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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记忆”拾趣( 五十一、古代童蒙读物)

时间:2021/6/1 作者: 田德明 热度: 428102
  站在学校门口,我十分惊诧。

  校牌还是那块,可变化却是翻天覆地。它原是标准的大跃进产物。那时领导头脑发热,想把一个乡镇一下跃进为市。在离镇三四里乡下规划了个文教区,辛亏小学还没搬过去,大跃进一阵风过去了。不过这所学校也曾辉煌过一时。曾是县重点高中之一。后来高中都收缩城区办,它终于冷落了。却想不到现在又发了,鸟枪换大炮了,平房都换成了楼房,而且还不是一栋,而是楼房群呢。旁边原先好大一片“校办农场”都变成了操场。好不威武。城里学校还赶不上呢。

  我好奇走了进去。却如走进一片沙漠,怎么不见一个人呀?今天才只星期二呢。走进一会,才遇到一个人。他冷冷问道,作甚么的?我说,“这不是向阳中学么,我进来看看。”谁知他笑了,说,向阳中学早没有了,校牌是他们几个老师硬挂上去的,现在是全县中小学生军训实验基地。

  “那老师呢?”

  “都走了。不过——,有三个白发老头还赖着没走。”

  白发老头?那肯定是我同事。我忙问他们在哪里?他用手随便一指,就在最后角落里。

  于是我赶快过去。只见一排平房,那是我们最后修建的,比我开始来时住的“夹皮沟”破旧小房要宽敞明亮。可惜也陈旧了。但很亲切。连忙走近。只听见里面似乎在考试,便驻足在外偷听:

  “薅草。”好像是迎春的声音。

  “哦,路边长的野蒿呀。会写,会写。”老贾得意的声音。

  “不是蒿草,而是薅草。”迎春急忙辩解。

  “就是锄草。”老吴的声音。

  “锄草就锄草么,什么薅草,土里土气的。”老贾不屑说。

  “甚么土里土气的,我们那里还有《薅草歌》呢。”迎春不服说。

  “对,我写出来了。原来作文,学生问过我这个字,我也说是锄草,可那学生说,如果写锄草,就没味了。下课查《新华字典》,还确实有这个字呢。”老吴说。

  “看,我也写出来了。”莫老师说。

  “手镯。”菊香的声音。

  “沃,手拙,就是手笨拙,这还写不到,写得到。”老贾轻松说

  “不是不是,是手镯。就是迎春姐手腕上戴的银镯。”菊香连忙纠正。

  “那是首饰。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土里土气的。告诉你,那是首饰。”老贾正儿八经说。

  “哈,你又写错啦。”老吴幸灾乐祸说。

  “罾。”腊梅说。

  “罾是什么?”老贾迷惑了。

  “就是拦在河里伺鱼的大网。”腊梅解释。

  “大网就大网,叫什么罾。”老贾烦了。

  “还稀奇呢,我父亲就是这么叫的。”腊梅顶道。

  “对,有这种网,当地人就是怎么叫的,我们后面河里里现在还有。不过,怎么写就不知道了。”老吴说。

  “它应该从网,还一半又怎么写呢?”老莫想道。

  “哎,不准打电话啊。”腊梅急忙警告。

  都写不到,看来同事有难,我得去帮一把。于是连忙冲进去,接过笔写了,说就是这。

  老吴老莫看了,都点头称是。

  老贾把笔一放,不服气说,“尽考些偏僻土话,不算,不算,要以《新华字典》为准。”

  “《新华字典》上有这个字呀。”

  于是翻开给老贾看,只见上面写着:

  “罾,zeng,一种用竹竿或木棍做支架的方形鱼网。”

  这时,他们才惊奇问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稀客。

  “可惜我们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菊花茶,枸杞。”老吴拿着两大瓶说。

  “嚯,这么多。”我接过来看,问“哪来的?”

  “田头沟边荒草里多的是。”老莫淡淡说。

  “野的?”我惊讶问,“这可更是宝贝呢,药店都买不到。菊花清热,枸杞滋补,我的一位老师,就靠它们活到九十呢。”

  “这叫着蒿草之中,或有兰花。”老贾摇头晃脑吟道。

  我问他们刚才在作甚么?

  老吴感叹说,“咳,说来惭愧,我们在农村里教了一辈子书,却忽略了一个大问题。”

  “是呀,天天在喊,为贫下中农服务,想贫下中农之所想,急贫下中农之所急,可贫下中农所需要的农村常用字,你们却没给。”迎春埋怨道。

  对呀,一句话,提醒了我。我问他们怎么想到了这个问题?

  “就是它。”老吴递给我一本书。

  “《中国古代童蒙读物大全》”翻开看,《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六言杂字》,《增广贤文》,《弟子规》好多好多。厚厚一本。这可是古人所称的‘村书’啊。”我问他们从哪里弄来的?

  “肯定不是新华书店哪。这是我们从旧书摊上买来的。这里面有好多农村常用字,解开了我们好多疑惑。觉得以前没有教给学生,有愧于他们。准备给他们补课。”

  老莫说。

  “怎么补?”我急切问道。

  他们说,准备把收藏的小黑板拿出来,每天写几个农村常用字,挂在村委会门口。

  “这是穷快活。”老贾笑道。

  “不,这可是个新路子。”我纠正说,“效果怎样?”

  “还没执行呢。因为打铁先得腰板硬。要教好学生,得先教会自己。我们正在备课。每天考三个字,请迎春她们报字,因为她们在这里是土生土长。答案就在书上找。写不到就请客。”

  “腊梅,看来,这回又得给你们添麻烦了。”老吴风趣说。

  哈哈哈。

  腊梅冲着老贾气道,“原来总摆臭架子哪,还只有这点本事啊。”

  “大妹子,这可不能怪老贾啊,他不过是个中师生。”我为老贾叫屈。

  “那没有金钢钻就别揽瓷器活那,到这学校来作甚么?”

  “那不是他要来,而是学校差人,组织调他来的。”

  “我还以为都是些常见字,哪知道还这么难。”老贾有点难为情。

  “这不有书么?”腊梅发狠问。

  “这种小册子,还值得看。”老贾无所谓。

  “今夜就跟我好好看。”腊梅恶狠狠许福。

  老莫对老吴开玩笑说,“听到没有,今夜可有好戏看,《三娘教子》。”

  腊梅转过来笑骂他们,“你们也不是好东西。”

  “快走,不然屎就要扣到我们头上了。”

  哈哈。

  “钓鱼去啰。”

  老吴交待迎春,把昨晚钓的几条黄鮕拿去熬汤,招待我。

  黄鮕汤?我口水都快出来了,这难得的美食啊,我一听到就高兴。

  于是,戴着草帽,背着钓鱼竿,提着小木桶,带着小凳,浩浩荡荡向着后面小河开发。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说说笑笑,不觉来到河边。

  于是他们坐下来钓鱼,我就坐在草地上翻《中国古代童蒙读物大全》。

  一会,老吴扫一眼我手中的书,说:

  “你们别说,这些书还很有特色。就是老农的体验,咿呀童音,朗朗上口,读后令人难忘。比方说,‘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就比那些文绉绉浅显透彻。‘十差九错,只为慌张。’不就是小哥哥小姐姐对小弟弟小妹妹说的话么?”

  “是啊,”我赞同道。接着亮了下手中的书,进一步阐述说,“我看它们有两个显著特点。

  “首先是守常。你们看《六言杂字》,它把农活工具,工商手艺,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常用字,都囊括进来了。可说是本农村常用字典。你们刚才考的三个字,它里面都有。我们常说的被子,农村常说被臥,它里面也有。唉,蛾眉豆,我吃了一辈子,却不知道怎么写,总以为是土语方言,想不到它里面明明写着呢。”

  他们听了都点头哈哈。

  “嗨,想不到,我们平时随口说的名言警句,甚么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许许多多,都来自《增广贤文》。原来《增广贤文》将有韵的格言、谚语与文献佳句糅合在一起,讲述处世之道呢。互相长期传诵,就成了我们口头禅了。”老莫感叹道。

  “实在。有次,晚饭后,我和迎春出去散步。走到一个村口,见到一家正在办丧事。听到哭丧声,十分凄厉。原来一些人跪在灵牌前,听旁边一个妇女泪流满面在诉说。迎春就停下来细听。催她走。她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擦着眼泪,很伤心说,‘是啊,‘临产就是生死关。’‘白天揣着把活做,到晚怀里揽着眠。左边尿湿放右边,右边尿湿放左边。左右两边全湿尽,将儿放在胸膛间。’这只有一个亲自作了娘的才说得出。听了直想哭。”回来我翻这本书,突然找到一处,念给她听听,她惊喜道,‘哎呀,刚才就是怎么说的。’”老吴说。

  一席话,逗得大家爆笑。

  “还心细。如《教儿经》,从种到收,每个关节,都交待得清清楚楚。甚至收割后闲暇,也提醒,‘庄稼收完无事干,些小生意做几分。’劝不要闲着。细细叮咛。”

  老莫又补充道。

  “ 不像我们平日大话空话连篇。”老贾无奈道。接着又急于问我,“那第二呢?”

  “守土为家。”我说,“那就是他们说的‘治本于农,务兹稼穑。’想樊迟请学稼,孔子不屑,贬斥他是小人。而这里却提倡学稼。

  “古人曰,“民以食为天”。而只有稼穑才能有食。所以古书上说,“夫民之大事在农”。“农”字早在甲骨文就有。甲骨文字形状似一个人手持工具在山林草地耕作,本义指耕作。是会意。所以《说文》解释为‘耕’。传说我们始祖炎帝因教民植谷,号为神农,世代敬祀。可平时,农人却被叱为“小人”,为上层鄙视。这是天大不公。好在下层却坚守古训,治本于农,鼓励稼穑。”

  “应该说老祖宗的话是对的。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是这些书上说的‘三教九流故好,无如耕田为高。’‘人生世间,耕读当先。’‘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老吴点头道。

  “汉初,晁错曾上疏说,‘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欲民务农,在于贵粟。’后来,使农业得到了很大发展,也曾使汉代强盛过一时。”老莫讲述道。

  “是啊,地富则国富,农强则国强。”老吴和道。

  “可现在农村年轻人观念不同了。他们嫌种田苦,不如打工赚得快赚的多。往往撂下下家里田不种,而涌向城市打工。”

  老贾感叹道。

  “其实,就像美国这样最发达的工业国家,他们也没放弃农业,而是用工业武装农业,实行农业现代化。生产的粮食,不仅满足本国需要,而且大量出口,赚取外汇。”老吴说。

  “一天,”此刻老莫突然想起一件事,笑着说,“菊香讲了个笑话,说有年发大水,一个买卖人抱着一大包银元宝逃到一块高处,看到那里有个种田的老汉正在树下啃窝窝头,他饿极了,就提出,用他一大包银子,换他一小袋窝窝头。老汉扫了他一眼,笑着说,银子还是留着你享受,我这是救命的东西,还是留着我啃吧。后来那个做生意的抱着银子饿死了,那个老汉啃着窝窝头活下来了。听她讲后,我们笑了几天。”

  我听后,也哈哈大笑。

  一下笑醒了,觉得笑得好痛快。

  此刻,突然听到有人问我:

  “你看过郑燮给他堂弟的信吗?他就想当农民。他认为‘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他说织女织布,乃衣之源;牛郎种地,乃食之本。在天上被列为仙。天象可鉴。而人间反不重视。一个进士,一个知县,能说出这等话,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到今天,有多少人在这么想?城市有多少想下农村?农村又有多少不向往城市?那都是农村被劳累,贫穷,落后困扰啊。地养人;人却不要地。所以郑燮的话虽然难能可贵,但阳春白雪和着寡啊,难行。”

  说完,悄然无声了。却令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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