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篱雨去哪里都是步行,边走边玩,采一朵野菊花,折一根狗尾巴草,慢慢悠悠,走得气定神闲。年纪小,没有什么时间概念,漫漫的夏日,光着脚丫在太阳下行走,爬山,跑山,攀爬悬崖峭壁,像只山间的野猴子。
炎热的夏季,去向荷田,站在荷田边看大片大片的绿荷翻飞,荷花在水面亭亭玉立,散发出略带苦味的花香,莲蓬结出嫩嫩的莲子,捏一捏,空空的,软软的,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
天气渐渐转凉的初秋,荷田里的莲子变成墨绿色,肉质老了些,莲农门下田采摘一个个颗粒饱满的莲蓬,大个大个的莲蓬装载木盆里,顺着水推拉上岸。孩子在家门口,坐在阴凉处,七嘴八舌一边说话一边剥莲子,去莲心。莲子烘干,密封储存,莲心晾晒,制成莲心茶。
天气寒冷的冬天,荷田里的荷花荷叶干枯,莲蓬也采摘完了,男子会穿上防水裤,坐在木盆里,在荷田里忙上一整天,挖莲藕。荷田里的藕脆嫩,非常适合生食和做糖醋藕片。荷塘里的藕粉多,个头大,适合煲汤。
油茶峝的人勤劳,一年四季都是忙忙碌碌的。地里的活忙完了,女子们坐在家门口,晒晒棉花,晒晒豆子,晒晒花生,一边晒一边打毛衣纳鞋底。
每到冬季,地里的芥菜长得郁郁葱葱,萝卜也长大了。又要忙碌好些天,拔萝卜,晒萝卜干,做咸萝卜,剩下的萝卜缨子喂猪或者做成菜梗。而芥菜,通常是种来喂猪的,采回家,叶子剁了煮猪食,中间的菜头去皮后做成菜肴,芥菜茎洗净后切成条,放太阳下淌干,用食盐揉搓,出水后拌入大蒜、辣椒面和白糖,腌成芥菜梗。芥菜梗是油茶峝这边家家户户都会做的下饭菜,小孩多半用来当零嘴吃,辣辣的,甜甜的,根本停不下来。年少时吃的芥菜梗都是酸辣口的,大人小孩都不太爱吃,长大后学会了放糖,改良后的口感更佳。
小时候,篱雨是个瘦弱的孩子,挑食,身体比较弱。那时候,鸡蛋是非常难得的,一家人才养几只鸡,从鸡屁股里掏蛋,十分珍贵。篱雨不太喜欢吃鸡蛋,淡淡的,没有味道,蛋黄还卡喉咙。篱雨的奶奶会在做水捞饭的时候,煮一锅滚烫的米汤,将鸡蛋打散,放入食盐和酱油,用沸腾的米汤冲成咸口的鸡蛋花。长大后,篱雨更瘦了,吃多了蛋花嫌蛋花腥,奶奶又变着法儿在蒸饭的时候放个碗,一勺白糖,一大勺开水,敲两到三颗鸡蛋,做成糖水鸡蛋,甜甜的,又补血,篱雨从小爱吃。
油茶峝的吃食花样繁复,做法也繁杂。童年时代,孩子通常都会盼着过节或者过年,在那个零食缺乏的年代,对孩子最大的吸引力是过节时的传统美食。
清明节前后,淑气渐生,野地里长满了鼠曲草和野艾草,这两种草是用来做清明果的。在油茶峝,鼠曲草比较多,一到清明节前后,家里的大姑娘小女孩儿们都会拎着篮子去田野里采摘。洗干净后混合糯米粉,包裹上陈年肥瘦相间的腊肉和梅干菜,肥肉拌上白糖,做成一个个浅绿色的清明果,上屉笼蒸上几个小时就可食用。也可以将粳米浸泡后磨成粉,放入锅中煮至粘稠状,成块状后,趁热搓成团子,因为是寒食节前后做的,所以也叫粳米寒子。通常与白菜或者冬寒菜同煮,十分美味。
端午节时,吃食会多一些,粽子、麻花、豆饼、油炸糯米团、包子、红鸡蛋。……
端午节前后家家户户都会裹粽子,勤劳的小阿妹冒着迷濛细雨去田边或者菜园子里采摘新鲜的粽叶,采摘后用剪刀修剪,洗净晾干。糯米是提前洗好的,馅料也是提前备好的,有赤豆馅儿,腊肉馅儿的,大多数是白米粽。用青粽叶包裹,棕叶扎紧,放入大锅中,煮上一整天,整个房屋都飘着淡淡的粽叶混合着糯米的清香。煮好的粽子挂在篮子里,吃的时候拆一个,通常吃一两个就饱得吃不下任何东西。小孩子拎着蛋篓篓,里面装几颗用红花籽染红的红鸡蛋,吃着裹着芝麻的糯米球,站在天池边看雨倾盆而下。每到五月,端午节前后都会下雨。老人说是下划船雨,雨下下来,河里有水了,就可以赛龙舟了。雨水充沛的季节,通常江南也进入了梅子红的季节,又叫梅雨季。孩童们光着脚丫风里来雨里去,走过这个略带寒意的初夏。
夏季是炎热的,一旦过了六月初六,油茶峝有句俗语:大暑大割,小暑小割,进入稻子收割的季节,也进入了三伏天气。一家大小,全家出动,挥动镰刀在田间劳作。小姑娘们通常要留在家里做饭、喂猪、洗衣裳和晒谷子,这些忙完了,要去田里送西瓜送水送饭。有时候得空,也有伙伴一起进山,采摘绿豆腐叶子,做六月冻。做好的六月冻放在清水里漂,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中午的时候,大人们割稻子回来了,舀上一碗,放上白糖,滑溜溜地吃上一碗,十分解暑气。篱雨和小孩子们也爱吃,一做做一大盆,街坊邻居也分些,吃下去,连地里的沸腾的阳光都不怕了。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田野里的稻子黄了,果树上的果子也红了。红色的蜜枣,带刺的板栗,红色的柿子……而地里的花生也熟了,拔回家,洗净晒干,中秋或过年的时候,水煮也好,炒也好,都是美味。
而春节前后,几乎所有的农活都干完了,大人小孩都欢欢喜喜地准备过除夕。闲下来,家家户户都要做麦芽糖。我们孩童称之为箍箍糖,绕在手指上,一箍一箍地,像一枚枚戒指,也叫戒指糖。放在嘴里含着吃,有香甜的味道,馅料也丰富,有炒熟的黄豆粉、陈皮、芝麻和白糖。做糖的时候,一家人甚至是邻居们围成一圈,做糖条儿,或者在指尖绕一圈,一边说话一边圈糖,十分热闹。
半成品的麦芽糖可以做成芝麻糖饼或者冻米糖,炒熟的芝麻、花生仁和爆米花,放入加热后融化的麦芽糖内,搅拌均匀,稍微冷却后制成块状,趁着半软不硬的时候切成片,密封后储藏,是冬天难得的美食。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除夕一过到了正月。通常正月初一就开始蒸糯米饭打糍粑,糯米饭偏硬些,打出来的糍粑有韧性,特别香,打起来也费力些。将糯米饭放入石碓中两个人轮流下木槌,将米饭打成胶体状,趁热做成圆形糍粑饼,放在大的木桌上,自然晾干。热的时候,可以揪一小团,白糖里拌些熟豆粉,蘸着吃,十分香甜。储存后的糍粑,吃的时候已经到了农忙甚至是初夏了。通常用冷水泡软,入油锅煎熟,或者和白菜冬寒菜一起煮,跟吃寒子一样,特别容易饱。
味蕾上的记忆,通常伴随着岁月的沉淀。想想,回忆之所以动人,是因为想回都回不去了。那些手工做零食的童年,写满了一页页鲜活的回忆,用以纪念澄澈的年少和那段澄澈的岁月。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街坊之间的友情,便是在一碗碗传递的吃食中传递。
篱雨回到油茶峝,也会学着做当地的美食,母亲手把手地教她裹粽子,亲自跟着奶奶做油炸糯米球,用压面机做饺子皮包饺子,做包子。到了端午的时候,买来五彩线,学着做蛋篓篓。
母亲说:“母亲会做吃食,孩子就有口福,长得健康。所以,要学。”有时候,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吃,而是在过一种传统的生活。生活便捷的如今,什么样的食物商店里都有出售,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只是篱雨还是乐于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勤劳是父母给的财富,需要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一个人走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坐在街边的橘子酒吧里看吧台后面那把布满灰尘的吉他。吧台里很多酒水,看着橘子酒,她便会想起家乡的飘在河面上的谷物酒,想起奶奶陶瓷盆里的酒糟,甜甜的米酒。那是一种依恋和条件反射般的回忆和联想。
童年时的篱雨,是个羞赧的孩童,也是一个十分质朴清澈的孩子。她会静静地盯着陌生人看,一直看,上下看,眼睛里带着一丝好奇与寻思,村子里有一辆车进来,有一只猴子来,有一个马戏团进来,她都会跟着小伙伴跑着去看,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八月份,油茶峝有庙会,赶庙会期间,晚上会搭台演地方戏。演员们都需要化妆,篱雨和所有的小女孩一样,会追着赶着去看漂亮的姐姐化妆,化妆间里挤满了人,她喜欢看那满头的珠翠和布花,脸谱她是看不懂的。看完化妆她就会回家,因为戏文她根本听不懂,从头到尾都看不懂,只是觉得漂亮姐姐穿粉红色的戏服真的很美丽。
篱雨也是个山野里长大的孩童,跟大山里路边的苍耳一样,野性而带刺。十分地顽皮,她喜欢爬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树上,眺望远方,一直在想,山的那边是怎样的世界,却从来不会思考群山包围的这个小村庄是个怎样的世界。也许,年少的她也憧憬过山外的生活。那里有书里一样的世界,有甜甜的橘子,吃完橘子还可以做橘子灯。
年纪越是大,越是会怀念从前。也许是现实让她斑驳陆离,伤痕累累,她才会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单纯的年少。也许,是过惯了离群索居的生活,静谧的环境,适合回忆。有时候听到一首熟悉的歌谣,那首歌谣里有她某一段回忆,也会泪流满面,也会喜极而泣,也会忧伤难过。当一个人失去记忆力的时候,一些熟悉的声音和味蕾上的食物,会让它找到丢失的曾经。这么些年,几乎什么都丢了,只是那颗纯真的心依旧在,所以,篱雨还是幸运的。
赞(2)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