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个苦难的年代,到处都惶惶不安,无论造反派还是红卫兵都顾不上再开批斗会了,学校开始动员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上山下乡。
我的姐姐不用动员,她老早写出申请书准备上山下乡。我很久以来就有这种愿望,毕业下乡,求姐姐跟军垦生产建设兵团来学校招工的人谈谈。我不知道,也没多考虑到哪里去,心想只要离开糖厂学校这个魔窟,离开这个倒霉的家,不管到哪儿去都行。可她每一次都碰一鼻子灰,一提起我们的父亲,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心头。遇到学校的造反派更可气,他们的脸上充满敌意,冷嘲热讽说:“走资派的狗崽子也想去军垦,那不是红色江山要变色了嘛!”
“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出身不能选择,走什么道路却可以自己选择。”傻老孟看姐姐神情沮丧,安慰道。“于爱丽,别着急,总有机会的。”
“没事,孟叔。”她心里流泪,脸上笑着说。
姐姐天性善良,遇到问题往往只看好的一面,什么事情都不会往坏处想,其实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我们的处境要糟得多。按说你就等待吧,也是很自然的事。我不懂事,不了解情况,姐姐要是不说,肯定有说不出口的苦衷,依旧刨根问底,一味追问姐姐人家是怎么答复的?
“没说什么呀,别问了。”姐姐用袖口擦去泪痕,闪烁其词。
“没说明白你就回来?”
“你自己去问嘛。”
我白了她一眼,两只胳膊抱起右腿,很生气。
“弟,人家不同意。”姐姐捂起脸,摇摇头。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为什么不同意我们去?”
“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姐姐坐在炕沿上,拿起针线缝起新浆洗的被套,她只是提几句,那些难听的话就不想再重复了。面对希望一次次失落,一次次破灭,她成了沉默的女孩。虽说“出身不能选择重在个人表现”,可那是宣传口号,事实上当然不那么简单。那是个鼓励全民说假话的年代,谎言大行其道,人前说假话,背后说假话,谎言满世界泛滥,以至于连你自己也弄不清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了。一个人只能把内心世界留给自己,在家里才可以摘下面具,显出本来面目。现实中我们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让人愈想愈觉生活的残酷无情,今后更是吉凶难测,一片迷茫。何况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想有什么用,只能让人心里更难受!
母亲怕女儿伤心,不敢再提这事。
姐姐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突然找到下乡的地方了。这是个好消息。她跑到我们劳动的菜地,说一家劳改农场同意接收她,语气里充满了希望,问母亲去还是不去?
“你还小,一个女孩子,到劳改农场安全吗?”
母亲站在地头上,一支接一支抽起香烟,有些犹豫。在这样的时候,处在多事之秋,忧患之中,女儿的命运对母亲来说比对她自己还重要。
“招工的人说,犯人都迁走了。”
“有刑满就业的人吧?”
“没事,我们同学去的多。”姐姐的眼睛亮亮的,显得很兴奋。她把辫子甩到胸前,坚决要和大家一起下乡一辈子扎根农村,去开发北大荒,建设北大荒,保卫祖国的边疆。
“咱不能再等等,看下一批去哪儿?”
母亲停下来,很久沉默不语,她考虑的是女儿以后的生活,万一有病有灾怎么办,有了难处谁帮助,谁管?这个谁也说不准。她掐死烟头,很想拖延几分钟,把整个事情仔细掂量一下,然后再表态。
“你就让我走吧,同学们都去,大家可以互相帮助嘛。”姐姐捏弄着自己的辫梢抬起脸来请求,巨大的喜悦已经让她的眼睛湿润,再说下去要哭了。“妈,毛主席说过,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标准只有一个,他是不是愿意自觉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你就放我走吧,我愿意自觉去广阔天地锻炼,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没有什么比一种崭新的生活更令人向往的了。
母亲的嘴闭在一起,垂下眼皮,竭力保持平静的心态,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后,她当然明白许多话一说出口就是罪过。女儿上山下乡是大势所趋,走总归要走的,根本没有商量余地。做母亲的怎么敢不同意,造反派知道又得做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典型挨批斗。我听姐姐说,事情并非母亲担心的那样,他们这一批人走得很多,彬子、铁南和朋久也报名了。他们说自己老大不小了,不能总靠父母养活吧,也好为家里省一张吃饭的嘴!
我舍不得小伙伴们走,非常想到火车站去送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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