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热气
放猪的小弟,触类旁通,顺带放个羊,养个兔鹅鸡鸭,也“覅转念头得”。可小弟不会打弹子,滚圈子。插秧的小妹,田间的四季农活都能做,帮老父种菜种烟,也顺手随意。可小妹不会跳橡皮筋、跳绳、踢毽子。犬儿呢,下军棋、打乒乓,都没见过的;虽然哑,土、肥、水、种、节气,却心里有数。我们读书好,会游戏,但锄头、镰刀、扁担,这“老三篇”,已叫苦不迭了。相对“老三篇”,犬儿的境界,好比通读“四卷雄文”了:即做了牛把式。他爹帮着在集体的水牛群里,相中了一条“小白脚”,也便是“白袜子”云南水牛,有个名堂的。绑圈栏上,狠心穿了牛鼻;算不得什么,犬的成亲,也是遭狠心的,也从此顺从了。
每天起五更,出工前就在山坡上驯牛;牛鼻绳连结长长的撇索,上下左右抖动,应着口令,牛就学会进退左右;犬的口令与众不同,还凶霸霸。相牛、养牛、驯牛、吆牛犁耙,大都模仿习得;有奥窍处,老父偶尔点拨一下。犬有劲道,打得长鞭啪啪响,季爷皱眉头了,比划给他:水牛在坡上慢过黄牛,在水田比黄牛顺当,天生的,莫打狠了!
奇怪,犬还真调教出一条奔牛来,缷下轭弓,他翻身跨上,短犄角的童子牛便兔奔;大睁眼,翻着眼白,像逃避猛兽似惊恐。犬于是有笑意,骑小水牛去追赶他的童真。
驯牛、养牛都记工分,街天还可以私用:黄牛能骑上山,驮柴回家;水牛则套个牛车上街。牛又积肥,最好吆进猪圈里,践踏垫圈草去。等小牛长大,犄角也慢慢大了,它也慢慢学会歪过颈子来,斜摆两角,进去那狭的猪圈门。
犬的牛,却一开始就不让进猪圈,因为养着猪崽,怕踩着。那牛儿过夜就拴在桩上,卧在铺草的坑里,并没误了积肥的。下霜的日子,盖给它一床草帘。无论圈里、坑里,都屎臭,停满苍蝇;牛儿却不嫌,卧下,惬意地反刍,满嘴糊着白沫。这不难理解,我有推度,自己床铺也味大,却亲切,得酣睡。
犁田是特级工,犬的成年礼就这仪式。此后就如所有牛把式,大大地有汉子气慨:“人不歇气得,牛不歇不得哎!”解开犁耙,放牛啃草,自家去树荫下翘脚抽烟、甩扑克,又暗笑弓腰栽秧,永不得闲的女人。
牛郎们臭味相投,犬儿新加入,就被调笑,是比划男女之事。犬很自尊,别过脸,自顾咂烟。这等粗汉还在说,犬儿听不到;那是叹说他自家的新婚夜:“插进去是冷的”,“活太累,热气都跑没了,不能怪女人。”至于犬的初夜,冷暖自知,永远锁于哑口了。
但犬与骡马无缘了,赶马又比吆牛讲究,有似读马列原著的高层次了。老父是行家,本来也可教他。无奈老父已不济事啦,谁提携哑巴儿子?骡马是生产队的,干部们说了算,季爷早凉一边了。但见犬儿吆牛出工,知错补过,整日埋头苦做。“哎唷,小犬变唻,看见阿拉,横眉冷对,就像鲁迅额样子!”女生说。
——历代相沿,身教言传的农技,缴粮、吃饭赖此;谙于此道的农民,比比皆是,田还不够种,我们真是来添乱。人均仅一亩田种粮,大小两季的稻麦,收了交七成,余下三成养个劳动力,还半饥半饱的。百十人的小村,一下插进个知青户,得挤出七亩田养我们,越发“热气都跑没了”。
大有作为的心是从此歇息了,除非给我拖拉机,显摆下知青的能耐。可是不对,这般裤裆大小的一厾厾梯田,拖拉机既开不进去,也犁不成;除非再给我推土机,先推平了。这又不对,推开面上的,底下是未风化的层积岩……。怎地是好?当地的风水,只合当地的活法,单干,少交粮,就有热气了,啥都好了。毛主席教导:“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社员们还买不起机械,咋办呢。那出路究竟在哪?算到如今才说得清:反动派的,制度万恶的,贪腐横行的、官僚资本的那边,原不是那样的,现在是卖新科技给我们了,包括大小型农机、还有种籽等等。
丢下学业,去扛锄、挑粪的知青,有啥出息?既便想学成个庄稼汉,还没门呢。村人成家自立,更要起屋盖房;既便大专土木工程毕业,恐怕也难胜任:设计、备料、施工,木匠、石匠的活,斧、锯、锛、刨、锤、凿,拿起放下。知青更不沾边了。
一村总有几位全能的“爷”,盖房上梁要请出一个来主事。“爷”非但高明智慧,谙练百般技艺,更称德行:帮人不为钱财,传个口碑,雁过留声。这信念是村民精神支柱,否则无从维系诸姓各家共饮一井。僻壤陋村不见谁读圣贤书,但茶马道上仁义古风,历来相染。这世道,“热气”苦没了,“风气”还留着一丝哎。这旧风俗,知青该去批判么。
工技,也见载古书,但他们是师徒相承,不曾藏书。如朱哥念口诀:“凳不离三,门不离五,床不离七,桌不离九。”意思是条凳高两尺三,长三尺三;门框宽四尺五,高五尺五……;郝爷教他背的。郝爷仁义古风,为朱哥的师表,我也敬佩着。
小媳妇奶大了两三个娃娃,成大媳妇了,就爱管闲事,以后做婆婆,保证烦煞忒。正在锄包谷:“小陆,你脑壳上可以做鸡窝啰!”小姑娘也起哄:“以为你们城市人很懂卫生!”大媳妇跟着有主意:“收工了你去找郝爷,叫他帮你剃头。咯认得?二姑娘家。”
哈,她自己还抱着娃来,让我给剃光头,倒管起我头发了。不过她因此也吃准,知青只配给娃娃剃,像啃的,推剪洋气,得有技术。我屏口气,真去郝家了。这古老的行当,该有旧式剃刀的。郝爷很意外,听了我指着头发说,又很快明白:“咯要先洗个头?”我摇头,只想快了事。
他竟拿出一把小钢镰,哦,用来削马蹄钉马掌的,飞快,还可顺手削修马鬃。对了么,马鬃也不洗的。在我头上毕竟讲究些:用梳子衬着,一阵削,嚓嚓响,污黑乱发掉了一地。接着,用小钢镰刮后脑勺和两鬓,就有丝丝痛。完了,郝爷手心里握片小圆镜,有裂缝的,照一照。哎呀,马桶盖,天,小人书上画的汉奸,都剃马桶盖!
郝爷喊:“二姑娘”,姑娘端个大铁盆出灶房来,瞅我一眼,便低下头去暗笑;等她搁铁盆在地下,方才抬头,掩住口忍不住笑。“笨丫头,有啥笑,再去拿凳子来!”大铁盆搁条凳上,我弯下腰,见盆里水微泛灰,有碱味,是灶灰澄水。水热乎乎,郝爷摁下我脑袋,用粗糙的手抓搓我头皮。
郝爷便十八般农技全能,外加剃头;最要紧是仁善厚道,知青的我,也得他好处。后来才知他几乎是地富,但不打紧,村里不大在乎这个。
不敢上街,等下个街天,似乎长好了,心里还忐忑。同学见面,“侬沓只头啥人剃额?蛮哉,刮三记(沪谚:新剃头刮三记)。”——郝爷的戏还在后头呢,朱哥的岳丈,无所不能的爷,拼着最后一口热气,维系着一丝儿风气。
(200-31·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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