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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军沉迷于籼优63的田间管理,把家事私事全抛到了脑后。村里反响这么大,汝根心里也高兴,晚上出去坐坐,听到的都是赞美,悬着的心 也落到实处。只是那一晚,老钳割子一番话,勾起了他的心事。
老钳割子的侧屋灶头间,今晚又宾客满座。
汝根与老钳割子凑了一辈子的朋友,这里当然属他为第一常客。老钳割子的大儿子绍棠,早已成家分居,老钳割子与小儿子忠棠,住着三间二层大楼房,这侧屋,草料间,猪圈,用屋,也比汝根家的住房宽敞得多。老钳割子与汝根同年,都属牛,老六瞎子说,汝根是出栏牛,出门耕耙耖,劳作辛苦,是个劳碌命;老钳割子是归栏牛,食有人饲,睡有人垫,福份自然不浅。暂时困难时,老钳割子生了一场病,阎王爷惦记了吧,差点没了命,病愈后,就不再参加生产队劳动,按照时髦的说法,叫提前退休了。二人讲起这件事,汝根总是说,你八字生得好,有这种福气,我有四个儿子,哪能跟你比?我也有打算的,到六十岁,也退休,坐享几年清福。汝根心里隐有一个秘密,仁镇的牛老瞎子算过命,汝根阳寿不超过六十岁,所以六十岁退休是极限。
哥俩喝茶聊天,是无话不谈的,老钳割子讲了一桩事,触到汝根痛处。
老钳割子说,前日夜里,亦祥来找忠棠玩,两人吹笛子拉胡琴,在房里头空谈,我带耳朵听(方言:不经意间听到)亦祥讲,你家儿子宋军老三,村里人个个说,是个有本事做事体的人,你看,当了二队队长后,有人会白送谷籽,白送肥料,还有人不要工钱,到田头作技术指导,前世的爹妈都没这样好。以前的二队做不到,现在这样,是因为有宋军当队长。所以呀,有许多人都看中这个小伙子了。亦祥的姨表妹,你也清楚的,仁镇人,从小在我们村,大姨娘家长大的,人的确长的齐整漂亮,亦祥要介绍给你家老三,亦祥跟娘说了,娘是这样说的:老三的确是个好后生,我家姑娘能配上他,也是前世有修福的。不过啊,事无十全哪,他家兄弟多,姑娘进了他家,连做房的地方都没有,我看算了吧。亦祥很不服,他家马上要造屋。娘说,你晓得屁,爷爷买田爹造屋,儿子真享福,老钳伯伯家就是这样。他家屋是会造的,汝根伯伯已筹备了一辈子,爹儿子两代都劳碌;兄弟又多,房子分给谁,那是不确定的,算了吧,好朋友不一定要操这份心的。亦祥跟忠棠商量,有没有啥好法子,把我妈说服,同意这桩美事,我们朋友间也讲得过去。
汝根无话可说,喝了几杯闷茶,正想起身回去,阿千饭桶来了,走路很稳,看来今天没有喝醉酒。阿千饭桶坐到汝根身边,说:汝根哥,我今天特别地不喝老酒,晓得你会到老钳哥家闲坐,过来跟你讲句正经话。我看好你家老三,你有福气,你家老三关不牢的,麦杆矮子关不牢的呢!我跟我哥说了,侄女跟宋军同年,在城里当护士,就许给宋军,是最好的选……
汝根打断说:阿千啊,你今天没喝酒,怎么讲的都是醉话?
阿千瞪大眼睛说:哪里的话!我哥也这样说我,女儿已是城里人了,哪有返回来嫁人的道理?我说哥,宋军这小子,二队的事你都听见看见了,伊的路头,比阿世年青时多,一定会飞出去的,他有这个本事,阿哥你要后悔的。我女儿还太小,要如大点,就嫁他,那是我说了算的。
阿千的话,村里没多少人当其是话,汝根也当一阵风吹过,不往心上去,只是老钳割子的话,让汝根坐不住,敷愆了几句,就告辞回来,后面那么多聊客,居然没再同坐同聊。
汝根当晚就叫来老婆,询问家中粮食底细,这是内当家管掌的事,其实汝根心中有数。现在正是水田农闲时节,田稻上搁,烤田还水,就等水稻抽穗扬花,坐收其成是了。这一二个月时间,我们可以造屋。老婆当然同意,粮是不够点,昌运来说过,不够的话,他家有余粮,借上一二担没问题。其实这些汝根都已安排好了的。
那好,在家的三个儿子,都叫过来,开始造屋了,力气得他们出。
小的也叫回来?
那是一定的。造屋这么大的事,他不回来,说不过去。老二在外面回不来,让伊多出点钱,这样也说得过去。
我们的儿子个个都是明事理的,家里做事,那么小心地……?
汝根想起老钳割子转达的那些话,摇头说:儿子听话,还有别人家呢。嘴巴生在人家脸上,讲得讲不得都由他,讲出来谁的耳朵都能进。还是细到点为是。
那,动土,要不要拣日子?
要拣的。讲是讲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牛鬼蛇神那么多,哪是一下子打得光的?我们小老百姓做事图个吉利,拣日子不是犯法的事。
小心点总不会错。你准备到哪里去拣日子?
我私下摸到仁镇牛老瞎子家。香烛他家也有得买。你叫老三,把家里所有人的生日时辰,都写在纸上。你要对他讲清楚,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下来是防忘记。叫他也找个本本记下来,爹娘都记住了儿女的生日,有几个子女记住父母的生日?明日就要用的。
嗯。祭拜住基土地,不用他们参加了?
我们两个搞就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这般年纪,什么都不怕了,他们还小,不要去惊动。
这样也好。老俩口用心良苦,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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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宋军回来的较晚,直接奔小屋睡觉去,路过父母下榻房间的窗口,隐隐约约听得见父母还未入睡,小声地议论着什么事。宋军不经意地停下脚步。
母亲说:……村里的木匠,老积(经验多,做事老成)一点的,只有招富斫头了?
父亲呣的长叹,好久才说:这个人与我们是怨家,大儿子被打得半死小活的事,你还记得吧?这种人我不放心,况且,他年纪也大了。
老先生讲过东阳斫头(斫头是木匠的俗称)的事,据说是我们祖上造祠堂时,用的都是东阳斫头,雕梁画栋他们在行,我们本地斫头及不上他们。造祠堂很顺利,到收尾阶段,东阳斫头提出,要加点工钱利时,祖上答应,完工后给。斫头们要现给现钱,祖上说,这样不符合村族的规矩,也不符合当地的风俗,请师傅们见谅。如果师傅们急需用钱,可以预支工钱。斫头们无话可辨,心里产生恶念,他们暗中商量做了屋箭。祠堂完工后,东阳斫头拿了工钱利时走人。祖上祭祀后,留下守值人员,长住在祠堂里。没几天,守值人员跪告祖上,这祠堂他不敢住,每晚半夜,祠堂内钟鼓齐鸣,如做水陆道场,起初以为是耳朵出毛病了,点起蜡烛,四处查看,无有半点人影,那钟鼓声也没有了。回来睡下,不久又钟鼓齐鸣,夜夜如此。祖上不信,组织族中青壮人丁,陪守值的过夜。是夜半,果然钟鼓声起,大家发声喊,点齐火烛,四处搜索,没有妖魔鬼怪,更无盗贼作粜,回廊下睡下,刚欲睡去,大堂上又是钟鼓声不绝。大家守了三夜,夜夜如此,只好如实复命。祖上知事有蹊跷,与西山先生商量,西山先生了解这种道行,是斫头们做了屋箭,必须找来做箭匠人,才能破解。祖上只得派人,寻来东阳斫头。东阳斫头也不掩饰抵赖,只要多少银子,就可以予以化解。祖上明知是敲诈,也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原来斫头在最后一块抽尾照板下,画了一幅水陆道场法事场面的箭画,不知用了何种傍门佐术,过半夜便做起法事来。斫头们用长推刨刨掉箭画,再也没有出现那吓死人的夜半钟鼓声。
招富这个人吃江湖米饭,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可不防。我们不用他,找江老师傅。江老师傅人品端正,技术也比他好,我们又是多年至交,这房子非他造不可。他村离我们村也不远,五里路,不算什么。
宋军心里有点毛骨悚然,悄悄地回小屋去,好久睡不着,夜里做起恶梦,梦见祖上那个大儒,道装,很像太舅公那幅轴画,似笑不笑的,在自己的脸上写字,不知写了什么,自己又看不见,刚刚拿起镜子想看个究竟,就醒了过来,真是莫名其妙,莫不是他在我脸上画箭不成!汗把衣襟都打湿了。
宋军再无睡意,看看窗外黑咕隆冬的,是寅卯不透光,干脆盘腿坐在床头,“四正”修练正到时候。这是中医的入门功夫,是基础的基础。不练功的中医,不是真正的中医。太舅公这样说,多少世的中医上工,必定是功夫大成者。宋军丝毫不敢懈怠。
早饭后,父亲一人出门去了,宋军知道,他去找江老师傅。
太阳还没有露面,宋军与成均小王三个,在田头,捕捉三化螟幼虫。这是籼优63抽穗后,最重要的虫害,白漂(白穗)就是三化螟危害的。农科所已经发布三化螟病虫警报。三化螟与二化螟不同,它没有丛集性,分布疏散且没有规则,捕捉起来比较困难,防治更难以有的放矢,必须捉住一定数量的幼虫,从它们的虫龄和虫枝密度来作出分析判断。
五点取样,每个样本一百丛,计算发病率。
三人分散,各自取样本,做这一过细的工作。
这种活计,以前从来没做过,成均笑自己竟成了小学生,跟宋军学起这种花样锦,还要做算术一样,写记录。宋军说,今年做细了,下年就有可参照的数据,省不少功夫不说,积累有年,还可摸索出规律性的东西。这些规律性的东西,就是我们以前的经验之类的东西,就是值钱的好东西。
这个上午,他们从田坂五角,各取五百丛,只捉到七只三化螟幼虫,都是一龄的。
宋军问小王,怎么办?
小王毫不迟疑的说,发病率低于防治标准,一龄当为施药最佳,但虫量少,大面积用药不合算,也不需要。建议成均叔,水田高水位蓄水三天,田板上三寸水,把小龄虫从它的巢中迫出,让青蛙们来处理。
成均望着宋军,宋军笑着说:小王成专家了,成均叔你就听他的吧。
成均还没有回应,宋军后肩膀上挨了一拳,人就不由自主的沿大路冲去,足有一丈才停住脚,宋军看着笑眯眯的小王,听他说道,宋军烂嘴巴,吃打人专家一拳不亏。
宋军抹了下肩膀,这里挨打了可不疼,斜劈雄鸡的,冲那么远呢,他的力道用在哪里?这家伙练武!
宋军走过来,对小王试了下拳头,你别动,让我也打你一拳。
小王笑了,宋军你打我不动的,你想想,我打你时你没留心,出其不意,现在你打我,我已有了准备。你说是不是?
说的也是,不过你骗不了我,你练武!否则,你打我冲那么远,而我不疼,那就有武功技巧在里头。
这叫四两拨千斤。你有内功抵挡,才不疼。两人一笑了之。成均不觉有点奇,这两个人,眼睛说话打哑谜!
成均提议去漏水的“燥壳田”看看。这燥壳田,成均一天二三次的灌水,保持土壤湿润,水稻长势很好,与周围田丘没多少差别。
以前一天灌二次水,现在要灌三次,太阳好点时,要灌四次水,渗漏在变大。成均说。
宋军内心怀疑,可能是墓葬倒塌了,只是没说出口。到田中央去查了查,没有发现明显的田土下陷 ,也没有发现大的洞口。多留意点。宋军吩咐自己。
两天以后,凌晨卯正,宋军正在定中。
隔壁菜园屋的门悄悄打开,父母亲鱼贯而入,母亲拎着篮子,跟在父亲后头,一直走进菜园。菜园畦面已成空地,父亲吩咐母亲摆开,母亲从篮子中拿出三个盘子:一盘青豆,一盘榨面,一盘豆腐干,一字形摆在畦上,父亲拿起两支蜡烛,点燃了,插在土中,再从蜡烛上点燃三支香,面南叩拜,口中祈祷:土地公公土地婆婆,汝根我携全家叩拜,老屋破旧欲倒了,想在这里建造新房,怕惊扰神道,汝根预先祷告,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还有过往神灵,保佑我家造屋顺顺利利,人丁平平安安,从此家业兴旺,万事大吉。祷毕,把香插在土中。
汝根遥望天空,有星星在闪烁,北斗星更是明亮,汝根心中高兴,伸手把藏在口袋里的毛主席纪念章拿出来,(这是宋军大串连时带回来的),有手掌大小,捧在手中,向着北斗拜了三拜,口中虽然没念,心中一定另有一番祈辞。拜毕,把毛主席像扣在胸前。
母亲拿出一卷纸佛经,烧化,青烟袅袅婷婷,烛花闪闪烁烁,把两老的祈愿,直带到九重九霄,愿过往神灵,感其诚,劈诸邪哦。
少顷,两老收拾整理完毕,悄悄地回屋去了,那蜡烛与檀香,还在畦地上继续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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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肉猪卖掉了,猪栏出净了,草屋拆掉了,菜园围墙推倒了,砌墙脚的石头,堆满了菜园地及周边大路,那是宋田宋军宋科邀来朋友们,化了三天时间,从山上石塘拉来的。哑子叔带阿福,把三间二居头的墙脚画出,汝根伯已邀昌运等老友,把墙脚出好,今天正式开始砌墙脚啦。
这块座落在村口,平时少有人走的菜园地,成了村里最受人关注的地方。哑子叔说,务须在双抢前,房子要竖起来。今天,村里三个壮实砖匠师傅,被哑子叔召来砌墙脚,四付班子齐动手,务使两天内砌好墙脚。江老师傅和他的徒弟,也摆开场子。宋军妈妈烧茶送茶,厨事她不含糊。汝根统揽全局,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看热闹的人自然不少,与在场人员聊上几句,讲些彩头祝福,汝根一一递烟回敬,临走,都会毫不迟疑地说:汝根哥,用得着时,打声招呼,随叫随到。
多谢多谢。汝根伯伯领大家的情,大事有人帮,也是前世修的德。
麦杆矮子也来了,他双手抱在胸前,团团地转了一圈,宋军与阿福,正为哑子叔砌墙脚抬石头,麦杆矮子叫住宋军:宋军你看,这墙脚是不是靠大路出了一点,嗯?
宋军有点莫名其妙,求证似的望着哑子叔。哑子叔开口道:按老墙脚,外留滴水一尺二,不会错的。
汝根正帮江老师傅抬树木,听得麦杆发话,便走了过去:哦革生组长光临,增光了增光了。随手把一包烟,塞进他的裤袋里,又摸出烟,两人点烟抽起来。麦杆虽然平时不抽烟,但此时抽得象模象样。
麦杆眯眯吊眼说:我有点眼拙,认为这墙脚有点出,哑子哥说不会的,那是对了。
汝根笑道:哑子的手艺靠得住。
嗯嗯,是这样。也就走开了。待他走远,众人大笑,分明是敲一包烟么。
这包烟,不知要赏哪一位好汉呀!哑子笑话,眼睛直往阿福身上扫。
阿福大叫:我才不要麦杆矮子的烟呢,我不要!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阿福的笑声最响亮。
招生叔每晚都过来坐坐,看看造屋进展,谈些生产队的事。这个月,宋军把生产队交给了招生叔执掌,自己安心造屋作业。
招生悄悄对汝根说:汝根哥,手头如果紧张的话,我刚好卖掉肉猪,随时说一声。造屋事大,化销多,谁都会有缺长少短的。
好,好!有你一句话,老哥我心宽了许多。目前暂时还过得去,到时我会上门。感激不尽,真的感激不尽。
待匠人帮工坐客都散了,汝根独个坐在桌子边抽老烟,老太整理茶碗杯盏,他便会自言自语般对她说话,砖头已经定好,瓦片要到下窑,定金已付了。阁下泥墙,阁顶空斗砖墙,这样可省不少。这几个东西,一句话都不出,那我就这样做了。老太插一句,家里多点底,个个有数,能简就简点,能省就省点,谁都不会有意见的。汝根点头抽烟,这样一直坐到更深人静。
三间二居头前厅四檐齐,若大一座楼房,点点滴滴,都在汝根脑子中,的确不是容易的事。
江老师傅木直中绳,套照画签,徒弟照签凿隼,紧张有序,也接近尾声。泥墙已经完工,砖瓦已经运回,专等木工立栋竖柱架梁,造屋工程进入关键节点。汝根早已选定吉日吉时,明日正午上梁。
翌日早饭后,各路匠人都已到齐,汝根猛地想起,桑齿桑盘还没到位,今天立柱,没桑齿桑盘怎么立柱?这疏忽事大了,口袋里恰遇空档,急忙到招生家,偏偏他又去了田坂,家中无人,走了几家,都是如此,急得出出进进,脸都转青了。
宋军妈知道事情紧急,把宋军叫到一边,对宋军说:你看到了,你爸急得洪汗直淋,买桑齿桑盘的钱凑不起来了。你让我保管的那点钱,拿出来给你爸。
宋军说:我怎么没想到呢,妈,你去拿来好了。
妈妈把小旅行袋拿出,宋军数了还有一百二十元,妈,我留二十元买书可以吗?
好的,快去。
宋军把一百元钱交给父亲,父亲接钱的手都发抖了,拍了下宋军的肩膀,立马吩咐宋田,快去把桑齿桑盘拉回来。
哑子浮标水平定盘,柱一扇一扇的竖起,进展十分顺利。宋军爸去小店买来一串响炮,宋军妈已蒸好几笼馒头,只等吉时一到上梁。
江老哑子两位师傅,在栋柱旁坐下,歇口气,汝根掏烟敬两位师傅,江老师傅笑容可掬:汝根哥,恭喜恭喜!
仗仰两位师傅,我们同喜!
日当正午,江老师傅吆喝一声:吉时已到,上梁!
徒弟与阿福,早已爬上栋柱,此时吊起栋梁,对准隼孔,啪啪几锤,栋梁已稳稳地架在栋柱上。小师傅又抛下绳子,把一串炮仗吊上,系好炮仗,从梁上走到正中,把炮仗悬挂在半空,命宋军从阁栅上走过去点火。
小师傅能在梁上行走,宋军走阁栅就不怯了,稳稳当当地走到中间,把炮仗点着,顿时啪啪噼噼,响彻四空。
上梁了!上梁了!
闻声而至赶喜庆的人群,把大路都挤满了。小师傅已把一篮馒头吊到梁上,向四周人群抛掷馒头,名曰“抛梁馒头”,下面人群纷纷争抢,抢得抢不得都不要紧,大家分享喜庆。
宋军妈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宋军爸劝酒畅饮,一片欢言笑语,这样的大事,一生能得有几回?
宋军爸妈二十年的长梦,终于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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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康师傅又邀来三个同行,没几天,空斗墙已砌成,开始粉饰。江老师傅的徒弟,在屋顶钉椽子,宋田宋科编打竹篇(椽上瓦下的一层编垫,有竹编的,也有杉树皮编的)也完工了,造屋工程就要进入盖瓦封檐的最后工序。
宋军帮江老师傅,从小屋中抬出大段段木料,江老师傅用角尺度量弹线,在前厅构架起来,宋军爬上段木,江老师傅在地上蹲坐,两人用长锯锯板,这是踏楼用的阁板。
虽还没到盛夏,江南的阳光已够灼人了。宋军只穿背心短裤,随着节奏明快丝丝的拉锯声,汗水把背心贴在了身上,短裤也湿了大半,江老师傅也衣襟全湿,气喘呼呼。
停!
江老师傅笑道:老三好臂力呵。这锯,得缓缓的拉,尽可能拉长,这样入木更快。拉送时,腰腿臂协调,不是单靠臂力,身体也随拉后仰,随送前倾,运动全身,这样既省力,也更有效。锯板不是一时三刻能完成的,急速不能持久。
宋军也笑了:正是行行有巧门,这巧门我不懂,我只知道锯齿随线。
你很聪明,学我们这行很合适。
您教我?
江老师傅捧起茶杯,喝了几口:我套照时,你看着就心痒痒,是吧?你为啥要学呢?
您看,这屋架子是竖起来了,还有多少板壁楼阁家具要做,我学会了,就可自己动手。
江老师傅呵呵地笑了:老三呀老三,将来你一定撑持得一户好人家!可惜我女儿都出嫁了,要不,找你做女婿准不错。我年纪大了,还带得了你吗?来,我们再锯。
长锯又丝丝地响起,这次稳缓多了,锯下的板在不断地叠高。
妈妈提着茶壶,为各道工序的人们添开水,聊上几句,折回老屋,正要踏出门槛,恰好珍珠与一位姑娘,走到门口。
宋军妈妈,你忙吧?珍珠回头向那姑娘说:宋军的妈妈。
宋妈妈好!
那姑娘大眼睛像花一样开着,透彻明亮,逗人喜欢,宋妈妈一下子觉到一种亲热感。
珍珠,还有姑娘,快到屋里坐!咦咦,连个坐位都没有,你看这乱……
不妨,我们随便走走,看看宋军。
宋军正背对大门拉锯,珍珠喊声:宋军,你看谁来了?
锯停了,宋军回头一看,惊喜得从段木上跳下来,跑到她们面前:珍珠,卓姐!
卓姐微笑着打量他,宋军一下子脸红了,巴巴地说:珍珠卓姐,我,我去洗一下。返身跑进小屋,开侧门跑向老屋。少顷,宋军换了干净衣裤,还着了长裤子,来到她们面前。江老师傅已换工种干活去了,三个人就在新锯下的木板上坐下,聊闲话。
那边,云康哑子大声地与宋军爸说话,这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汝根哥,你儿媳妇来了!大家的目光一齐向这边投射。
哦,我有这么好福气啊。汝根也张大眼睛,嘴巴笑得合不拢,赶紧掏烟,分大家抽,表示道谢。
卓姐只向着宋军微笑,那眼睛把宋军的脸睄得发热。宋军与卓姐在上海共同工作大半年,她的心思心意,宋军自然清楚得很。卓姐泼辣大方,快嘴快语,很具亲和力;宋军稳健少语,善于思考,办事有决断,恰不强于交往,两人互有长短,合作互补,在上海的确做了不少事,被一些干部称为超越年龄的成熟。宋军回山办事时,赵泛野当面戏过卓姐:“小情人也别护得这么紧呀”,当时卓姐是又羞又恼又兴奋,让宋军也心跳不止。
宋军也向卓姐她们微笑,心中明白,可这时能说什么呢!
妈妈过来聊上二句,眼睛就落在卓姐的笑脸上,看来妈妈是喜欢上她了。妈妈要为她们烧点心,她们连连推辞别忙,稍坐一回便告辞,去了珍珠家。
晚饭后,宋军正想找成均小王去,妈妈叫住,笑眯眯地说:那姑娘很喜欢你,是不是你常写信的那个?
爸也坐在桌边喝茶抽烟,笑微微的看着宋军。
不是的,妈。她家距我们很近,就在仁镇附近。
她人很好,长得也齐整,很讨人喜欢,她喜欢你,我们看得出来。你喜欢她吗?
喜欢。我们是同学,她与珍珠同班,我们一起工作过。
喜欢她就娶她呀。妈笑着说,看得出她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
妈,我们不般配。她家条件很好,爸爸是县府招待所的会计,干部。
这又有什么呢。妈妈显得很失望的样子,宋军自个出门去了。
几天以后,宋军家的新屋落成完工。
这天下着蒙蒙细雨,宋军与弟整理残存废物,一担担地挑出去倒掉,清理了就可以做地面,这是家事,已不是匠人的活计,兄弟们乘空自己完成。
宋军挑着担子,刚出门,见一人打着伞,提着包,匆匆地走来,宋军抬头一看,惊喜地叫道:舅舅,您回来了!赶紧把担子歇在路边。
哦,是宋军啊。我回来两天了,今天要回上海。知道你们造屋忙,没过来,今天是一定要来看看的。
外婆好吗?这几天忙,没过去看看。
外婆很好,天气好转,她也要来看新房。
我们去接她。
宋军陪舅舅走进新屋,宋科也是喜出望外,舅甥们楼上楼下转了一圈,舅舅显得非常高兴:我姐夫一辈子心血,造起这座楼房,这么漂亮,这么有气魄,真的不简单!姐夫在家吗?
爸妈都在老屋,我们过去?
远道而回的亲人,哪有马上放他走的道理?父母亲把舅舅留下,一定要吃了中饭后,让宋军送到仁镇上车,舅舅答应。
父母把宋田一家叫过来,一起用中饭,全家团聚,两个小孙女,把舅公围得团团转,舅公送了许多上海糕点糖果,把她们乐得连饭都不想吃。
新房建成,宋军爸有点得意,他对舅弟说:我家的新房,比起老钳割子的楼房,我们有前厅,四檐齐,他们没有,不比他们差的!
舅舅拿出一个红包:姐夫姐姐,恭喜新房落成!工作太忙,归屋时我不能回来道贺,这贺礼是断不能少的。
宋军爸说:我们一切从简,不准备办归屋酒,贺礼不能收。
姐夫姐姐,我在外面工作,老娘全赖姐夫姐姐照顾,才得以安心,那就权当我的一点心意吧。别推辞了,收下收下,外甥们都在看,难为情。
下午雨大了,宋军穿了件新近才上市的灰色塑料雨衣,背起舅舅的旅行袋,送舅舅到仁镇车站。送舅舅上车后,宋军急急忙忙往家赶,家里有许多事要做,双抢在即,必须抓紧完成。
宋军只顾赶路,没留意前头两个打伞人,一闪身就超了过去。
宋军!喂,宋军!
宋军回头一看,卓姐花容玉貌,笑靥圆圆,提着一只挎包,旁边有一位四十多岁模样的男士,风度翩翩的。宋军想都没想,接了卓姐手中的包:卓姐!
这是我舅舅。他是我的同学宋军。
舅舅,您好。
你好,小宋。
原来,卓姐的舅舅从南昌回来探亲,卓姐到仁镇车站接他,回家路上与宋军巧遇。车站到卓姐家最多二里路,宋军回家必路过她村村口,眨眼间就到了。宋军把挎包递给卓姐:卓姐,舅舅,我回啦,你们走好。
卓姐不接,到家门口,宋军你不走进去一趟,说得过去吗,你!
宋军犹豫,舅舅也说:小宋,走,别犹豫了,不会吃了你。他笑的很亲切。卓姐不由分说,拉了宋军就走。
卓姐的村是个大村子,三人沿穿村的小溪岸大路走,卓姐在前面带路,宋军夹在中间。
到了。
面前是青砖楼房,卓姐跨上三级青石板铺就的台阶,高声呼喊:妈,你看谁来啦!
屋内清爽得点尘不染,宋军看了看自己沾着泥巴的破跑鞋,把挎包放在木沙发上,呆立着,妈妈迎了出来,见宋军也是一怔。
妈,宋军。卓姐笑脸开花,红光满面。
妈妈顿时笑声爽朗:好好,宋军,快把雨衣脱掉,到里面坐,我已准备了点心!倒把舅给搁在了一边。
宋军自己明白,今天穿的劳动服装,又脏又旧的,那份尴尬,如何脱得下雨衣,说得出口?只想赶快逃走。卓姐就来帮他脱雨衣,宋军连连后退:不不,对不起对不起,家里实在太忙,今天我就不坐了。跑出大门,卓姐追到门口,宋军回头一看,卓姐泪流满面地看着,宋军叫着对不起,对不起,一溜烟跑了。一路上,宋军一直谴责自己,卓姐,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了,请你原谅,请你原谅,我实在是出于无奈啊。卓姐,对不起!
这份歉疚,宋军存在心中一辈子。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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