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志峰举起酒杯和哥哥碰了一下,喝下一小口,咧咧嘴,这酒度数不低。侄子告诉凌志峰这是镇北复兴酒厂十年的陈酿,52度。凌志峰又端起酒杯抿一小口,果然回味醇厚。于是,不无感慨地说,人生如酒,时光似梭,陈酿一盏,岁月蹉跎。侄儿们忍不住笑。哥哥说,可不是,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你考学离开家的时候,我才三十岁出头,一晃早过了70往80上数了。凌志峰说,我进屯时向年轻人打听几个老人,连续好几个都死了,打听谁谁死,吓得我再不敢打听了,真是“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啊!侄儿们又一阵笑。
哥哥端着酒杯说,可不是,这40多年小屯死了多少人,有的年纪还不大。哥哥和凌志峰呷一口酒继续说,你还不知道,张荣和王玉不知你还有印象不,上个月两人都死了,相隔不到半个月。凌志峰说,咋没印象,他俩好像没有你岁数大。哥哥说,刚过70,才71岁。凌志峰说,我记得他俩是咱屯第一对旅行结婚的。哥哥说,你的记性真好。凌志峰说,人老了过去的事情忘不掉,现在的事情转身就忘。
那时,凌志峰的家紧挨着小队队部,姐姐有时领着他到队部玩。一群男女一手举着鲜红的塑料皮《毛主席语录》,一手举着鲜艳的小红旗,脚边跳手边摇嘴边喊:“李长林是个大坏蛋,1015他作案,打着红旗反红旗,坚决打倒李长林。打倒李长林!打倒李长林……。”真是喊破了嗓子,响彻了云霄。张荣和王玉就是这群男女中两个打头的,他俩个带男女两排队伍,交叉着变换队形,犹如军队的分列式,让人感到新鲜又眼花缭乱。听说张荣和王玉领着这支队伍到镇里开李长林批斗大会上去表演,李长林挨打不轻。爸爸摇摇头说,作孽呀,作孽。爸爸可能是想起了自己和屯里那个地主兼右派爱批斗的情景了。
后来,姐姐回家说,听说张荣和王玉自由恋爱了。妈妈说,伤风败俗。爸爸说,现在时兴。再后来姐姐说,张荣和王玉旅行结婚了。爸爸说,不惊动人,消停。妈妈说,不随礼不摆席,省钱。其实所谓的旅行结婚不是现在意义上的旅行结婚,就是不摆席不收礼,来人喝杯茶,嗑把瓜子,跟旅行根本没有一毛钱关系。
凌志峰参加工作后,一个从监狱出来不久的弓腰老头住进单位招待所。所长说这个人叫李长林,原来是一个镇里粮库的职工,说他文革时写了反标,蹲了十来年监狱,去年那个真正写反标的人自首了,给他平反了。凌志峰顿时就想起了小时,张荣和王玉领着舞蹈的舞姿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闪现,领着喊口号的声音像打鼓一样在脑际擂响。有一次在食堂,凌志峰仔细看着排队打饭的李长林,高高的个子,猫腰撅屁股探头向半个书名号,再看那脸上,岁月的皱纹深陷。凌志峰猜想他得有70来岁,可后来听说他还不到50岁,在监狱被折磨得了病,精神也不太好,疯疯癫癫,不能再工作了,暂时住在这里,等待组织上最后安置。这天夜里,李长林一个人在招待所的院里,边走边说,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凌志峰在屋里停了半宿。
李长林有时和食堂管理员、打饭的师傅拌嘴,说这不好那不好。管理员和师傅就骂他,说他这样的人就该蹲笆篱子,再多吃几天牢饭就不挑三拣四的了。有一次管理员和打饭的师傅竟把李长林按倒,还踢了几脚。所长知道后,找管理员和打饭师傅说,他精神不好,你们不要这样对待他,拿唯心讲要积点德,拿唯物讲要讲点人道主义。管理员和打饭师傅面面相觑,对所长的话半懂不懂,连连说,是。说来也怪李长林挨踢后,再没有和管理员和打饭师傅拌嘴,当然也再没有挨踢。后来,凌志峰知道所长父亲的遭遇和李长林差不多,平反后所长顶替父亲接班,安排在单位招待所。所长和李长林有些惺惺相惜。
凌志峰说这些的时候,哥哥和侄儿们的眼睛都紧盯着他。哥哥说,那时你才多大,怎么都记得。哥哥接着说,你走后,张荣和王玉闹出点事,这你就不知道了。凌志峰瞪大眼睛听哥哥讲。
张荣和王玉结婚好几年也没有孩子,人们背后议论纷纷。有的说王玉太胖,就像老母猪太胖揣不上崽一样。不知谁还给她起了个外号,寡蛋,挺形象的。也有的说,是张荣他爹搞人家娘们伤天了,你搞人家娘们,上天就让你儿子那玩意不好使,就不让你有孙子。有个县城来的知情,说他有个叔叔专门治不孕不育。王玉就跟他去了趟县城,拿回来一兜子纸包的中草药。每天早晨她家门前的道上,总有一些熬过的药渣子。据说,谁打这走就把那病带走了,病人就好了。可是吃了药病还是没好,挺长时间过去了,王玉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个知青又说,他有个姨在城里,实病虚病都会看,一看一个准,县委书记、副书记,县革委会主任、副主任都找他姨看过病。王玉又跟那个知青去了一趟城里,说是冲着什么神什么仙了,得结婚十二年也就是明年能有孩子。说来也真是神了,第二年王玉真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回把 屯里那些爵耳根说闲话人的嘴给堵上了。可平静没几天,就又有人叽叽喳喳议论,说那孩子不是张荣的种,是王玉和那个知青生的。原来那个知青在夜里偷掰了一袋子青苞米,看青的发现了就偷偷地跟在后边。那个知青扛着袋子没回知青点,而是径直去了王玉家。这天正好张荣没在家,看青的把那个知青和王玉堵在了家里。队长找那个知青谈话,问有没有男女之事。知青说,绝对没有,我是城里人,怎能看上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长得像口缸似的。队长问他为什么把苞米扛到王玉家。知青说,因为他帮王玉看好了病,王玉感激他偶尔家里做点好吃的就找他去吃,他感到经常吃人家的不好意思,把人家的粮食吃了那么多,得帮人家弄点。他看队长继续说,说实在的,青年点上的饭也确实吃够了,一辈子不吃都不想,饭不不像饭,菜不像菜,就说去年冬天吧,一冬天都没吃上几顿有油的菜,顿顿是土豆炖白菜,没有油,盛采时往锅里放两个撕碎的蒜茄子算是有点滋味。
队长和张荣有点亲戚,再说这事传出去不好,就把那个知青教育了一顿完事。打那以后张荣时不时就和王玉打一架,后来那个知青返城了,渐渐地人们也就不议论了。
两人又干了两口酒,凌志峰问哥哥,张荣的父亲我没太深印象了,说他搞人家娘们是怎么回事?哥哥说,张荣的爸爸叫张富贵,很早就搬走了,你哪能有印象。
张富贵是屯里最干净的人,身上一个泥点都没有,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庄稼人。他老婆死的早,他和一个耳聋的人住对面屋。聋子挺窝囊,聋子媳妇看不上聋子。啊聋子在队里赶车,整天一身灰土。他赶车过去,经常有一群孩子喊:“赶车老板笑嘻嘻,拿着马鞭捅马x,马毛了,车翻了,把老板的xx压弯了。”他本来就聋,再加上哒哒的马蹄声和隆隆的车轮声,那孩子的喊声他一点没听见。传说他和老婆早就一个炕稍一个炕头睡,中间隔着四五个孩子,媳妇不让聋子碰一下。张富贵和聋子媳妇都是烈火干柴的年龄,况且张富贵英俊干净,渐渐地两个人就相互需要互通有无粘在一起了。
张荣结婚后,两口子和张富贵住南北炕。张荣干一天活本来就很累,再和王玉男女之欢缠绵一阵就死死地睡去。半夜王玉听着公公穿衣下了床,出去后又轻轻关上了外屋门。一会又听见对面屋有人出来了,轻轻地关上了外屋门,人出去了。王玉就撩起幔帐,拉着灯,推醒张荣指着南炕说,看,半夜三更你爹又和那屋的骚娘们上外边搞破鞋去了。张荣迷迷瞪瞪地说,睡觉吧。王玉说,你要是像你爹那样敢搞破鞋,我把你那那玩意薅下来喂狗,说着在张荣下身掏了一把,张荣叫了一声又忙掩住了口。这些都是王玉说出来的。人们本来就有议论,这回议论的就更多了,也更具体了,真是活灵活现。身临其境。也有上了岁数的人说,张富贵和聋子媳妇从小就在一块玩,两人很要好,长大后聋子媳妇家想把女儿嫁给张富贵,张富贵家嫌聋子媳妇太疯张,就没同意。人们的议论让张富贵实在在屯里待不下去了,就带着小儿子也就是张荣的弟弟搬到山里去了。渐渐地小屯人就把他同他的故事淡忘了。
哥俩酒喝的正酣,讲的故事侄儿们听得入迷,这些发生在小屯的故事他们哪能知道。哥哥端着杯问凌志峰,张富贵他爹你有印象没?凌志峰说,就是张荣他爷爷呗,那个住在队部死在队部的老张头。哥哥点点头,一仰脖把杯里的酒干了,凌志峰看看哥哥,一举杯也干了。侄子又把两个空杯斟满。
张荣的爷爷也就是张富贵的爹是个烈属。凌志峰记事他就在队部和喂马的老头住在一起,那时他已经很老了。凌志峰没见过他几面,长的样子也记不太清。上小学时,凌志峰和一个伙伴晚上偷着去剪马毛,扎毽子用。凌志峰和伙伴先进那老头和喂马的睡觉的里屋,确定那个喂马的不在才能下手。那屋子又脏又臭,简直没法待人。那老头卧在黢黑的炕上不停地哼哼,旁边放着两个黑不溜秋的二大碗,苍蝇在碗里飞起落下。听到动静,那老头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俩,说,你们是谁,给我蒯碗水喝。凌志峰在水缸里用瓢舀了半瓢水倒在那脏碗里。当凌志峰和那双 眼睛对视时,着实吓了一跳。那眼睛直勾勾的,浑浊、无神、恐怖。从那以后,凌志峰再也不敢更不愿看那老头一眼。
听人说,那老头年轻时不爱干活爱喝酒,只要有点钱就打酒喝,喝完后小脸红扑扑的,蹲在墙根与人天南地北东拉西扯。他老婆在娘家抱回四五只小鸡,下四五个鸡蛋他就拿着到供销部去换酒。他就站在柜台外拿着瓶子对嘴喝,和人唠几句嗑,举起瓶子一对嘴一仰脖喝进一口。喝完后脸堆花腮烫金踉跄着蹲墙根去了。他家过的比别人家困难,有时连咸菜酱都没有,就端空饭碗吃饭。有一年春天,他老婆去凌志峰家和凌志峰妈妈说,去年秋天看你家腌那大红咸菜来着,要一块尝尝。她说那大红咸菜是布留克,越腌越红。妈妈就喊姐姐去仓房取。姐姐用饭勺给她捞了一块。妈妈说,多捞几块。那婆子说,不用,一块就够了,就尝尝。说着,拿起那块咸菜走了。姐姐说,我以为他要咸菜是做什么偏方,谁知道她吃,下次再来我多给她捞几块。过不长时间那婆子就得急病死了。妈妈和姐姐很后悔没给她多捞两块咸菜。妈妈叹息,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到头来,衣露体,饭难咽,命苦啊命苦。
有一年,公社来了几个人,给那老头送了一个鲜红的烈士证书,据说还有很多慰问金、抚恤金。原来他大儿子也就是张荣的大伯在部队牺牲了。那老头也这回算是有点正事,拿那钱给二儿子也就是张荣的爸爸取了个媳妇。儿媳妇看不惯那老头,嫌他好吃懒做,想不养他,又舍不得政府年年给老头的那点钱。有一年春节,公社还给老头送套新被褥,并嘱咐儿子和儿媳必须给老头用。可第二年春节公社人再来的时候,那被里背面褥里褥面都不见了,只剩下了口罩布包的棉花套子。原来那老头把那被里被面褥里褥面拆下来换酒喝了。
那老头越来越老了,动弹也费尽了,张富贵就把他送到了队部和喂马的一起住,每天给他送饭,不叫他回家。张富贵搬走后,张荣和媳妇就放在队部两个固定的二大碗菜,送饭时一碗饭一碗菜分别往那两个碗上一扣,那两个碗多长时间才刷一次。他死的很凄凉,周围一个亲人也没有。那个喂马的去张荣家送信,张荣没在家,王玉拿出不知啥时准备的装老衣服说,你找人给穿上吧,我不去了,害怕。凌志峰的爸爸和那个喂马的老头给穿完衣服后,喂马老头抚着他的前胸说,去吧,去吧,这回你享福了。
哥哥说,这家老少三辈,给小屯留下多少故事,可现在的年轻人谁能知道。凌志峰问哥哥,张荣那个儿子现在咋样。哥哥说,早就搬到山里他二叔哪去了。侄子对凌志峰说,您是搞史志工作的,还张罗着写咱们村志呢,能不能把您二老说的张家三辈的事写进志里,那样就能永远流传了。凌志峰说,都是些野史,野史不入志,只能喷饭供酒。
凌志峰和哥哥碰一下杯,干了。
2021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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