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彝妇
评工级开大会,是在场坝大棚里。晒场有六个蓝球场大,其中一块地,也确实在两头竖起苍蝇拍状蓝球架。场坝东、南两边是高墙,西、北两边筑的仓库、大棚,朝向便是南和东。夏收、秋收,大棚里堆粮食。粮食上缴了、分给各家了,草棚就空了。不过有一角始终空着,用来开会,三日两头要开会,三圈人围着三堆火,可以联想上海老虎灶里三桌茶客。
没有集体经济,不会有大场坝,也不会有大草棚,也不传达文件、评工级,等等。知青就更无由头了。“这些些就叫新社会!”“什么是旧社会?”“你们娃娃晓不得!”大伯二叔咂烟,不说。他们对犬儿妈的话怎么想?也不说。
连环画里老头,捻胡须,说话。真的老头,有胡须不去捻,光端着烟杆咂烟,不说话。他们似守着另个世界不带我们去,毋没心相再教育。老人们心计深,觉得生份,又几分敬畏。还是青年队好相处,——还偷偷瞧一眼小香,哦,她好像发觉了!
老头们要没想法,就不会有后来的包产到户了,只是当年不能说,光咂烟。就犬儿妈敢说,但不直说。总之,他们都比识文断字的、读报宣传的知青,高明许多,缘了心里有个老日子,便有是非准绳。
少时标致的彝女,犬儿妈,虽经困苦变黑瘦,仍一似挺括的雕像;黑帕盘头,一袭黑衣很厚重,补丁相叠的缘故。黑彝是贵族,无怪存一份傲气;村里大多是内敛的汉族,她特别显刚强。不识字,有袭自彝人口传的聪慧。《阿诗玛》,不也从彝家口传来。
上次开会,队干部说几个放猪娃进了豆田,那里收割后,该集体的牲口去检食。犬儿的小弟也放猪崽,犬儿妈忿忿道:“老牛过路不看见,蚂蚁过路大看见!”没人敢接话,集体经济破绽多,大会上说放猪事,有点小题大作了;谁还嘴,她敢把“老牛”牵出来,就很尴尬。
还有,她借了队里八角钱,背宝贝小儿子去公社卫生所,药没拿齐,钱不够了,又朗朗大声:“攒钱好比针挑土,花钱好比水冲沙噢!”医生护士都吃一吓。
村里不免有泼妇耍赖,要碰上她,“匕不争气,还穿鹦鹉绿裤子!”一句打扁。有时客气点:“你瞎子抱叹(埋怨)画匠”,算是贬人蠢笨,不屑予理论。
犬儿没照看好,弄成哑巴,她好像不认这责任:“说话得罪人,我都巴不得哑掉!”比起别家生五个活下来两个什么的,她也确实不惭愧,三个娃长大,只死过一个。
朱哥说:土改时黑彝归奴隶主,她这么犟,仗着男人是白彝罢了,用本色布作头帕的,归奴隶阶级。男人自立门户后取富家女,要得;去地富家做上门女婿,就坏了。
朱哥说他岳丈人称郝爷,犬儿爹人称季爷,这对老友,老日子时,有名头的。季爷原是茶马道上神枪手,义气干云,未料世态怪变,愈发忿世疾俗。宁折不弯,不出来,只在家盘那点自留地。牲口、田地集体化了,人不肯集体化,只该穷。
殷实之家日陷贫困。女人独挡门外事,势单力孤,头昂昂的,眼睁睁的,恐人欺负,常怒颜相向,以攻为守;哦,这一说,果然明白。只向一人低眉顺眼,就是她汉子,舍命救了她的。那时节相传,饿汉丢精血即丢命。哦,朱哥在前头也说过那事。
犬儿有点儿怪犟,隔几天又来知青户,是想捡回他的快活,但又掩不住那分苦笑。小妹跟来了,进屋扯他,手里也扬着根细枝条。哥变脸大怒,小妹快点跳门槛逃出去,在院坝里朝他摇“尚方宝剑”。母命不可违,犬儿悻悻转回去。小妹在背后嘟嘟囔囔,也是学妈的口吻;说漏嘴,女生听到“花痴”,大是惊讶。
阿乡有个特点,常常爷带儿子做生活,囡总归欢喜跟娘。农活,男女有分工,又凭言传身教的缘故。沓能犬儿吆牛要随爷,小妹栽秧跟着妈,活脱个小妈,捡着妈的话来说。
几个女同胞长相平平,并无花容玉貌令人痴狂,也不着花衣卖弄风情。——上海淮海路上有剪刀党,搜猎奇装异服,稍不顺眼,抢上去就剪。“哎!前头沓个小裤脚管,踏车子额,拉下来!”“做啥啦,我沓个一尺两唻!”“侬脚粗,一尺两哪能够?包得嗄紧,资产阶级!”剪刀挑开裤脚,两边一撕,女人尖叫,差点开裆了。抽噎着,推车快逃走;围观的好开心。
上海管得紧弗?女知青来,看到县中女学生:“云南嗄落后,还敢穿小圆领噢,还是花布唻!”“还是县宣传队正规点,侪参军装喏!”总之,怎么说都不致惹“花痴”。犬儿童心率真,她们回应以两小无猜而已。——只是后来我读了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才回想犬儿妈或许说得没错,犬有点春情萌动?当时朱哥的话,却有点糙:闻着点骚气。
上海糖果,软糖硬糖两类,软糖加奶脂,又称奶糖,硬糖添加水果香精,又叫水果糖,便宜。有种话梅硬糖加过醋精,蛮流行额,女生欢喜,特意让家人寄来,也是凭票供应哎。
她们给了犬儿一把话梅糖,奖励他帮着割芦毛竹来撑蚊帐;着实辛苦哑巴了,从河坝那头扛芦毛竹过来。犬儿擦擦汗告别,走出去,糖果没剥纸,就丢嘴里嚼,不对味,吐了。酸叽叽的,不如嚼甘蔗。养猪崽是老父谋划的生计,正看见小弟赶着猪崽来,就把糖果递过。小弟也吐了,猪争吃,又叫又咬。都丢给它们嚼,小弟手握长枝条,点点戳戳调解猪们的纠纷。
妹子都看到呢,告诉了妈,老妈又眉毛倒竖地……。
我们贪玩时,父母怕耽误了功课;犬儿玩一会,就误了家里活计。一份活计一口饭,他不过来知青户了。阿拉侪怪犬儿妈忒“拃筋(当地话,计较)”。再想想,婆娘整天不得闲地忙生活,也有点谅解。
彝妇路过,也竟有笑脸,显得蛮好看。原来跟着犬儿来的小白狗,还是来。女生爱逗它,有吃剩的,就唤“小白……”,小畜牲耳朵忒灵光唻。瘦得见脊骨的狗儿,背上慢慢长平。如此,引出犬儿妈笑意了,看来,她并无城府的。
开头阿拉有剩饭,摘片南瓜叶一包,厾进邻家猪圈里,还揑牢鼻头,笑嘻嘻看猪罗一口吞了瓜叶包。正好犬儿妈撞见:“天打雷劈”!问朱哥,他说是:“包谷、蚕豆可以喂猪,米饭只准人吃,否则天怒。”“这不迷信么,都是田里种的。”朱哥开通,说人一穷迷信就多,老以前吃喜酒,“压饭”抛撒,地上铺层米饭,才算有气派。犬儿妈呢,因为对己有利,也便破除迷信了,乐得小白吃着饭。是这样啊,原来她并不死犟的;有想法,又机动着。
我欢喜黑狗、黄狗,弗大理沓只白狗。更没料白狗长了肉,竟带来杀身祸。
(200-29·待续)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