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国庆节,候鸟开始南飞。糖厂大院铺了一层金黄色的落叶,姐姐要下乡走了。
这批学生下乡的地方是龙镇农场。
姐姐才十七岁,就打起背包自己闯天下,而且杳无归期,母亲怎么能放得下心啊。她向学校请假去火车站送姐姐,却遭白脸狼拒绝,好在姐姐去龙镇坐的是傍晚6点的火车,下班赶过去还来得及。我和母亲连家都没回就坐2路无轨电车直奔火车站,等车的时候,母亲在造纸厂的商店买了兜梨带给姐姐路上吃,差不多用一个小时才赶到火车站,一下车就被站前的情景震惊了。夕阳笼罩的广场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到处是举着红旗敲锣打鼓送行的人们,到处是写满口号的横幅:“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到处是激情澎湃的歌声,把年轻人身上的血鼓动得滚烫滚烫的: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到革命最艰苦的地方去。
……
形形色色的人都向候车室汇集。
爷爷奶奶送孙子、孙女,爸爸妈妈送孩子,弟弟妹妹送哥哥姐姐,上山下乡“一片红”。进军号角已经吹响,广阔天地摆开战场。一家家扛着行李背着包裹,说不完的叮嘱,道不尽的送行话。周围全是穿草绿色衣裳、戴着红卫兵袖章、胸前别毛主席像章的知识青年,听他们的声音,我分不清哪是我们学校哪是其他学校的,但谈话的内容都是上山下乡,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母亲拉起我往候车室里走去,一会儿挤到这儿,一会儿挤到那儿,肩膀碰着肩膀,夹杂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寻找糖厂学校的学生。我们没有人身自由,为了不让人注意,一遇见熟人马上躲开,努力往两边的墙上靠不让对方发现。人流的波涛越来越扩大,冲向候车室的墙角,再折回来形成漩涡,进出都非常困难。我和母亲一直挤到候车室里的检票口,绕过蹲坐在行李上的一家家人,东张西望也没发现姐姐,脊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妈,他们不在外边,进站了吧?”我问母亲。
“不着急,还有时间,再找找。”母亲满头大汗,却不敢摘下女工帽凉快一下。
“进去找,说不定他们进去了。”
“好吧,我们进去。”
大概送行的人太多,车站临时决定不卖站台票了,在外面的广场检票。母亲对卖站台票的人好说歹说,亮出知青家长身份才买到两张站台票。“送站的革命旅客请注意,开往龙镇方向的××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广播喇叭响起来,男女老少呼朋唤友涌向广场一侧的检票口,硬是把我们娘俩挤到墙根上,我们不得不停下来。“等等,等等,等一等。”一个穿蓝制服戴大盖帽的检票员站在椅子上喊叫,“大家不要拥挤,按秩序检票!”狭窄的检票口乱成一团,大家急于进站互不相让,检票的速度越来越慢。我和母亲随着人流挤向检票口,缓慢地朝前移动,几乎是脚不点地走着,手里那兜梨都挤烂了。有人大声骂起娘,检票员眼看控制不住局势,索性敞开检票口,任大家向里面涌去。
“妈,快点儿,要不来不及了!”我带着哭腔喊。
“跟在我后面,使劲挤呀,孩子。”
人群在一个地方停了一下,然后又向前涌去。母亲是大人,有力气挤进检票口,我差一步被卡在栏杆下,怎么也挤不进去,大喊母亲帮忙,她才返身从栏杆上把我抱了过去。月台上的铃声响了,广播喇叭不止一次地催促知青们上车,开往龙镇的列车在进行曲中缓缓启动,车窗前挤满了脑袋,最后一次和家人们握手道别,如今就要天各一方,怎么能不难舍难分。送行的人掀起一阵猛烈的骚动,用肩头在人群中挤开一条道,跟随火车向前走去。我们被人群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太拥挤了,本想换个地方,又完全不可能,脑子里一直想着姐姐究竟会在哪里?我眼尖,很快发现了姐姐,旁边还有朋久、铁南等一起下乡的同学。我想往前挤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不放,怕被糖厂送行的人发现啊,只能踮起脚尖越过一片人头看上姐姐一眼。车站上的气氛热烈而悲凉,亲人簇拥着朋久和铁南依依难舍,姐姐却连亲人送行的权利都没有,眼神那么茫然。
姐姐,姐姐,你能听到亲人的呼唤吗?
刚才月台上还锣鼓喧天,欢歌笑语,此刻却响起一片哭声,与《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汇成惊心动魄的交响。月台上的人越聚越多,车站大楼挡住了落日的余晖,车厢外面还比较亮堂,车厢里面已暮色沉沉了。所有的人都在原地活动起来,不管相互之间认不认识,车下的人都把手伸得高高的连声道别,车上的人都探下身子挥臂再见。车上哭,车下哭,大家在车窗旁哭成一团,车上车下相互呼应,此起彼伏,整个车站瞬间变成眼泪的海洋。这样的景象,我从未见过。只有亲身经历分别场面的人,才能懂得那种依依难舍的复杂情感,真像生离死别!人们的脚踢起阵阵尘土,众多的声音在空中回荡,还有每个人的隐痛和心灵深处无声的呐喊,一浪高过一浪。
歌声:“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哭声:“呜呜呜呜——哇哇哇哇——”
鼓声:“咚咚隆咚呛,咚咚隆咚呛……”
“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再见,我的孩子……往家里写信……自己照顾好自己……我的孩子啊!”
“咚咚隆咚咚咚隆咚咚咚隆咚呛……”
可能天地之间真有心灵感应,一种不需要语言交流的心领神会,那一瞬间我和母亲看着姐姐,正和我们希望的那样,姐姐也抬起眼睛看到我们。她摘下棉帽子,使劲把头发甩了甩,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帮助她,支撑着她,那眼神分明在说:“妈妈,你放心吧,女儿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生存下去。”我们向姐姐挥动手臂,姐姐也向我们挥动手臂。传来一声长长的汽笛,闪闪发亮的铁轨笔直地伸向远方,列车喷着白雾驶出站台,脚下的地面都在打颤。母亲这一刻神情庄严,还在久久面朝列车驶去的方向,她跑几步,走几步,然后再跑几步,再走几步,混杂在人群之中。我以为她流泪了,但没有,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她在努力不让女儿看出自己要流泪。送行的人群往外走了,我碰了碰母亲的胳膊提醒:
“妈,咱回去吧。”
母亲猛醒,一瞬间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拉起我的手,随着人流向出站口走去。我理解母亲,我们要抢在糖厂送行的人前面出站,外边广场上熙熙攘攘,许多人还往站里挤呢。一直到乘上2路无轨电车返回糖厂,母亲也没流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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