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有五六年没回来了。这五六年村里又有很大变化。今天早上刚进村的时候,凌志峰就四处走了一遍,所有的路都铺上了水泥,把记忆中的泥泞牢牢地封死在了下面。那几座不合时宜的土坯房也被拔掉了,土坯房在村里彻底寿终正寝了。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一边想着。仔细回忆着这座房应该是谁家,那座房原来是谁住的;那里原来有一棵大榆树,小时候曾爬到树上掰榆树钱;哪儿原来有一口水井,小时候井上还架着辘轳。这一切他既感到熟悉亲切,又有些陌生。哦,原来家乡变成这个样子啦。凌志峰感到奇怪的是,走了好半天,竟没有遇到一个人。多数房屋前都是院门紧锁,隔墙望去,没有一只鸡或一条狗,和记忆中的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鸡鸭鹅、猪狗猫、马牛羊随处可见,叫声随时可闻,大人小孩满街走,家家串,整天热热闹闹。现在村里太寂寞太冷清,寂寞的叫人发冷,冷清的叫人害怕,甚至叫人联想到死亡前的宁静。越来越美丽的村庄与越来越没落的人气形成了强烈的悖论与反差。
凌志峰走到一个院落前,从砖院墙里懒懒地伸出一支杏树枝,风一吹枝一抖,几片干巴巴的叶子落到地下,一会又被下一阵风吹走。他很清楚记得,这个位置应该是同学赵海鹏家。凌志峰与赵海鹏非常要好,赵海鹏和凌志峰一样,是那个年代村里为数不多去镇上读中学的孩子,也和凌志峰一样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就考上了大学,是全村最早考学走出去的。想一想已经40多年了过去了。当时两家多么骄傲多么自豪,家人脸上都闪着光,引来村里多少人羡慕和嫉妒。
正在犹疑之时,院门开了,赵海鹏的父亲拄着一根文明棍出来了。赵海鹏的父亲已经八十五六岁了,看上去还脸色还不错。林志峰忙迎上前去,扶住老人家,老人家一把握住林志峰的手说:“他妈的,我在屋里一看就认出了是你,就赶紧出来了。”老人在生产队那会儿当会计,和人说话总是先说他妈的三个字,这么多年,头上从青丝到白发,脚下从小跑到拄棍儿,始终没变。凌志峰摇着老人的手说,“您在屋里怎么看到我的?”“怎么看到的,在监控上看到的呗。”没等林志峰再问,老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他自己的事。五年前,赵海鹏的弟弟带着媳妇孩子出去打工,就剩父亲一人在家。前年,老人得了脑血栓,没人照顾。在农村找不着人,赵海鹏就派在自己公司打工的一个30多岁的四川农村女人来照顾。那个女人家挺困难,赵海鹏多给些钱,她就同意了,而且照顾的很好,像对亲人一样。没几个月,老人就康复的差不多了。老人是建国前跟父母逃荒过来的,打小就要强,硬是把照顾他的女人撵了回去。赵海鹏没有办法,就在家里安了监控,屋里屋外还安了好些摄像头,老人的一举一 动他在千里之外的城里就能看到,一旦有事,不仅能及时打电话给村里人请他们帮忙,还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赵海鹏父亲告诉凌志峰,村里年轻一点的人都出去打工了,40岁以下的人几乎没有了,过去屯里400多号人,现在连100人都不到了。“各家都不种地了?” 凌志峰有些惊讶地问。“种什么地?”老人家盯着凌志峰继续说“一家一户那一两垧地,不值得种,化肥、种子、农药都贵,还得雇机械收,挣不了几个钱,都交给合作社了。”老人接着说,“过去是四五个人种一根垄,现在是一个人种四五根垄,当年毛主席说的都实现了。”凌志峰在心里说,人就是怪,就像《围城》那样,外边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当年自己拼命一样考出去了,现在做梦都想回来。就像不知是哪位哲人还是诗人说的那样,人实现理想的时候,就失去了理想。
凌志峰慢条斯理地走着,自然而然地又想起来张晓燕。张晓燕也是凌志峰的同学。那时,他俩与还有赵海鹏三人总是上学一起走,放学一起走。到高二的时候,赵海鹏家买了自行车,每天就是他俩一起走了。慢慢地两人心照不宣地成了恋人。凌志峰上大学走的头天晚上,两人谈了很多很久,似有难舍难分之意。凌志峰鼓励张晓燕明年再考,张晓燕也很有决心,可第二年张晓燕还是名列孙山。张晓燕主动提出了分手,林志峰说啥不同意。就在林志峰毕业那年张晓燕就和一个外村的也是两年高考落选青年结婚了。张晓燕的婚姻很不幸,前几年她丈夫在城里建筑工地打工出了事故死了,现在他在城里给儿子看孩子。
哥哥翻了个身,继续躺在炕上打着鼾声。凌志峰的思绪从白天收了回来。他仔细端详着哥哥那宽阔的脸盘,那稀疏的白发,那深深的皱纹。猛然觉得,哥哥真的老了,岁月把哥哥雕刻的越来越像父亲。与父亲相比,哥哥占有了更多岁月,还有半生酒意。
白天哥哥领着凌志峰给父母上了坟。凌志峰看到那坟地又长出了许多坟头,里面都睡着村里的人。哥哥指给他说,这个坟是谁的,哪年死的,那个坟是谁的,得什么病死的。凌志峰默默听着,不胜感慨。凌志峰蹲着给父母烧纸,仿佛在火光里看到了父母,还是那样亲切而慈祥。记得上大学离家的那天也是中秋,妈妈起早给他包了粽子,爸爸给他的包里装了几个鸡蛋和几块月饼,站在村头目送他很远很远。凌志峰往纸上倒些酒,那思念的黑蝴蝶便飞舞起来。他想起毕淑敏那句“双亲在尚有来处,双亲去,只剩归途”,不无感伤地站起来,看着看着,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百年后的位置。
做饭前,哥哥领他到自家的养鱼池捞了一条大鱼。这个养鱼池原来是村里人盖房、搭炕脱坯的地方,叫南大坑。凌志峰小时曾在这儿和小伙伴楼狗刨、抓蝲蛄、摔泥泡。前些年侄儿在南方回来与村里买下后, 雇人和机械向外扩往深挖,建成了这个养鱼池,放了一些鱼苗。为的就是让哥哥有点事干,解解闷。还给哥哥买了一个泰迪狗。哥哥每天都领着泰迪来这里看几次。今天凌志峰回来,泰迪还认得,冲他摇头摆尾,好像述说着离情别绪。凌志峰看它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了,行动也没有以前那样灵活和敏捷了,知道泰迪也有些老了,没老的就是他的忠诚,就像自己对家乡的感情一样,越老越浓重。
吃饭的时候哥哥拿出一瓶五粮液对凌志峰说,现在真是好啊,农民都能喝五粮液和茅台了,只可惜人越来越老了。上次凌志峰回来,哥哥哥哥说的也是这话,一字不差。两人说着喝着,不知不觉哥哥就醉了,就躺在炕上睡着了,看来哥哥已经不胜酒力了。
凌志峰找了一条毛毯给哥哥盖上,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外,泰迪也顺便跟了出来。
那月亮又圆又大,就在头顶。这就是故乡吗,凌志峰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上次回来和哥哥喝酒,凌志峰说,退休后就回来陪哥哥,他不理解哥哥当时为什么看着他笑不言语,今天凌志峰好像有所感悟,自己退休还有好几年呢。他望着月亮想,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哥哥、没有了亲人、没有同学和童年玩伴、也没有梦中景致的故乡还是故乡吗?有人说有月亮照的地方就是故乡,有人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若果是这样的话,在这样太平盛世,故乡究竟应该在哪啊!
凌志峰静静地看着月亮,泰迪静静地看着凌志峰。
2021年5月9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