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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第十五章 甸园冬雷)

时间:2021/6/17 作者: 牛郎 热度: 413085
  第十五章 甸园冬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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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收冬种战役打响,青壮上前线,老少守家中,能让小孩们乖乖听爷娘的话,多备点零食,是万能钥匙,老汪抓住机会,弹胖机整天响,虽然秋风萧瑟,整天手摇放炮,够“苋菜梗”受的,晚上,夫妻俩数钱时,才眉开眼笑,这生意,比城里好做。

  空场那边的裘嫂,已带出两批徒弟了,农事忙闲与她无干的,整天哒哒哒洋车声,够她忙的。城里来的洋车师傅,城里头摆得牢的师傅,这手艺自不用说,乡下佬不用上城找,这便宜谁不占,谁就是傻子。邻村都有找上门做衣裤的,她的生意也挺好,收入比老裘强多了。

  宋军是最眼红的一个。那天晚上,他把这群知青邀齐,连不太出门的老裘也不放过,还是到刘孟两姐的小屋,她们两间拼在一起,夹墙开了个门,有一间就做了坐场,那就宽舒多了。

  宋军的开场白这样说,各位朋友,你们生在城里,长在城里,见识广闻,我们乡下人闭塞,与城里人没有可比性。宋军今天要借各位的智慧,为宋军出个主意,我们生产队有粮缺钱,请帮我想个有钱赚的行当,让生产队有钱,社员分红多点,生活过得象样点。拜托了拜托了。

  刘姐当即回应:宋军你喝醉了吧,我们都是同龄人,你出难题难我们,考我们,对不对?你居心何在?干脆出份试卷,每人一份,答卷由你批就省事多了,考不及格,让我们回城重新学习,以后再来应你的考试。怎么样,各位,宋军,这主意蛮不错吧!

  我们口袋里也缺钱呢,咋给你出主意啦?有钱我们赚不得?嘻,二百五呀。小葛也觉得宋军说得不可思议。

  宋军摊着双手,我把心都交给大家了。你们城里人没田种,要么从工,要么从商,日子过得比我们好。你们城里人,带点行当到农村来,像裘嫂,像老汪,个个都是有本事赚钱的。我想请你们帮我找个好行当,生产队办得到又能赚到钱的好行当,让我们的社员不只有饭吃,也有钱用。大家不用着急,今晚想不出不要紧,只要答应帮我找,我就给大家鞠躬。

  宋军果真深深地鞠躬,这一来太严肃,把刘姐制造的气氛冲掉了。

  宋军当真作为一件大事相求,老裘哭笑不得,这个年轻队长,不知是智还是痴,是歪脑筋的财迷。还是为社员生计着想的好队长,无论哪一种,他都不是为自个,这种人没多见。

  小王也始料不及。这宋军,前几天还为祖坟的事烦恼,着急,没好主意保护它,不管账了,今天又要搞什么赚钱的行当,这脑子不能休息几天?一定有过自己的思考,他是东山着火跑西山,为啥要这么苦自己呢!

  刘姐姐觉得,宋军认真得有点傻,又傻得可爱,是个水晶娃娃,纯洁透亮无疵。其实,他的想法好极了,他是在找“恰到好处”的、“生产队办得到又能赚钱”的行档,难就难在这里,一时解决不了,才找我们出主意帮的,大智若愚哩。刘姐把宋军的一举一动,都往好处想。

  这与小王想到一起了,宋军一定有过自己的主意,说出来大家商讨商讨。

  宋军说,我这石板脑子开不了窍。城里办工厂,有技术人员,有产品任务,有生产材料,有办厂条件,我们没有资金,没有材料,销路也没有,工厂我们没法办,从工这路不通。从商无市,也是行不通的。想来想去,只有立足农业的加工业,为农民服务的,大家需要的,比如碾碾谷,这里没有加工厂,都要到外村去轧,应该可以办,只是投入太大,我们没那么多资金。虽是赚钱的行当,只能放弃。我们村的踏碓间倒了,今年做年糕要到外村去,这种手工作业,我们队可以做,只是短期的,收入也很有限。还有,我想到菜籽打油,这是我们村的传统手业,村里有一个油车台门,老辈人说,是专门打油的地方。只是现在没有人从事了。只是,不知这种邋蹋生活能不能赚到钱,赚不到钱我们不做,没有意义。所以我拿不定主意,请大家帮我出主意。

  老裘已过而立之年,坎坷的生活经历,受白眼的时光多,遭摧折的境遇多,世人少有真心相待,不免内心冷漠,少言寡语,与人交往甚少。父亲是教师,却一定要作地主分子整,被逼死后,他与哥哥从简葬了,从此只与哥一人往来(没有姐妹),连大学时的学友也断了书信,把自己封在生活小圈子里,妻子做洋车,自己自学成才做木匠,做做家具小件,事不求人,人不烦我,我不烦人,清清淡淡过日子,安安稳稳度人生,不想过问世事。这样的生活也不久长,他与妻子被作为无正当职业者,硬是下放到农村。宋军的所作所为,名声是非,耳闻目染,心中是明白的,正是由于他智巧的努力,知识青年在村里,没有被小猪比下去,当人看待,这比城里好多了。这个年轻小子,其实有点胆大妄为,心地却很好,出发点也好,这种人可遇而不可求。遇到实际问题,能想到我们,也是对我们的信任,在村里,恐怕找不出比我们更合适的商量对象了。以心比心,该帮的还是要帮的。

  于是说,年糕,是村村户户都要做的传统食品,做年糕是可以赚钱的行当,只是手工做效率低,又费力,的确不太合算。改成机制,效率至少提高50倍,而且人手不要很多。

  机制年糕?这年糕机有吗?宋军拉住老裘的手,裘哥,你提供下信息,我们去采购。

  不用急,宋军。这年糕机是我与我哥合作发明制作的,原理很简单。我哥在粮油加工厂工作,这台机器,已在粮油加工厂运作,长年做片状小年糕卖,很受市民欢迎,粮油厂也赚了钱。有一台样机,粮油厂试过,做大片年糕的,

  可用,我想法子给你,成全你的好心。

  裘哥助我,二队社员感激,宋军感激!

  小王恍然大悟,原来粮油厂的小年糕机,是你们搞的!那是有两年光景了,我也去看过。这机器简便实用靠谱,你们为什么不去申请专利呢?如果这里用了,以后一定全县通行。

  那我们的心愿也了了,方便大家就行,申请专利做啥呢。老裘脸上有了一丝笑容,这是难得一见的。

  三天后,老裘把整台样机运来了,连调试都不用,接上电动机就可运行。

  宋军把农具仓屋整理出来,安装年糕机与新买的打粉机,外面搭起大棚,请云康叔打了灶。蒸桶等杂件,村里原本就有,借用一下,节约费用。

  毋用二周时光,一切准备就绪,宋军请老裘作技术顾问,招生成均绍棠仁才,个个都是做年糕的行家里手,自家做了几蒸年糕,非常顺利,各道工序操作起来都顺手。村里老少,涌来看新鲜的真不少,宋军分一些年糕,让他们带回去尝尝新鲜,也是皆大欢喜的事。

  宋军写了许多告示,十里方圆,广为张贴,机器做年糕是新鲜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沸沸扬扬,元旦正式开机。

  宋军把做年糕分成三班,上午一班,12点交接给下午班,晚上班6点到12点结束,每班工作六小时,虽然辛苦,谁都没有怨言,这年轻队长花样多,钻了村里踏碓间倒掉的空子,走在别人前头做年糕,二队不亏,我们不干谁干。

  做年糕的排成长队,好在操场大,容得下。外村的车到,宋军尽量照顾他们先做,自己村里的尽量排在晚上,大家方便。

  二个星期过去了,外村做年糕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忙不过来。宋军没有发现金水太婆来做年糕。袁老师已经替太婆付清了欠款,福癞子答应付口粮了呀,她一定是付不出做工钱,不愿劳烦二队社员,她这个人就是犟。没有一个二队人会收太婆的工钱。抽个空,宋军跑进太婆家。果如宋军所说,太婆浸了米。宋军帮太婆把米掏净,挑起来就走:太婆在家好好待着,做好年糕我再挑回来。

  麦杆矮子做了年糕,坐在家里细细盘算,宋军赚了村人多少加工费,大头还是外村的,这样算来,宋军私办的年糕厂,足可比一作晚稻的收入,袋里有了钱,二队人跟我作对,更是嗷嗷叫嘞。这家伙处处钻我的空子,机器做年糕好,得想个法子,大队收回,大队正缺钱用,不能让二队独占。宋军没跟我商量,也没有跟我作对,把二队经营好了,队里村里影响大,连点王都羡慕他,老大都对他有好印象,捞足了资本。这个人能量不小,农科所搞来新品种,现在不知从哪里搞来年糕机,今后还会搞啥新花样,谁知道呢?村里村外都传他好,日子一长,伊真会骑到我头上。

  他的行为,难道一点破绽都找不出吗?

  麦杆知道,这是不能找兄弟商量的,主意得自己拿,办法得自己想,因为,痛痒只有自己知道。怪也只能怪自己,当时二队选他时,就应当去干涉,心不能软,一软就犯错,现在制他,恐怕得费点心思,还来得及,他有声无势,经不起敲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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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主任对宋家古坟这么感兴趣,是有原由的,与目前正在酝酿的一件大事有关。据说,县水利部门革委会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把弯弯曲曲的剡溪拉直,能增加千亩可耕地。县革委会收到议案,便组织原农林水各部门,交通运输部门,文化文物部门以及计经委等相关部门进会讨论研究。

  马主任参加了讨论。与其他部门的专家一样,马主任也反对河道改道,从人文文物的角度,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剡溪是一条古老的河流,两晋时期王羲之,戴逵,王徽之等名人,与剡溪有不懈的渊源,“乘兴而来,兴尽而回”的典故,就与剡溪相关。历代咏颂剡溪的名家甚多,许多千古名句,道出剡溪的婀娜多姿,这种自然历史人文景观,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任何金钱买不来的无价之宝,我们后人怎可因小失大,毁坏它呢!其次,我县还有一位历史名人,宋代的大水利专家陈候,治水有方有功而封候,他治理黄河的样板就是剡溪。黄河堤岸易被水冲跨,主要是土松不经水蚀,陈候在堤岸上遍种蒙草和芦竹,蒙草根系发达,固土作用好,芦竹生长快,很快就全堤复盖。这种保堤方法,其试验地就是家乡剡溪,至今,剡溪两岸多生蒙草芦竹。陈侯死后归剡,墓葬就在剡堤不远的覆船山下,面对剡溪,守望着剡堤。家乡父老筑庙纪念,陈侯庙至今香火旺盛。宋代理学名儒在本地讲学期间,曾去拜谒过陈侯墓。这些都是记入史册的,我们怎可不珍惜!剡地是人文文化发达的地方,有多少历代文物,我们无法得知,我们有保护的责任,无破坏的理由。这河道不能改。

  水利专家也持反对意见,也讲陈侯勘定的河道合乎科学,有史记载至今,没有出现决堤的水灾,水流本其自身能量消耗,有湾有滩有潭,是最正常不过的,把河道改直,上游下雨,水直泻到下游,造成下游积水过快,泻泄不及,反而易成水灾。况改道工程巨大,还要破坏许多良田,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那些个坚持者,讽马主任为腐儒,你说的这些东东,能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吗?能长出粮食吗?讽水利专家为“田鼠”,目光短浅,只顾眼前利益,不计长远发展,办不了大事情。双方坚持己见,至今尚无定论。

  宋家的古墓,在规划的新剡溪附近,如有重要的考古发现,无疑会增加反对理由的份量。马主任把发现宋代理学名家古墓的情况,直接报告省文物管理处,请求帮助处理,这是马主任的策略,提高古墓考古发现的级次,以引起县革委会重视。

  省文管处来了一位专家,协同县文管会处理。

  马主任有了上次的教训,决定先到公社,由公社出面,麦杆就无法推托。

  患肿肤一听说是省来的专家,又有县革委会的介绍信,谄上之火立马自燃,陪他们走一趟,这事我不了解,麦杆没有汇报,一同去摸摸情况也好。公社革委会主任亲自出马,给你们的面子够足了吧,对此事重视了吧。

  老患觉出他们很满意,自己也就满意。

  一行五人闯进麦杆的家,倒让麦杆措手不及,患肿肤指令,把古坟的事汇报一下,麦杆灵光一闪,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便振作精神,搜肠刮肚,汇报起来。

  这坟在二队下溪滩,宋军的地盘上。

  什么?宋军的地盘上?这宋军是谁?患肿肤听得有点刺耳。

  麦杆得意,你听进去就好。继续汇报:宋军嘛,二队的队长,就是那个抗交粮的招生的阿侄。有关坟的事,他没有向我汇报过一个字,所以上次马主任来,我不知情,很难接待。他做任何事,都不需要跟我请示汇报批准的,自己想做就做,根本没把革生组放在眼里。

  有这种事?你说给我听听。

  早稻时,宋军从外面搞来一个新品种,据说是农科所来试种的,他私下跟他们订了合同,这样大的事,没跟我打声招呼,请示批准,他一个队长,胆子足够的大,好好歹歹,一个人负责。

  嗯。后来呢?

  有农科所作后台,早稻时,宋军搞了许多新花样,闹得全村沸沸扬扬,许多人都到他的田坂去看,很明鲜,他是在抬高自己,拉拢人心。他的这套很有用,二队被他整得铁板一块,比招生当队长时还硬,我是根本走不进二队的,所以,下溪滩我不敢去走走,去看看。

  噢?你都怕他啦?

  我能不怕吗?他手段高明嘛。他把村里所有的队长,都捏在手中了。他宣传新品种好,出告示,让别队以120斤谷,换100斤种子,村里每个队都换了。这就成功了,新品种田间管理措施不熟悉,个个队长都得看他的头眼动了。明年的早稻,全村都在他掌握中,我敢动它一根毫毛吗?所以他不把我放在眼中,我没有办法。

  患肿肤笑道,那你这个革生组长,要让给他当了。

  可以呀。麦杆说,不过,他与我们不是一条线的。

  患肿肤拍案大叫,这是真的?他骑到我们头上来了,那不是反攻倒算是什么!你再说下去。

  最近,他又私下办厂,用机器做年糕的厂,现在还在做,生意很兴旺的,他发财了,别人袋里的钞票,都流到他的队里了。他就是有胆量,办厂都不要批准的,说办就办,自讲自话,连政府都不要了。

  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此风必杀,不能扩散!

  对呀,范主任真是一针见血,说到要点了!我想来想去,总觉得有点不对,就是说不出道道,经范主任一点拨,恍然大悟了。他还把村里的老头发动起来,到我这里来吵来闹,说是祖坟挖不得。宋军自己不出面。利用家族观念,抵抗县文管会专家,挖坟的事,难就难在这里。

  大家都仔细地听着,马主任早就觉出,宋军与这位革生组长,可能有啥隔阂,现听他“告状”,所列的条条罪状,倒觉得宋军是个能人,与他们的看法不尽相同。于时说道:这可能有点误会,我们没有说一定要挖坟,我们首先要证实的,这座古坟,是不是理学名儒家族中,宋代子孙的坟墓,这很重要。你们是理学名儒后裔,这也是我们县的一个新发现,就是缺乏实物佐证。理学名儒在我省的活动时间较长,但发现的实物资料并不多,所以省里对宋代理学名儒后裔古坟的发现也很重视,有许多东西需要考证。开坟或许会有所发现,这也是最直接找证据的方法。但我们不想跟村民对立,这对文物保护没有好处。

  患肿肤大约没能听懂,心中老缠着那个宋军的名字,一听到对立的字眼,乱毛火大发,点着东南天穹吼道:他宋军敢闹对立,无法无天了?你去把他给我叫来,我倒要看看伊头上是不是长着三只角!

  麦杆大喜过望,当即轻轻跳起,说声你们稍坐,我去去就回,直奔二队的年糕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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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军忙哩,正与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光景的人,谈得火热。那人已做好年糕,有两满箩,一段一段整齐地排放着,宋军帮他码上独轮车,两人就坐在车后的箱板上。

  那人说,我是后朱村的,我有个亲戚,到这里做了年糕,送过来几块年糕,是机器做的,吃起来,与手工做的年糕味道大不相同,手工的松脆,有点粗糙;机制的,坚韧细糯,好嚼。我特地过来做,也看,机器做年糕速度快,效率高,设备简单,操作方便,觉得很好。我想把做年糕机引过去,也去开办一个做年糕的厂,那我们不要走十多里路,到这里来做年糕了,方便大家,不知宋队长答应不答应转让制机器的技术。

  听说是后朱村的,宋军马上想到李所长,说:农科所的李所长,你认识吗?他是我们二队的大恩人,我们一辈子都记得他的恩情。

  那人笑了,我是他哥哥。他从来都没提起过,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恩情从何说起。

  宋军更加敬服李所长的为人了,做了好事须让人知,那就有点夸耀的味道,李所长做大好事,全心全意为农民服务,帮二队解困救危,连兄长都不告知,这种人,才是真正的“雷锋式干部”。

  宋军站起来,对他说:大哥,麻烦你一件事,你一定得帮我。这些天我太忙,抽不出身,没时间去农科所,我们二队做了一百斤年糕,给农科所的兄弟们尝尝,请你帮我捎给李所长,好吗?谢谢你,大哥!

  这……我会被骂得狗血喷头的。

  不会的,李所长重情重义,他记得二队的情义,他还是我的师傅呢。

  宋军拉了他,让仁才叔从仓库里搬出年糕,他正好有空箩,大家七手八脚,帮着盘好,码上车。仁才叔掏烟敬了:劳烦兄弟。

  两人重新坐下。他对宋军说,谢队长情义深重。不好意思,我抢你的生意了。

  宋军直摇头,不是的,我不做生意,为的是方便大家。不满你说,这机器是我朋友自己发明的,我把他叫过来,他是我们的技术顾问。

  宋军把老裘叫过来,宋军介绍了,这位大哥是后朱的,李所长的哥哥,他想请你转让机器的技术,在后朱办个年糕厂。

  老裘抬了抬眼镜,是你个人还是集体办?

  李大哥说,我是村革生组长,大队办的,哪个个人能办厂的?上面也不允许,个人办是不可能的事。

  老裘点头,其实这机器,主要是螺旋转轴把糕粉挤压成形,形由出口大小决定,动力的转速与螺旋转轴长度配套就可以了,没什么技术含量。这样好了,大哥你弄一根做轴的檀木,或红枫树也可以,我替你们画好螺纹,你们到车木店去车来,我帮你们调试。我也可以给张图纸。我不收任何转让费,但材料及加工费得你们自己负责。

  宋军说,裘大哥是大学生,现在是我村知青。他发明年糕机,就是为方便大家,所以不计个人利益。年糕是我们剡地的特产,他的心愿,把做年糕从手工转变成机制,全县推广,减轻体力,提高效率。现在市面上卖的小年糕片,粮油加工厂产的,这小年糕机,就是裘大哥两兄弟的第一台产品,是我们这台年糕机的缩小型,已经快两年了。裘大哥是无私奉献的人。

  李大哥抓住裘大哥的手:太好了,知识青年太好了!老裘你太好了!你帮我把厂搞起来,我决不会让你的劳动白费,我们记得你。

  两位目送李大哥远去,宋军看到,裘大哥脸上隐约有笑容,这是为他的心愿正一步步地成为现实而高兴。

  麦杆矮子故意没叫宋军,远远地看着他们三个,像窥测秘密似的,把时间拖长,让患肿肤觉得,我麦杆果然难请宋军,宋军同样轻慢你患某,触怒这爷的火性,就有宋军的好果子吃。

  宋军正要进蒸糕处,麦杆突然出现在面前,脸孔威严,声音也很严厉:宋军,范主任让你去一趟。

  宋军怔了下,说:哦,范主任让我到公社去?啥时间?

  现在就去,在我家。

  宋军点了点头,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

  好,我交待一下就来。

  宋军跟在班的成均仁才交待,患肿肤现在找我,在麦杆家里,不知啥事,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成均出来碰麦杆,想了解点情况,麦杆已经走开,只得回来,嘱宋军少说话,小心应对,千万要抑住性子,不出事体为要。宋军承谢,患肿肤驾到,确实有点突然。

  麦杆在村口等宋军同行,到家门前,突然高声喊道:范主任,宋军来啦!

  这是麦杆想好的招术,这样一喊,宋军就没了先跟范主任主动打招呼的机会,而范会觉得,这是让其出来迎宋军的意思,心头会横生出一股恶气。起先想好的句子是“宋军驾到”,这话有点侮辱性,一则范面上不好看,二是自己也失身份,就改成宋军来啦。

  果然,宋军随麦杆一迈进门,患肿肤就发话:哪个是宋军呀,让我在这里实足等了大半个钟头。

  宋军的第一反应,麦、患今天有意找事来了,见马主任他们四个在座,心里稍宽了点,点头跟四位招呼了,站在患肿肤前:范主任,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哼哼,省里来的领导,工作都让你耽误了。

  宋军看了看那位不认识的人,想必他是省里来的领导,便走过去,说对不起。

  这位同志站起来跟宋军握手,并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认识你很高兴。

  宋军也用普通话说:谢谢。很荣幸能见到您。

  长时间的握手,这分明是为宋军撑腰,替宋军解围,患、麦都不是呆子,自然就不好发作起来,斜着眼睛,藐视着,心里不好受,再不好受也得忍,省里来的,自然是惹不起的角色。尤其是麦杆,比生吃苦瓜还要苦,错过这次,这样的机会恐怕难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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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里来的专家,也要到实地去看看,患、麦没奈何,只得顶着北风,冒着寒冷,随宋军去一趟下溪滩。

  大家在小山边转了一会,省来的专家,是宋代理学研究学者,对周围山川形势,观察得非常仔细,墓葬的选址,有诸多奥妙,必是易学大师所为,心领神会,只是不说而已。

  专家问宋军:听老马说,这里有一个“寅葬卯发”、“蓑衣铁帽下葬,稻田追鸭得金”的传说?

  是的,我们祖上一代一代的传讲下来的。洛昌哥,是这样吧?

  麦杆点头回应,没有说话,因为患肿肤还没有开过口。

  传说中,这坟是哪个堪舆的?

  说是一个叫西山先生的老者,不知是否真有其人,恕我孤陋寡闻。宋军说。

  专家笑而不答,沉思了一会,对马主任说:老马,相关资料有没有整理出来了?

  马主任说:程教授,我们正在整理中,必要时还请省和程教授提供一些资料。

  程教授说:现在有不少相关部门没有开放,找资料有点困难。

  宋军这才知道,省里来的专家,是一位教授,不由得肃然起敬。

  患肿肤早就不耐烦了,看那倒塌下陷处的六谷茬,向宋军训示说:田中的坟,早就该挖掉,连稻都种不来,不象话!你年轻人怕挖坟?脑子得洗洗了!今冬就把它挖掉,明年好种早稻。

  宋军不做声,麦杆连连应是。

  你们两个要合作好,要绝对服从革生组领导。患肿肤继续警告,小后生要知道天高地厚,不能胆大包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嗯?

  宋军知道这话的份量,大棒劈面而来,带着腥风,带着血雨。记起成均叔告诫,少说话,不出事,宋军忍了,沉默不语。

  麦杆露出得意之色,向宋军扫了一眼,意思是,我有后盾,你明白了吧,你敢藐视我,我就有手段让你苦果子吃!不过……患肿肤把挖坟的权能扣在我麦杆头上,那是乱点鸳鸯谱,推不得,有苦叫不出。

  宋军抓住时机,恭恭敬敬地向患肿肤说:范主任请放心,拆坟之事,宋军绝对不敢自专,听从革生组统一安排。

  这就对了!你们俩得好好配合专家,听专家的,不能有差错,要不,账都往你头上算。

  他对程教授他们说,专家们忙,若有事,跟革生组商量好了,革生组解决不了,到公社来,我一定全力支持你们工作。我还有其他事,先回了。

  程教授说:谢谢范主任,百忙中陪我们来,真的万分感激。

  麦杆说,我送送范主任,你们忙好了。随患肿肤去了。

  宋军巴不得他们走掉,待他们走远了,宋军对马主任他们说:马主任,我知道你心中的疑虑,找不到这坟是宋代古坟的证据,是吧?

  是的,没有这方面的资料,我们就开坟查看。

  宋军说:开坟有多少麻烦,村民对祖坟有多看重,你们不了解,对挖掘的难处估计不足。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可以出示证据,无须开坟。

  什么条件?

  我出示证据后,你们不得向我索要这份材料,也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这事。如果你们做不到,那我也算了。

  程教授与马主任互通了眼神,马主任又与几位同事滴咕了几句,便说:我们一定做到不泄露你的秘密。

  我相信你们的承诺,知识分子一言九鼎。那我说了……宋军欲言又止,心里有点犹豫起来。

  程教授明白宋军犹豫的原因,拍了下宋军的肩膀,说:小宋,我以教授的荣誉担当,我不向你索要,也不泄露你的秘密,请你放心。

  谢谢程教授。我手头有《宋氏家谱》,家谱中有此墓的记载。

  你说是宋氏家谱?理学名儒的家谱?程教授都惊愕了。

  宋军说,是的,能够保存下家谱不容易。当时麦杆矮子造反,就是先造村图书室的反,那些青年们喜欢看的连环画,大多是《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之类,还有一些小说书,也多数是《东周列国志》《前后七国志》《隋唐传》《说岳全传》三言二拍之类的古典小说,还有一些戏剧故事,也有一些现代小说,如《青春之歌》,《红岩》《烈火金钢》等等,虽然不多,至少一二百本是有的,都当成是封资修的“四旧”造了反,在操场上当众烧掉。当时的支部书记阿林,怕他们造反造到支部办公室,家谱一旦被发现,那是必不能保的,私下把二藤箱家谱,偷偷地运到家中收藏起来。后来,阿林被斗,怕被抄家,抄走家谱,那一番心思又白费了,叫来老婆舅仁才私下转移,被招生叔发现,为安全起见,招生提议,藏到我家更安全些,仁才觉得有理,这样家谱就到了招生家。后来招生遭诬陷获罪,我和仁才怕麦杆抄招生的家,两人商量,把家谱转移到队仓库里,才保存了下来。

  程教授与马主任惊喜交加,能让我们看看吗?

  宋军说,整部家谱现在仓库中,我无法取出,必须有仁才叔开锁,但现在做年糕人杂,绝对不能去取。我向仁才叔借阅前五册,现在我家中,此墓在前五册中就已经有记载了。大家可以到我家去看看,不过也得避开麦杆矮子,不能让他发现端倪。

  马主任提议,我们看玩村前村后山水,绕到村后,再转过来到宋军家,宋军家在东边村口嘛,这样就掩人耳目了,倘被麦杆矮子遇到,我们看罢山水,去宋军家休息一会。

  依计而行,大家到了宋军家,宋军父母都在家中,自然热情招待茶水。宋军把大家请进自己的书房,把家谱取出,供大家浏览。

  屋内寂静,宋军悄悄走出,对父母说,应该有招待午餐的准备。父亲说,进了家门就是客,不用担心,我们有数,你只管去理会他们就是。

  宋军回到房中,程教授对宋军也是对大家说:这家谱应该是真实的《宋氏家谱》,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对研究理学名儒和宋代理学,都有非常重要的价值。这是我省首次发现宋氏家谱。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整个传统文化,都在审视之中,我们绝对不能泄露宋氏家谱的踪迹,这样才能保护它的存在。如此珍贵的历史文物资料,保存在小宋这里,保存的条件又那么简陋,我真的非常不安。最直接的担忧是鼠害。我建议小宋,去做一只铁皮箱,把藤箱放在铁皮箱内,这样安全些。做铁箱的钱我来付。

  程教授拿出五十元钱,交宋军。

  宋军没有接。程教授说,小宋,我们程家的祖先与你们宋家的祖先,是很有渊源的。宋氏家族在此地被发现,我非常兴奋。老马告知宋氏祖坟的消息,我是一定要过来看的,无端破坏历史文化遗产的事,实在太多了,保护历史文化遗产,我们责无旁贷。不瞒小宋,我这次是应老马之邀,私人出访,可以说是偷跑出来的,保护历史文化遗产,我们有责任,我一定得来,这次没有虚行。家谱要保护好,坟地也要保护好,随葬品等地下文物,是无价之宝,决不能出差错,决不能让盗墓贼闻出味来,让国家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怎样才能掩人耳目,我们回去仔细研究。小宋你是个有见识的好青年,我和大家都感谢你,这钱得收下,这是保护家谱所需要的。

  马主任见小宋坚决不收,便说:这样好不好,程教授,我回去后做两只铁皮箱,适时给小宋送来,免得小宋不方便。

  程教授觉得也行。稍聊了一会,一行人告辞。

  宋军送了好长一段路,程、马两位专家有许多嘱咐,千叮万嘱,一定要保护好家谱,保护好墓葬,宋军一一记在心中。

  

  149

  程、马回到县城,马上商量宋家古坟的处理方案。文管会在编人员,就只有三个,临时人员早早已经疏散了,再加上程教授,共四个人,一起交换看法。

  马主任认为,根据家谱的记载,此坟是理学名儒子孙的墓,已基本可以确定。从目前的情况判断,此坟的暴露面不大,村里人的保护意识也很强,这有利于墓整体就地保护,程教授怎么看?各位怎么看?

  程教授说,此坟的文物和文化价值,现在很难作出判断,我们对它了解太少。有两件事必须尽快做好,第一是我们必须全面查阅家谱,了解宋氏这一支的历史发展情况,有利于此坟的历史价值判断,作为进一步处理的依据;第二是详细了解此坟的瘫塌情况,必要时可作保护性挖掘或修复。

  程教授的意见,马上得到大家的一致肯定。

  这家谱怎样保护,大家都各抒己见,收到文管会专业保管,当然是最理想的,但已经不可能了,我们已经作了承诺,不能食言。程教授提议,对家谱作摄影留存,以防万一。这可是工作量大,化费也大的事情,经费那么困难,不免有些顾虑吧。程教授说,据我所知,宋氏家谱的发现,在全国还是首例,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都会播送这一消息。文化是民族的脊梁,家族文化,是最广泛的大众文化,传承,保护的意义不言而喻。摄影的胶卷我买,相机我没带来,就用老马的了,我去宋军家,躲他三天三夜,摄完回来,冲洗的事就归你们了,我可得好好睡一觉。

  程教授不计个人得失,敬业,让老马他们自愧,老马立即指定专人,暂买三十卷胶卷,决定与程教授一起,两人各带一只相机,共同去完成摄影工作。

  一位专家认为,我们不须躲起来搞,就是公开的要宋军抬出家谱,许多年轻人不知道有家谱之事,年纪大的一定知道,一公开,反而为宋军解锁,反而有利于家谱的保护,而我们去承担保护的责任,麦杆就不敢造反烧家谱,这样更好。

  这个全新的观点,马上引起大家热议,考虑献出家谱的宋军,以及相关人员,会不会有压力,造成麻烦?诸多细节,都进行了推敲。建议先跟宋军通个气,让他有思想准备,同时也听听他们的意见。

  再说患肿肤回到公社,立马召集他的委员们,通报宋家的发现,资本主义在宋家二队泛滥,革生组被架空,管不了,我们应该怎么办?患肿肤红着脸,放开喉咙大声吼,把委员们的情绪给激起来了:我们立即把这个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斗倒斗臭!

  只有敬猫粪泼冷水,他不是官,只是个生产队长,是群众,毛主席说过,不能群众斗群众。

  成千麻皮向敬猫粪吼:他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坚决不允许,一定要把它堵死!

  一定要把它堵死!大家也跟着起哄。

  他架空革生组, 实际上已经搞复辟了。我们一定要去支援,把权力夺回来。

  他想搞独立王国?我们一定要把它砸烂!

  患肿肤被大家一激,脑袋开窍,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召集全社革生组长,去宋家造二队的反,声援宋家革生组。只有敬猎粪一个人反对,就这么敲定了,成千麻皮为领头大哥,带队执行。患肿肤还说,我们得跟上头通个气,上头有什么指示,我们更好做事。

  程教授与马主任再次来到宋家,运来了铁皮箱,向宋军说明来意,让宋军感到意外,细想起来,公开了比不公开更好办,仁才叔也觉得,乘此机会公开是个好办法,减轻了我们身上的压力。于是大家一起找麦杆去。

  来迟一步了,麦杆已去了公社。程教授与马主任商议了一下,主张按计划,公开地在二队仓库拍摄,麦杆回来再告诉他,拍完了,由县文管会出具封条封存,交革生组保管。

  二队仓库刚做过年糕,机器还没有拆掉,宋军与仁才把账桌抬出来,几册家谱册子摆在账桌上,就在大门门口走廊上拍照。

  冬季农闲,自然招来很多人看热闹,家谱,家谱,很多人还是第一次听到,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福癞子的爷爷,听得家谱现世,不知是怎么回事,是哪个小子,这么不识好歹,把家谱拿出来,以前,那是要开祠堂才可以显示的呀,要出事了,要出事了。定要福癞子挽过来看看。

  菊花抱着小孩,也在人群中看热闹,不知哪个忽然想到,对马主任说,哎,同志,你有照相机,给这个小孩子拍张,可以吧?听口气,那是调侃试探,搭讪地讲句话,也没当真的要拍照相。

  马主任一口答应了:好呀,来来,小妹,你抱小孩坐这里。他把凳子摆好,倒让菊花不好意思起来。没事的,来来,这小孩那么可爱,是得留张照片嘛。

  菊花与小孩一起拍了照,大家都开心,有的女人也去找她的儿女,要到马主任处拍照。县里来的同志很和气的,她们互相传话,把拍照成正事,家谱的事反而不在乎。如此一来,二队仓库前人越聚越多,说说笑笑拍拍照,何乐而不为。

  福癞子挽爷爷来到,大家都让开,让出一条道,马主任亲自挽住,给他一条凳子:老人家,您坐,我给您拍张照,好吗?

  有个妇女说,太公是全村年纪最大的,今年八十九岁了。

  福癞子也很高兴:麻烦你了,同志,我们正想为爷爷拍张照,只是他行动不太方便……

  好,我为爷爷拍张标准照。

  爷爷也高兴,拍完照,他指着家谱:这……你们从哪里得到的?

  宋军走过来,对太公说:太公,这是我们宋氏家谱,本来就在村里藏的,县里的同志,怕家谱被老鼠损坏,特地做来两个铁皮箱。拍照是一种安全措施,万一有损坏,照下的影象就是存根一样,可以照此复原。他们不会拿走家谱,是保护家谱。

  噢,这就好,这就好,我放心了。你小子是汝根的儿子吧?我得告诉你,这家谱一定要保管好,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太公,我一定保管好。

  村南头,出现了大队人马,到操场那边,有人拉出一幅横幅, 队伍浩荡,那是患肿肤布置的一个加强排,由成千麻皮任排长,前来突击二队的资本主义阵地。

  队伍穿过操场,直向二队仓库扑来,前面两人拉的横幅,写的字渐渐看得清楚:稳、准、狠、彻底扫除资本主义歪风,保卫社会主义!横幅后面,是先锋麦杆,随后是主帅成千麻皮,三十来位喽啰兵跟在后面,都有家伙操在手中。

  人们不知是怎么回事,指指点点看热闹哩。

  在做年糕的灶前,队伍停下,宋军迎出去,见麦杆也在,便说:你们要干什么?站在灶边,挡着他们看仓库的视线,为马主任他们赶快整理争点时间。

  成千麻皮吆喝一声动手,一哄而上,宋军被推到一边,嘭的一声响,那口大镬被一鎯头击穿,众喽啰一齐动手,不一会,灶被击碎,资本主义前沿阵地已被攻占。马主任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大群人已围了上来。女人们看来势头不好,大喊大叫着,砸二队了,砸二队了,逃散跑开。许多男人闻声追了出来。

  程教授正把家谱册子往藤箱放,被成千麻皮发现,一看到这些黄纸旧册,大喝:好呀,你们竟敢光天化日之下,炫耀封资修,来呀,统统给我烧掉!马上围过来几个人,要抱藤箱。

  不许动!程教授大声斥道:我是省里来的。这些是重要的历史文物,谁也不准动它!

  麦杆矮子悄悄对成千麻皮说,他是省里来的程教授,是宋军请来的保镖,上次与范主任差点咬(吵)起来。

  成千麻皮眼乌子一瞪,吼道:苍蝇跟屎屙走,臭老九跟封资修,我们贫下中农不答应!抬走,烧掉!

  福癞子背起爷爷,挤出人群,夺路而逃,爷爷在背上大叫:有人抢家谱了,有人抢家谱了!快来人呀,有人抢家谱了!

  大批村民涌向操场,把二队仓库围得水泄不通,二队社员更是情绪激动,摩拳擦掌,要动手回应,眼睛不生乌珠,哪能容忍到家门口抢劫的强盗!好在招生成均帮宋军,稳住大家再说。

  四个人把藤箱抬了就走,成千麻皮在旁压阵,程、马两位专家,紧跟着,被前面的人群挡住。阿千饭桶在小店里,与兄长店主饮酒正酣,猛听到有人喊砸二队了,腾地跳起来,把一大碗酒一口干下,丢下碗就走,正好看到成千麻皮们抬着藤箱出来,宋军在拦本队社员,阿千饭桶窜到成千麻皮前,大眼一瞪,大骂道:宋军小子你怕死!介多人在,会让伊砸成这样子!成千麻皮狗东西!你竟敢到二队来造反,二队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不长眼睛了你,猪头!欺到爷的头上,爷饶不了你!叭的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成千麻皮的脸上。

  打得好!外面吼声如雷。

  成千麻皮一抹脸,这一巴掌,那是沸油滴水,成千麻皮眼珠暴出,哇地大叫一声,还没等阿千饭桶退半步,一直拳,已重重地击在下巴上,阿千饭桶身子向后飞出,仰面朝天,一头跌撞在灶台石板上。

  成千麻皮打人了!众人发声喊,一涌而上,拳脚齐出,分不清上下左右,都往成千麻皮身上落,够不到的,就向那些随行者冲去,“造反勇士”顿时“东非动物大迁移”,什么八骏九骏,在这里绝无胜算,勇士们硬是多生了几条腿,窜过小圳,纵过田坎,四散逃窜,瞬间跑得不知去向,带来的“兵器”,丢得随处可见。

  宋军赶紧抱起阿千饭桶,后脑撞击,口腔鼻孔血水渗漏,内出血。抱进仓库内,叫成均与绍棠,赶快备民轿,就近送公社卫生院抢救治疗。

  麦杆矮子千呼万呼,才把众人喝住手,成千麻皮早已鼻青眼肿,脚瘸手折,成了森罗门前转转的角色。麦杆弯身去扶,不知哪一个的韦陀脚,在他屁股上点了一下,麦杆风卷落叶般向前冲,扑的倒地,牙齿正好砸在成千麻皮头上,扑倒在地,成千麻皮的头上渐见红花开蕾,麦杆矮子也涂上了口红。麦杆不敢做声,扶起成千麻皮,强拉硬拖,死命地逃走。

  宋军叫来小王等社员,把眼前的乱东西整理了,自己与仁才,程教授、马主任他们一起,把家谱整理一下,装进铁皮箱里,仍由仁才保管。幸亏程、马在混乱时保护着,家谱没有受损。

  处理完毕,大家神痴思迷,面对断砖残灶,狼籍不堪,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等结果。

  150

  阿千饭桶死了。

  阿千饭桶抬到卫生院,竺医师检查后,马上转院,县人民医院救护车接到医院,还来不及动手术,阿千饭桶就停止了呼吸。

  据说,成千麻皮也住进了医院,伤势如何,没有人知道。

  这是谁之过?责任该谁承担?

  阿千饭桶子女尚未成人,丧事由生产队主持,宋军也没经过这等事,就委托招生,仁才,成均,绍棠具体办理。

  奔丧回来近午,大家稍事休息,阿千婶的眼泪未干,突然来了三位警察模样的人,来找宋军,把宋军戴上手铐,装上三轮摩托,风驰电掣般去了。村里村外,好像不太有人知道这件事,只有汝根伯伯急着寻招生,大家才知道发生大事了,宋军已不知去向。

  丧事要紧,营救宋军也刻不容缓。死者去了,活人岂能再受魔难。

  招生布置,小王立即出发,到农科所找小陈,告诉他宋军被抓,尽快转告马主任,要他们出面,他们是现场见证人,宋军是无辜的。

  忠堂马上去宋科处,要宋科马上找到宋军的同学同志,上次帮过的那些关系,立即用来救宋军。并要宋科打听出宋军现在哪里。

  成均仁才陪汝根哥,去公社找患肿肤,向他要人,探他的口风。

  二队全体社员,保持冷静,不要与麦杆矮子吵架,有路头的都要通起来,救出队长,不能再出第二件冤案。

  绍棠继续负责料理阿千后事。

  很快就有消息传来,程教授,马主任他们,直接去公安局陈述事情经过:妨碍公务之说,不能成立,因为他们砸灶,宋军完全没有阻拦。后来发生的打架事件,更与宋军无关,要说有关,只与我们有关,我们来承担责任。

  老魏,老谢,梁老师等县革委会领导,都表示极大关注,三人都亲自去看望过宋军,要求公安局秉公妥然处理。

  原郑县长,现县革委会第一副主任,亲自给患肿肤打电话,把砸二队事的前因后果,详细报来,不得隐瞒,要经得起调查。患肿肤真的慌了。

  十天以后,宋军无罪释放。

  年轻气盛的宋军,如何咽得下这口冤气,患肿肤欺人太甚,无法无天!成千麻皮打死人,要偿命!宋军把队委们召来,提出要状告患肿肤与成千麻皮,为阿千饭桶讨回公道,也为二队讨回公道。

  大家都沉默着,谁都知道阿千死得冤,谁都理解宋军的心情,谁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谁都知道此事难办。

  还是招生先开口,宋军哎,患肿肤,成千麻皮都是当官的,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斗得过他们嘞,他们上下一气,到哪里告都一样,哪里有我们说话的地方?除非毛主席亲自来,他在北京,哪里知道成千麻皮打死了人?天下这么大,他管得过大事,管不过老百姓的小事,管不全下面的人在做些啥。我们没有办法,只求活着的人过个安分日子。宋军你觉得叔说的是否在理?

  我到北京去告他!

  绍棠说话了,如果到北京能告倒他,我陪你去。不过,你想想,武斗时,有多少人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公社,那个老师,在家里被人抓出来,就在家门口给毙了,谁敢出来讲句公道话?我们村到仁镇的那条路边,小山岗头,据传是个公社干部,就打死在那里,又能怎么样?我县至少有二三百这样冤死的,到现在谁来为他们作主?

  现在不同了,武斗已经结束!

  可是,运动还在搞呀。

  宋军叹了口气,眼泪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

  要哭你就哭一场,我们都想哭。成均说。

  宋军把眼泪擦干了:我不哭!我有什么地方错了?砸我二队,还打死了社员,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难受!有理没处讲,有冤无法诉,是谁一手遮天了?是谁一手遮天了?!

  仁才摸出烟:大家抽支烟,缓口气。我们要息事,我看患肿肤还不一定肯息呢。成千麻皮住在医院里,这笔账,说不定会算到我们头上来。

  无论他怎样算,我在这里等着,他敢杀我头不成!我们把要做的事都做了,就等他来算账!我这队长是肯定当不安稳了,大家想想,谁接下去最合适。

  你不当,我们都不想干了。绍棠说得很认真,一点都没有平时嘻笑的样子。

  我们都不干,那麦杆矮子正好把二队拆掉。

  他敢!我第一个不答应!成均双眼冒火,这是大家第一次看到的,麦杆矮子作恶多端,看起来,他当带路党砸二队,成均已看穿了他的真面目,隐藏在心中的失望,转化为愤怒暴发了。

  八成是眼红我们二队赚了钱。招生分析说,我们要有点准备,防止他用诡计。

  这次是他与患肿肤合谋,所以胆大,良心黑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把现金存银行去,他们抢银行总不敢的。

  仁才虽然老实巴结,这意见是很有见识的,马上得到大家的赞同。宋军说:好,马上就去,开二队的户名,凭公章与绍棠叔的私章领取。存折由绍棠叔保管,公章仍由成均叔保管,年终分红时,留下公积金和公益金,其余全部分掉。大家有没有意见?

  没有异议。

  二队已作好了最坏的打算。

  半个月后,不知谁给患肿肤打了气,瘪了的皮球又跳了起来,在原二中操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群众大会,各村必须有百人以上参加,人数超过三千,大会的口号是:坚决打击资本主义复辟势力反攻倒算,誓死捍卫社会主义红色政权!大会对宋军二队作了不点名的批判,尔后,三千多人从操场出发,穿田过坂,远涉五里,到宋家游行示威。

  戏文上,十里红妆嫁女,财势压人,谁不彰扬叹服?又道是,六月大雪窦娥冤,百里哀声。-老天爷真的能扬善惩恶,是非报应吗?而现在这支队伍,既非十里红妆,也无百里哀声,谁知道它扬什么,哀什么!你示威,我还躲不起吗,宋家村家家关门,人嘛,大多不知去向。老人说,躲鬼子,也是这样子的,照办就是。

  只有阿千婶,携着她的儿女,披麻戴孝“做七”,从阿千的坟头回来,与这支队伍相逢相迎,哀哀地哭将起来。示威的和至哀的,走在同一条道上。成千麻皮显威,阿千饭桶死亡,偏偏这里乡风,死者为大,这支向死者他们示威的队伍,只好避让这支至哀的队伍,示威的不威,至哀的更哀,谁说得清哪个是正,哪个是邪呀?

  宋军的队长被撤了,机器被搬走,据说本应没收“非法经营”所得,但二队出纳找不着(躲到丈母娘家去了),风头过后,竟没人来过问此事,原来成千麻皮还未出院,患肿肤最得力的助手不到,别人就是醉翁亭的游客了。

  袁老师小王老裘他们安慰宋军,伤心的时候,我们一起唱歌。

  宋军说,上头又不知出什么事了,我们只是被累及吧,他们动起来,总会伤着一些人。管它啥?桃花红,李花白,桃结桃,李结李,谁都改变不了。宋军不孬,总有我可走的路,常言道,青山不倒有柴烧。

  好呀宋军,你想得开就是大进步。袁老师说。

  如此,程教授、马主任文物保护的努力,中途受挫,夭折了。程教授向宋军寄来一封慰问信,对宋军无辜遭受的打击,感到非常气愤和无奈,劝宋军尽量忍耐,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对文物保护之事,现在无法继续下去,表示遗憾,但我们已记录在案。这段经历,终生难忘。

  宋军心中祈福,回信感谢程教授仗义执言,为我申明是非,祝愿程教授平平安安,诸事顺利,大家平安,就是大吉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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