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落叶飘下来,北大荒的秋天到了。
一连几天刮起大风,沙子扬上了天,形成烟柱盘旋于空中。太阳如同月亮一样暗淡无光,天空变成灰色,大白天都点灯。要说齐齐哈尔的风有多厉害,“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半年”,民间一直流传卜奎“是一座大风刮来的城”。吕大姨形容的最为形象:“这是上午十点多钟,突然间烟囱呼呼响,门窗乱撞起来。等你看到远处的风沙刮来,撩起衣襟蒙住脸往家跑,转眼间天昏地暗,连眼睛都睁不开,十几步外什么都看不清了。顶风,你得侧身弓腰,低着头,眯缝眼,有时甚至倒退着走。要是顺风也好不到哪去,大风推着人,你不想跑也不行,还得使劲往后仰上身,怕收不脚啊。几分钟后,你跑进屋里,除了牙齿是白的,鼻子、脖子、脸、头发,浑身上下全黄了。是什么?土呀!”
我们就住在齐齐哈尔有名的大风口━━黄沙滩一带。沙尘暴过后,空中呈现土黄色,草垛被吹得七零八落,小树从地上齐根折断,家属区仿佛下过一场“土雨”。上次抄家之后,造反派在我家召开一次现场批判会,愤怒声讨母亲窝藏“封、资、修”黑书的罪行,放着毛主席的红宝书不看,净看些封建糟粕,反动透顶。我们家的屋门、院墙、仓房、猪圈上,凡能贴东西的地方又贴上一层大字报和标语。这样一来,他们新贴的大字报全面覆盖我家院里旧有的大字报,层层叠叠,成了一面面纸张的墙壁。
“太不像话,连人家里都不放过!”姐姐生气地嘀咕。
“随遇而安吧,千万别碰坏啊。”母亲叮咛我们,小心谨慎是目前最好的活法。
从那时到现在,除了其他种种苦恼之外,我们一家人又添了一桩不幸,每天都在大字报的丛林里穿行,稍有不满就是对抗无产阶级专政。还得时时刻刻看护这些侮辱自己的白纸黑字,一有邻居的孩子串门母亲就喊:“别碰那些带字的纸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引得孩子哈哈大笑:“你们何必疑神疑鬼,碰碰有什么了不起?”妹妹不高兴了,往外撵开孩子们:“还笑,不怕笑掉大牙。要不,你们别串门了!”我再不敢放那头半大的白猪到院子里玩,它喜欢靠墙壁蹭痒痒,怕碰坏大字报。下雨天没办法,那是自然损坏。遇到大风天刮开大字报的边边角角,母亲还得打糨糊粘上,以免造反派认为是我们撕的。我们家今年买不起新棉衣了,穷则思变,母亲拿出父亲留下的棉衣棉裤,一件件摆开,请来吕大姨帮忙改给孩子穿。两人坐在炕上穿针引线,一针又一针,边做棉衣边唠嗑,我在院子里修耙子,换耙齿,准备去搂柴火。
“孙老妹,你这些日子病得不轻?”吕大姨关切地问,“脸都没血色了,蜡黄蜡黄的,去医院看了吗?”
“看过,吕嫂。”母亲轻轻地答,青肿的眼眶泛着紫光。
“什么病?”
“妇科病,来不完的例假,就是淋血,顺着两个裤筒流,腰疼的不得了!”
“这怎么行,人有多少血可流,还干活儿!孙老妹,快躺着休息,你得好好保养,生活上要有规律,吃药了吗?”
“吃了。”
“你别太省了,自己亏待自己。”吕大姨歪着脸叼着卷烟,一口黏痰又远又准地吐向墙角。
我是个敏感的孩子,虽不懂大流血是什么病,却经常看到母亲连下炕都手扶着后腰,把没力气洗的裤子泡在水里,一洗衣盆水都血红血红的。她变得越来越瘦,血都浸透炕上的褥子,“鬼头”上的短发还没长齐,枯干的嘴唇裂开许多小口。实际上,她每次来月经都有几天下身流血不止,浑身浮肿,血越出越多,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但有三个孩子,无论病多重也得支撑这个家,必须咬紧牙关,必须爬起来,必须挺住。稍稍养好一些,母亲即用两只手撑着腿直起腰,头使劲前拱,斜着身子下炕了。起初她扶着墙壁慢慢活动,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走出家门,很快又活跃起来,只有眼里深藏着不堪的疲惫。吕大姨又问:
“怎么搞的,腰还疼?”
“‘小会帮助’的,疼得像断了。”母亲的身子一颤,声音更低。
“这帮小杂种操的,下这个狠手!”
“经历的事太多,也就不当回事了。运动嘛,别人倒没什么,打两下打两下吧。”母亲提高声音,手里的针扯得老远,把线都拉直了,说几句话都感到肚子和腰眼一阵疼痛。“可恨那个邹少将公报私仇,专往我腰上踢,还以为人多我看不见!”
“哪个邹少将,这么坏?自己活的好,也让人家活的好,这才是做人的道理,找他家长去。”
“别,吕嫂,找也没用,同这种人没有道理好讲,就是那个去年打小艾平的邹少将!打我可以挺着,只是担心他对孩子下毒手,打坏哪儿都一辈子!”
有一阵子母亲不吭声了,在集中气力忍住疼痛,眉毛和眼睛都皱到一块,差不多要倒下来了。她擦擦脸上的汗,又扶住墙壁挺住了。去年,邹少将无故打伤我后,激起糖厂广大群众极大的民愤,搞得他自己灰溜溜的,红卫兵小头目的官也丢了。从此他对母亲心生忌恨,表面上顾及影响不敢公开报复我们,暗地里却痛下杀手,这次又没放过母亲,打的好几天都没下炕。
“唉,人心都是肉长的,就不怕报应。人在做,天在看,地怎么不裂个缝,把他陷进去!”吕大姨撕扯起棉花往布料上絮着,免不了有些伤感。“我倒是想,你们这些老师真可怜,什么错事都没做还得挨斗,你别让孩子硬挺着,躲过一次是一次。”
“往哪儿躲呀?”
“到我家,老蒋家,哪不能去。”
“连累你们怎么办?”
“我这把老骨头怕啥。”吕大姨鼻子里哼了一下,望着玻璃上贴着的大红“忠”字。“我们大家都望着点儿,他们再来揪孩子,你就让艾平往我家跑,他们还能把我老婆子吃了!”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停下手里的活计,吕大姨就是这样一个仗义善良的女人,谁处境不好就同情谁,总想为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吕嫂,你不想收艾平做干儿子吗?”
“是啊,我们家那个老头子,一辈子都想要孩子!”
“那我就让艾平拜干妈,艾平,进来。”
“干妈──”我走进屋里,一下子跪在吕大姨面前。
“快起来,孩子。有人喊我一声妈,我和老头子还不乐死了!干妈今个儿没带钱,明个儿补上。”吕大姨咬断线头,收起顶针和剪子,卷起手中活儿,把一根带线的针别在胸前的衣襟上,跳下炕扶起我搂进怀里,说这是自己一辈子修来的福,到老了还得个这么好的大儿子。“我刚才看你锅里熬的是粥,粮食又不够吃了吧,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哟!用我的粮本买吧,咋整,对付到月底吧。我们老两口伙食比你们强,没小孩,吃不了。”
“总麻烦你,他干妈,我想说……我想说下次挨打回不来……”母亲捂着胸口,嗓子里有些堵,泪水在眼里旋转。“有你照顾艾平,我要有个三长两短,死也放心了。这样的恩德,我们娘俩一辈子都报答不了!”
“什么死不死的,别说丧气话。麻烦什么,谁知道哪片云彩上有雨,说不定我还能得这孩子的济呢。艾平,以后啊,你就是我的亲儿子,有啥事跟干妈说,好使。”吕大姨登上鞋子跑回那院,然后走出敞开的家门,从木板障子上递过粮食供应本。“孙老妹,快去买粮,晚上咱们庆祝庆祝,我也有儿子啦!”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她们又商量起过冬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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