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重阳节，我赴腾山烧香拜佛，在兰花镇的出口处，遇见了一起凶残的杀人案。
我看见时，场面已十分血腥，停在路中间的那辆豪车，前窗玻璃碎尽，车架被砸烂深陷，两边的车窗都瘫痪了、扭曲着半拖在地上，车里的驾驶座上还有个张开着双臂的红袍尸体，那尸体头颅被人拿刀活生生地砍掉了，胸膛口尚有数道刀痕，缓缓渗着血，而原本光鲜明亮的丝绸衣裳，此刻，更是在鲜血的濡染下，更显滋润而厚重。
我也看见了那十来个歹徒，都举着七八寸长的刀子，转身逃离时，面目狰狞，两群人气势汹汹的分别登上了两辆车，竟没有谁敢阻拦。
也就片刻时间，聚集了越来越多瞧热闹的人，纷纷议论：“这死的谁啊？”
“谁知道呢，也许是外来的吧，我们这儿没这种车。”
“太惨了，好无辜的人哪，怎么就碰上了这伙抢钱的人！”
“瞎说！不知道就别扯，他是倒霉碰上了黑帮对杀，恰好他开车撞倒了中间哩！”
——
我正听着，不远处奔跑来一姿色鲜艳的少妇，看年纪，这才三十五六岁，虽值深秋时节，山里冷的早，她却仍然是光鲜明亮的单薄衣衫，上穿绿罗衣，下穿红袍裤，隐约可见那对胸前白嫩嫩的小玉峰，此时仍一颤一颤的。
大概看到了豪车在前头，更是跑的快。
可是，当她冲到车子前，眼见了那具渐渐冷下去的无头尸体，不禁掩嘴，倒退了两三步，怔住了——
前因
我只是一个鬼魂，数年前在深山采药，跌落了悬崖，尸骨无存。
也许是我太执着，有许多不了的愿望，尤其是我深爱的未婚妻，我爱她，可我死了，她会痛苦，她必定会苦等我一辈子，那我实在是对不起她，我想要回去，想要和她结婚，给她一个幸福的未来。
就这样，我留在了悬崖底，经年苦修，汲取天地日月的精华，终于又重新凝聚了魂魄，可以自由自在地漂泊在世间，若无阳光的阻碍，凡人又怎么能分辨出我的真假呢？
趁着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我回去了老家，在虚空里漂泊着，循着熟悉的轨迹，到了家，才走到院子里，就遇到了我的妹妹，妹妹惊喜地大哭，随后父母出来，纷纷抱头痛哭。
我知道，我回来的使命，不仅仅是见家人，更是为了我心目中爱的她，我要去找她，去见她，绝不能辜负她对我的深情。
半夜里，问了母亲：“我要去找啊梦，她一定是等苦了。”
母亲怔了怔，回答：“元儿呀，你还是别去找她了。”
“为什么？”
“啊梦她，她已经嫁人了。”母亲回答起来，哽咽了。
我大惊，咬着嘴唇回答她：“不！我不相信，我要去找她！”
跑出门时，一到了没有看见的角落，我就乘着风，踩着虚空飞去。
到了啊梦家时，却只见是破陋的老屋子，荒废多年的模样，几乎再一场风雨就要坍塌了，是呀，啊梦从小无亲无故，她既然嫁人了，老房子铁定是没人再住的。
我努力地回忆着啊梦的模样，那日，我走时，她还恬美地喊我：“广元哥，我等你回来，我们说好的。”
“嗯，等我回来，最多三天，我一定回来啊！”
记忆浮沉，关于她留在人世间的一切消息都在慢慢地流经我身前，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对，她就在三十公里外的兰花小镇。
在虚无的夜宇里，三步回折，每一步，我都能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明，凡人却看不见我，只是在那惊叹，看，那些流星！却不想，因此招来了冥界的鬼差。
赶到啊梦所住的那个别墅区时，已是安安静静的深夜，我左右绕过，就到了最南端角落的那栋屋子，果然是装修精美的好宅子，有钱的主儿。
我只是在黑暗的窗外，就看见了那两个依偎着看电视的身影，如此相亲相爱，她的声音，对，那就是她的声音，我永远也忘不掉，她的背影更显丰满和富足了，她就靠在他的怀抱里，在温暖地看着电视，在说，在笑。
我痛苦，我不能相信，可事实就摆在眼前，我怎么能不信？
心中大是悲哀，我真想冲进去把那个男人杀死，活生生的就是要掐死他，可是，可是，那样啊梦会伤心的，她会痛苦，我怎忍破坏她的家，毕竟我只是个鬼魂。
站到他们家的门口，我茫然地徘徊，不知所措，看到拿一盆富贵竹，富贵都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飞起一脚就把花盆踢碎了，黑夜里，响起清脆的声音。
屋里立刻有人警觉地喊起：“谁！”
有人开门，走出来，我没有躲避，就背对着他们的大门，那般木然而颤抖地站着。
大门开了，应该是那个男人，左右看了看，却只见满地的碎玻璃片，屋里啊梦又在问：“外头有人吗？”
“没人啊，可能是野猫吧，现在的畜生真是烦人。”
“那你赶紧回来吧，外头冷，可别感冒了。”
当我从虚无的空间里，显出身形时，想来那个男人一定是吓坏了，以至于忘记了逃命，我一个转身，就掐住了他的喉咙，死死地，我心里真是痛快。他越是挣扎，越是被我掐的紧，若是我想，可以瞬间掐断他的脖子，只不过，我不想他死的那么容易。
一个声音陡然如惊雷响起：“杀人啦！”
我猛然抬眼去看，只见啊梦一袭睡袍，正站在门口。
当她看见我的身影，却喊不出话来，怔怔的，怔怔的，站在那，只指着我。
正是这片刻倏忽，那小鸡似的男人，喉咙里发出个声音：“啊梦快报警！”
这一声，立刻将啊梦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冲过来，哭喊：“广元哥，你快放手！快放手！他是我的丈夫，你不能杀他！”
我喝问：“可是你说等我的，你说等的，我是为了你才回来的啊！”
啊梦扯开了我的手臂，我没有拒绝，她的温暖，她的眼睛，对我而言，都是今生今世最美的唯一。
她拉起那个男人赶紧退到了门口，这时两个朦胧的声音响起，两个两三岁的娃娃，穿着睡衣走出来，啊梦见状，赶紧护到他们俩身前。
我惨笑，问：“这，是你们的孩子？”
“对，是我们的孩子，广元哥，我已经结婚了，已经有孩子了。”
啊梦说时，脸上凄然一笑，两个孩子如此可爱，尤其是那个女娃娃，几乎有着和啊梦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脸儿，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低下了头，沉沉问她：“我以为你真的会等我的，我以为回来还能娶你。”
“可是，我已有了孩子，你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们俩，就算了吧。”
“不！啊梦，他不是人啊，他要杀我，但他好像是鬼！”那个男人鬼叫起来。
我怒目一横，杀机毕露。
啊梦赶紧拉住他，说：“无论他是人是鬼，他都不会害我的，他是我的广元哥，一生一世都是，你说是吗，广元哥？”
我无声，眼泪簌簌流下来，是吗，真的吗，这就是我回来的结局？
可是，你都已经有孩子了啊，你都成婚了，我还能怎么样呢？只能祝福你啊！
我觉得已经无话可说，默默转过了身，这一转身，却是如此艰难，我以为鬼是不会哭的，眼泪却流下来，怎么也停不住。
“广元哥，今生，我对不住你，来世吧，来世我一定嫁给你，对不起。”
她如此说，我如此听，越如此说，我越心苦，来世，来世，那岂不是我灰飞烟灭了就可以。
转身离去，飘摇在黑夜里，远远的，有个凄厉的鬼声，在风里荡漾。
同时，一阵又一阵的笑声，笑的越来越猖狂，也是黑夜里起落。
我独自在深山里混沌了五日，终于心灰意冷，觉得生无可恋，毕竟我已是死的人了。游荡到村里时，母亲告诉我：“元儿啊，四天前啊梦来找你了，说是求你放过他丈夫，你是不是对她丈夫做了什么啊？”
我默然一笑，回答：“这一回，我去了，就不回来了，今世缘分尽了，来世我们再说吧。”
既然已勘破了所有，所谓骨肉亲情又哪里拦得住我，说走就走，磕头，跪拜，在黄昏里，我远去在风里，走之前，还是想去兰花镇看看她。
到兰花镇她家时，却听到她邻居都聚在一起说闲话，那个老太婆说：“那可真是个狐狸精，本来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就这么突然死了，死因还是不明的，那也太妖孽了。”
“是啊是啊，听说尸体上还有手掐的红爪印呢，指不定就是狐狸精杀了他。”
到她家门前，果然见是挂起了白灯笼，设起了丧堂。
我无形地飘到了那尸体旁看，啊，我一眼看出，那尸体竟然是被人活活毒死的，死时就是那个我离开的黑夜。
啊梦独自在屋子里哭，哭声呜咽，我静静地看了会儿，想，凡事都该了了，既然已和我无关，我又何必再多管，随他们去吧，缘分断了，是求也求不来的，否则只是自己苦。
这一刹那，我却分明发现，缠绕在啊梦身上的阵阵煞气，那是远胜过我的，是冥界的气息，她怎么会有冥界的气息在身上？！
难道，难道是啊梦已经被冥界的鬼差缠身了？可，鬼差怎么能缠人，除非他凝聚成了人类的肉身，和啊梦已经上了床——
我知道事情已经不好，这不是我可以管的，既然决定走了，就走吧，何必再多管是非。
九月初九，我往腾山去，打算烧香拜佛，求来世安康，做一朵花，做一棵草，就是不要再做人。
兰花镇镇门口，遇见了那一幕，青天白日里，我的力量在渐渐消失，我知道，当我走到佛面前时，我就该烟消云散，这，也算如意。可是，车子里的那具无头尸体，我看得分明，那不是人的尸体，那是鬼差凝聚成的人形，因为是在太阳底，他暂时失去了所有的冥界力量，却不想，就这么，被凡人活生生地砍死了。
我走到啊梦身旁，问她：“你，和他怎么了？”
啊梦震惊，这才发现了我，呆呆回答：“我和他上床了，怎么，怎么他也会死，他可是冥界的鬼差，他说会保护我青春不老的。”
啊梦说着就笑，越笑越兴奋，有些疯癫，回头就喊：“死了，死了，都死了好啊，摔死一个，毒死一个，砍死一个，都死了好啊，死的光光啊——”
我闻言，低眉，笑了笑，转身往腾山去，择个好日子，断尽凡尘一切。
2014-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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