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扛条锄
走出村,南边是田野,去“广阔天地”找食,须村野小子带着。他们吃野食确是老到,但小小遗憾:不知欣赏野景。早春,景象大美,蚕豆花白,油菜花黄,一望无际,后面衬着远山和云空,谐和天成。我稍加领略,已然心旷神怡。近看,蚕豆顶尖开着花,杆茎早已结荚。青豆荚摘下,可剥出“米米(豆辦仁)”生吃,但不过瘾,人的胃更适应熟食。
在犁翻的田里,搬大土块垒个窝,盖上大抱桔杆燃起,将泥坑烧得火烫,聚热几百度;倒进带壳的鲜蚕豆,再踢倒土壁,蚕豆就在火窝里煨熟。没有猎获也能这般解馋,扒开火坑取素食,鲜甜风味;鲁迅念念不忘的水煮罗汉豆,次一档的。
甘蔗林遮着呢,就这样偷吃去。其实那烟滋能远望见,古时“烽火”就这道理;烧火坑的行径,实躲不过众人眼目的。
这土坑烧食,少说五千年来传绍吧,原始人用火,更可追遡很远很远,那时还不曾有炊具;我从老兔这,见着远古真章了。
蚕豆是集体大田里摘来,本非正当,我“不拘小节”,贪吃贪玩,还是欣赏老兔的种种妙方。便是麦穗、稻穗,也可在炽炭上“爆米花”。这已是孟秋的田间的把戏了:饱满的金黄稻粒受热,爆出糠壳,原理相通爆米花。——似影似梦的上海的童年片段:还能回去吃爆米花么,一炮爆出两脸盆,加了糖精,甜咪咪,大把抓吃。稻穗暴出米花,一粒粒捡着吃,好味甘香,但不煞瘾头。
到下霜那季,捡吃粪芽豆,也是一心效仿着老兔。即在干水的垄沟里走,弯腰搜捡两边垄上的芽豆,黑褐色一颗颗的。塞进嘴,嚼着有蚕豆香,还得芽豆的甜津津,比五香豆酥,更好吃。走到垄头,已食到小饱,伸直腰四望,呀,不就上街子点蚕豆的田块?不就上上街子挑粪撒粪的田块?
点下豆,泡水,豆子在粪水中发芽,有些豆种从戳洞里飘出来,等水落了,晒干在田垅上,经了霜,就成功这甜津津粪芽豆。粪水泡的能吃?没事,菜园里浇大粪,臭多了,他们也手沾着粪汁,摘个黄瓜握手里啃。设若摘个酸果果(蕃茄),还舔舔手指上流汁的。不嫌粪,在阶级感情上就靠拢了。
但他话少,真不知近来又想啥心事,没那无忧无虑的玩劲了,我和幺子跟着无精打采。原来老兔“说媳妇”了,田野游戏就此告结。
两小相好,家长托人说媒,接着“吃定嘴”,杀只大公鸡,相关人等吃一桌“八大碗”,俩小脚跟脚去哪儿都无可非议了。说的是吕家的女儿,看着没二姑娘那么爽直可爱。同村的,也不外青梅竹马。
吕家昌盛还过于尹家,便有许多姻亲后援,他俩是要起屋造房自立门户,这与犬儿成亲也大不同的。未开工先得备柴米,也非易事。起五更,每日出工前就双双上后山一趟。干吗?选石料吧,扛着条锄,先去刨开石根的土。
有人疑心,莫非去挖根兜柴?可没见挑回啊。后山自大炼钢毁林烧炭,荒了十年,每春撒松籽,都不能长成;倒是土生的酸榄抽出了一两尺枝条,它是先长足根兜再抽条,耐贫脊干旱。待酸榄枝长多,保住水土,或能再见林木,再赶羊群上山,大家的盼头。
千不该万不该,他俩真是去挖根兜,摊晒几天后,敲去粘土,乘着人都赶街那时,就一趟趟挑下山。——无不诅咒,我是兔的老友了,都大听到。可群众说话管么用,干部管不管?
大棚广众时,犬儿妈忿忿不平:“领着去田坝头,烟滋冒起,你以为别人不知道!知青跟着,不好得批评。挖根兜这种事,知青都做不出来!”我听着心惊,只怕人都在指我脊梁骨。而且,认真起来,成份不好,先要担罪!……冷汗都冒了,莫非有朝一日街上贴判刑公告,出一张“盗窃集体财产”、“资产阶级子女”什么的!又细品犬儿妈的话,是老兔还拿知青打掩护的,可我还指望沾他贫农的光呢。知青身份真管用?啊,敬爱的毛主席,保佑保佑!
会计主持群众大会,说完其他的,才提这事,接着是犬儿妈表达不满,然后,匆匆散会了。几个发言积极分子,咋个没说啥? 我算得笨了,也察觉到群众们,都不想得罪几家大姓。这形势,倒也连带帮我过关了。我光顾自己,顾不上是非了。
这村百十口,大小干部就近廿人,尹、吕、肖姓都有。后来听吕会计嚷嚷:一对后生看着精明,去做这等蠢事!队委开会也有结论了:“今后不准再去挖,谁挖谁栽树!”老天,有啥是非?我既慨叹又庆幸,想起了“二律背反”这句,是用来评说悲剧的老话,拿来自言自语。
心中的神技王子,也就此黯然。我也该自省吧:“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我恶小多端,原是老兔的跟屁虫,幸得老乡宽容;该收收心了,……。想到了《红与黑》中,主教的宽宥朗阿让,一边自责,一边深谢着社员群众。
那又几年后了,看得出这面坡是草短土薄些,人还咒着挖根兜的一对。
土流失,有东西现形,不经意捡到鸡蛋大的“火石”,黑坳坳。细心凿成三瓣,三个汉子分了,学老辈的样,各自揣一套火镰:火石配马掌铁,随时可取火,老死可揣去阴间。
拾到的这块是先人随葬?其实是埙石。
两个七八岁男孩想入非非,去坡上转悠,捡到有似的,却不是,砸不出火星。转悠着,突然炸雷、骤雨,赶紧大山石下避雨;亘古的山石,居然倾倒,压死一个。
老天瞎啦,咋个不报应在他家!唉,天上一日,人间廿年,老天的算计,误差所以很大。后来传说,火石是老天下的饵,本该报应谁的。事合原委,他俩个原是在那大山石的南面歇脚,又躲去背阴面干匕;说偷见到老兔攒劲得狠;想当然,是得了野味滋补。这不越发冲撞神灵?大石终究要倒。
讲啥都无关,实实在在,队上量给了他俩屋基地。很快,那块成了工地,亲友团做了帮工队。大家高高兴兴,喧哗叫嚷,干了活,又拢一堆吃饭,就像啥意外也不曾有过。
土公路在山脚,老村在公路以下;新婚的,屋基地都在公路以上,须下来老村里挑水。除非山上又见林木,箐沟又四季淌水,……。能这光景,除非人又学做老辈的爷们;可是,都回去老日子,土改、公社,不白搞了么?
(200-39·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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