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冬天已经结束。气温逐渐回升,风在每一个角落里吼叫,天空是那么蓝,一朵朵白色的和绯红色的浮云匆匆飘过,空气中的湿度陡然加大,散发出苦艾和融雪的气味。黄沙滩传来嫩江开江的隆隆声,似远远的雷鸣。大地在脚下颤动,乌鸦一飞一大片,遮天避日,久久不肯离去。
铁南、朋久和彬子扛着竹竿找我来,我又跟小伙伴们一起去逮鱼了。
我们走近第一道嫩江防洪大坝,雪正在融化,整个冻土地带像发面一样膨胀起来,大堤两边烧过荒,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痕迹,有些地方还留着烧焦的残草枯茎。翻过坝顶,眼前的景象好壮观,地势随之平缓下降,嫩江上的冰层咔嚓咔嚓地裂开,响成一片,震撼着两岸,雄浑而壮阔。江中间化开了一条通道,水面上跑着冰排,大大小小的冰块相互撞击着涌向下游,宛如白色的羊群。对面远远的江岸弯成一条曲线,形成紧贴着防洪大坝的一条长带。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庄严壮丽,我力图把这景色尽收眼底,以后可以久久回忆,也可以讲给胖蓉听。江边的岸冰还没有融化,到处都是发黑的裂缝和洞孔,散发着刺骨的寒气,有的地方显得很狭窄,时而有翻白的鱼浮上水面。我们不敢跳冰排,以免离岸太远被激流冲走,只是站在岸冰上,用竹竿上的铁钩子钩鱼。一种自由的气息感染着我,很久没这样痛快了,我叉开双腿站在岸冰上,发现昏昏沉沉的鱼一钩子一个准。后来把身子弯成一张弓,想探得更远一些逮住条大鱼,竟不在乎岸冰已被太阳晒酥,每一次落脚都有冰层裂开的声响。
“小心,”铁南大声叮咛我,“于瘦子,别掉进去!”
“没关系。”
“有关系就晚了,你给我回来。”
我退回岸上想换个地方下竿,沿着陡崖向上游走去。刚走到江崖的转弯处,忽听扑通一声,有人惊呼:
“救命啊……救命!”
从我站着的地方望去,太阳在冰块上反着白光,江水上下翻腾,身穿大衣的赵和尚正在水里挣扎,显然,他是不慎掉进江里的。没容我多想,他已经喝下了好多的冰水,撒开双手往下沉去。水流的非常快,人时而浮上来,时而沉下去,时而打转,只听得风声和滔滔的流水声,响个不停。我跑过去向赵和尚伸出竹竿。他的一只手刚好够住铁钩,我用力一拽,滑个趔趄,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拽落水的人上岸了。
“不能松手──把住竹竿!”
铁南和朋久不停地挥着手臂,向我们跑来。
风和急流追逐着冰块,溅起一阵阵飞沫,眼看着塌陷成细长尖利的冰棱,在我们的面前流过。赵和尚顺着激流而下,只露出一个光着的脑袋,一直在波涛中漂流。江水打着漩涡滚滚而来,泛着白泡,冰冷刺骨,冲着人往下跑,不一会儿他就会停止挣扎的。铁南向下游跑去,两肘摆动,帽子被风推到了后脑勺上。脚下的岸冰不堪重负,开始塌陷,情急之下他就地十八滚儿,趴在冰面上,伸出竹竿,截住顺流冲走的赵和尚。冰层发出的断裂声越来越响,每一秒钟都可能变成碎块,这里还算比较结实。赵和尚几经挣扎,终于拽住竹竿上的铁钩子,朋久在后面抱住铁南,彬子拉住朋久,我拉住彬子,大伙儿身子向后仰去,一鼓作气合力拉上赵和尚来。脚底岸冰闪着白光,浪花溅到身上,幸好没什么事,我们全都瘫倒在岸坡上,回顾起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惊心动魄。
“快,你们去找枯柳条,点火。”铁南有野外生活经验,推推我肩膀说。“要不人就冻僵了!”
彬子脱下大衣盖在赵和尚的身上,翻过他的身子控水。我跑进柳丛捡来一大抱枯柳条,在背风的地方生起篝火。柳条潮,干冒烟不起火,铁南把头贴在柴火堆上用嘴吹,用衣襟扇,火焰拔起来,咝咝作响,大伙儿忙往火里加枯柳条。满江的冰排发出轰轰隆隆声,有的近在咫尺,有的十分遥远。嫩草闪着新绿,江岸上融化的积雪开始坍塌,冰窟窿里浸满碧绿的江水。大家围着火堆蹲下,烘烤被风吹透的身子,沉着面孔不说话。篝火燃烧起来,柳条很快就被火焰吞没,一片燃着的树叶飞起来又落进跳跃的火舌里。阳光穿过透明的火焰,使人看不清楚那时而弯曲时而又伸展的火舌,只能从颤动的热气流上断定柴草在燃烧,喷出热浪。赵和尚吐出好多江水,脸渐渐有了血色,人总算缓过来,他半撑着身子爬起来,冲我们跪下连连磕头,感谢小伙伴们的救命之恩。
“呸,你还有良心啊?”朋久两手十指交叉,一脸轻蔑地挖苦道。“谁像你,是叛徒!”
“看你上蹿下跳的,快变成学校的专业打手了。”彬子的手被冰碴儿戳破了,疼得直抽冷气。“想捞稻草吗?”
他脸色阴沉,十分生气。
“没有,我也说不清。”赵和尚弯下身子,抱着脑袋答。
“朋久说的对,你就是这样,跟王官迷混啥?”铁南也不客气地谴责道,“你看他那坏劲,打于瘦子一个顶俩!”
赵和尚的表情越发不自然,越发颤抖的厉害,眼睛躲着我们谁也不看,神情有些恍惚。我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在这伙人当中孤立无援,小伙伴们都感到他不仗义,希望他把话说清楚。我想起以前大家整天一起玩耍,搂柴火,打苏雀,摸蛤蜊,蹲宿儿钓夜鱼,在江边的篝火旁曾度过多少幸福的时光。谁也不曾料到运动一来,伙伴们迅速分成保皇派、造反派,从此恩断义绝,碰到也假装看不见,井水不犯河水。这种痛苦是别人无法理解的,我不知该怎么办,怔怔地看着赵和尚。
“看你还敢再打于瘦子?”彬子抓起一把羊粪蛋蛋,顺手塞进他的嘴里。
“我没打过于瘦子。”赵和尚嘴里噗噗地吐着,呜呜噜噜说。
“我见鬼了!”
“我打流氓歹徒……”
赵和尚伸出一只手,像要保护自己,明显在狡辩,伙伴们很生气。但他说的情况确实有,厂里清理阶级队伍,红卫兵也清理过街道上的小混混。我曾去三楼宿舍看过那个会“击拳”的人,乱拳打死老师傅,他也被清理出糖厂了。
我很想同意他的话,琢磨着。
“你打人家,人家还救你命。”朋久抱住胳膊笑了,很快变成冷笑。“你他妈是人吗,真是岂有此理!”
有一种帮助,其实要求并不多,伙伴们的关心使我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和激动,很久很久没这么痛快和舒畅了。生逢一个是非颠倒的年代,什么都可能发生,在当时那种极左的高压环境中,到处都在鼓励叛变和出卖。许多孩子早已放弃独立的人格,明哲保身,习惯了冷漠,唯恐和我这样的狗崽子划不清界限,更不要说在一起玩耍了。可过去的友情仍然珍藏在伙伴们心中,如此诚挚,大家始终顶住压力与我来往,不离不弃,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幸运了,和他们在一起非常开心(也许有人会说,这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小孩子之间的事)。我将长久地记住这种慷慨,长久地与他们坦诚相见,以美好的愿望报答美好的愿望……嫩江上相互撞击的流冰,震撼着堤岸,涌向下游。篝火暗淡下来,冒着淡淡的烟,赵和尚一直捂住眼睛坐在地上,哭了。
“过去就算了,大家和好吧。”我扶起他说。
我相信,只要他能真诚地道一声歉,我们的不快会从此忘掉,也不需要什么解释,完全可能重归于好。
“好吧,看他爸赵大胡子面上,饶了他。”铁南把烤干的衣服扔过去,不过神情依旧是严肃的。“赵和尚,还告诉你爸吗?”
“不,不。”赵和尚擦干泪水,安静下来。
“滚,你把于艾平害得还不够吗?”彬子裹住手指上的血,仍不解气地照他的屁股踢过一脚。“这儿没你的事了,一条鱼腥一锅汤,捡条命就不错!”
赵和尚的眼里闪着愧意,显出松口气的样子,连大衣都没穿就在我们的注视下逃走了。他跑了几步似乎觉得不好意思,回过头停下来,见朋久和彬子转过脸去,便披起大衣缩着脖子,一步一步讪讪地走上坝顶,很快没影儿了。
回家路上,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脚下尘土飞扬,草屑乱舞。大片大片的稻田地里,到处都有朝鲜族社员在驱赶着老牛耕地的身影,太阳照着缓缓移动的犁铧,煞是耀眼。路过朝鲜屯的时候,大喇叭里又播出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总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大家站在电线杆下听完广播,显得激动不已,他们一边讨论一边继续往回走,想得很远很远。我在一边一声不吭,心中充满儿时的、无拘无束的热情。彬子说,他已经响应号召报名下乡了,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巴不得早走。铁南跟彬子情况差不多,也决定走,反正大家都要下乡,要走就第一批走。唯有朋久是独生子,出身好,根红苗正,没有任何污点。他说家里舍不得放他,还要等等看。“毛主席号召──我响应,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到农村去,到乡下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在当时是最流行和时髦的口号。彬子和铁南早早就要求上山下乡,和旧传统观念决裂,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是很需要勇气的。他们一下子从男孩儿长成大人,胸中装满难言的忧伤,第一次体验到人生的沉重和无奈。那少不更事,那天真无邪,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我那时自顾不暇,十分苦闷,在许多方面比他们更迷茫,无法察觉别人的心事。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也盼着毕业,离开糖厂学校,摆脱开这一切。姐姐是老三届毕业生,她还没走,我又怎么可能走呢?
这一切,对我来说是那么遥远,我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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