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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290)

时间:2021/6/16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423232
  卷三 《车前草》 第一部 洒向人间都是泪 第六章 我害了看鱼人

  一

  回去的路上我们在一百商店下了车,老远就听到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喊出的革命口号:“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毛主席热爱我热爱,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指示我照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我和母亲顺着一条小巷往里走,转过小巷的拐角,再折向南,远离街道上的喧嚣,穿过一条斜向的街道来到理琨叔叔的家门口。母亲地下工作者一样停下脚步四下看去,神经高度紧张,确信没人盯梢才敲开家门。

  理叔叔两口子都正在家里吃午饭。

  理叔叔张开两臂从里屋走出来,惊喜地打着招呼,让人听了心里暖暖的:

  “志刚同志,进市里来也不说一声,中午吃饭没有,艾平?”

  我的脑力尚未完全恢复,还不能专心致志干任何事情,想了一分钟,才漠然摇头。

  “茂琳,”理叔叔忙吩咐伊阿姨,“快下鸡蛋面,孩子饿了。”

  “啊,理局长,别忙。”母亲解开脖子上的围巾,握在手里犹豫着说。“我们不打扰了,待一会儿就走。”

  “什么话,快坐快坐,马上就好。”

  一年多没见,他们依旧热情洋溢,目光里满是浓浓的温情,深长的关切。我们每次到理叔叔家串门,都会感到非常兴奋,现在,尽管内心充满了痛苦和忧郁,但仍然产生了一种很久未曾体验过的轻松感。伊阿姨将我们按在椅子上,看上去也很高兴,捅开炉子下起鸡蛋面。我坐在理叔叔身边的一个凳子上,岔开两腿,两手放在双膝之间听大人们说话。伊阿姨告诉母亲他们的大女儿下乡了,理叔叔最近心情很糟糕,因为总有造反派来外调,他们才知道又有几个老同志被迫害致死。一个是大军工厂的车间主任,解放前做过地下情报工作,造反派硬说他是国民党特务,没日没夜批斗,受尽凌辱。因为那时候组织上有纪律,终生不许透露机密,况且当时共产党是秘密组织,党员不能公开身份,大都是单线联系。结果他扛不过“小会帮助”的严刑拷打,回到家里自己把自己打死了。惨哪,像日本鬼子那样把猎枪倒过来,脚指头勾着扳机,枪口顶住嘴巴,脸都打碎了。还有一个外地的老战友是一家研究所所长,造反派把他整天关在牛棚里写检查,怎么写都过不了关。这个老战友想不通,想不开,想不明白,这场文化大革命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怎么当年的慷慨御敌,精忠报国,如今全变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状?一怒之下用钢笔把自己的两只眼睛都戳瞎了,你们不是让我写检查吗,看不见还怎么写?

  “文革”以来,受伤害的人不计其数,要么有尊严地死,要么没尊严地活,我听到这类事情多了。在伊阿姨的叙述中,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悲愤,含冤而亡的父辈个个如此!

  理叔叔皱着眉转过脸,接上话头:

  “艾平他爸怎么没的?作为老战友,我最了解于渭生。党的需要,革命事业的需要就是他的需要,一个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汉子,敢跟鬼子拼刺刀,还说什么‘畏罪自杀’,他有什么罪?明明是造反派把他打死后无法交代,用绳子挂起来的嘛!”理叔叔一跺脚站起身,双眉之间的皱纹更深了。他的胸中憋着一团怒火,一只手用力地掐住腰,又坐到炕头的另一侧。“是的,要我们去‘五七干校’,改造就改造吧,凭什么说我们是土八路出身,就知道钻山沟打游击。哪里有什么走资派,纯粹是扯淡,啊,不用我们这些老家伙了,就送到农村去。我倒要问问,现在的造反派,耍耍笔杆子,打打走资派算什么战士?当年我们是用长矛大刀对鬼子飞机大炮的,几乎赤手空拳抗日救国,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换作这些口头革命派早吓得当良民去了。”伊阿姨将两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端上来,理叔叔还没有停止的意思,他解开上衣扣子,嗓门越来越大。伊阿姨劝他不要再谈了,赶紧请客人吃饭,理叔叔这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母亲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对他们谈起我被打成反革命的经过,泪流满面。

  “怨不得这孩子没有精神头儿,”伊阿姨气愤地说,“都是给打的,糖厂的造反派这么坏!”

  “讲起来谁信,难道我们流血牺牲干了一辈子革命,连个孩子都保不住,对不住死去的老战友啊!”

  理叔叔一拳顶在桌子上,摇摇头,碗、筷子直晃荡。他不光是摇头,整个身子都在无形地摇晃。

  “你应该早告诉我们,不该一个人扛着。”伊阿姨着急地说,“实在不行,把孩子送我这儿躲一阵子。”

  “这倒提醒我啦,”理叔叔说,喉咙里仍在颤抖。“志刚同志,老家还有什么人?”

  一阵风从窗外掠过,发出轻微的响声。

  “倒是还有好多叔伯叔叔、大爷。”母亲说。

  “我看这主意不错,就把孩子送回山东躲一阵子。尤其是现在,形势复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嘛。”

  我凝视着理叔叔,他的头昂着,压制住自己的怒气,看着窗外。母亲看上去有些为难,这个话题已讨论多次,仍然落实不到实处。关键是母亲难下决心,事情不到最后关头━━怎么能离开我,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啊!

  “好是好,艾平病得这样,农村医疗条件有限,病重了怎么办?”

  “那就先在这儿治疗一段,好了就走,现在孩子吃什么药呢?”

  “也没什么,只吃点儿安眠的药。”

  “总吃安眠药哪行?大人不睡觉都熬心血,何况孩子。”伊阿姨说话的声音不高,可是很清楚。“精神上的病,只有从精神上治。我看用中药调理,三分治,七分养,比西医效果好,听说黄沙滩街道诊所有个老中医,专治这方面的病,你不妨去看看。”

  这次去理琨叔叔家造访,使人感到心情非常压抑。

  我记得理叔叔的一席话,以前从没好好想过这件事━━既然父亲敢跟鬼子拼刺刀,让我们这些后人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又怎么能如此懦弱,稍一受挫就走上绝路?他的死肯定充满了矛盾和斗争,具体的细节又是怎样,这对我们一家人一直都是难解的谜。况且父亲被关进“牛棚”那个晚上有三个看守,他怎么能够逃出来上吊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不同的时代总有那么一些命运相似的人,父亲的后半生几乎没过上几天安宁日子,因为讲真话,总是一次次成为运动的靶子。这样的不幸几乎每天都发生着,不是在这个人身上,就是在那个人身上。母亲完全有理由怀疑我的父亲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是造反派打死人后无法向家属交代,怕我们追究,为逃避自己的罪责蓄意制造的栽赃假现场。我还记得理叔叔可怕的沉默,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沉重,后来一直都是伊阿姨和母亲谈来谈去。理叔叔端端正正坐在桌子一旁,上衣敞开着,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沧桑和悲凉,始终没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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