跟……一样、差不多。④呕ǒu,类似磨叽。⑤怎了儿喔,读作zěn liǎoer wo,意思是这么晚。⑥礼拜,泛指某种礼节或宗教活动,在方言里等同“星期”。⑦装,在方言里读zhuāng,表示整理,使某物整齐。⑧囤dùn,用竹子、芦苇、高粱杆等篾(mie)子编制后围成的储粮器具。⑨埠沟bù gōu,本意是紧挨码头的沟或建码头形成的沟,这里指从平路横跨沟到码头或河堤的爬坡路。四埠沟是成家村北侧的爬堤坡路,这个河堤防汛段里第四个外侧爬堤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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