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早晨,总是有燕子在窗前叽叽喳喳,吵得我睡不着觉。
我出去察看,发现两只燕子正在我家的房檐下搭窝,衔来一口口泥垒起一个小小的家。它们贴在房子周围飞行,双翅几乎擦着地面,离人如此近也不害怕。母亲告诉我,燕子妈妈要生小宝宝了,不许我淘气用弹弓打它。我问母亲它们在咱家住,这儿没食物吃什么呀?
“傻孩子,它们吃活食,天上飞的虫子有的是。”
“撵它们走,吵死了!”
“哦,请还请不来呢。”母亲笑了,“燕子是益鸟,吃蚊子,它们能预报天气。俗话说,燕子高飞,天阴的再厉害也不会下雨,我们就可以去捋猪菜了。”
我吐了下舌头,没想到叽叽喳喳的小东西有这么大本事!
最近一段时间,我发现母亲经常叹气,上班时频频被厂造反派押去开批斗会。全体鬼队还专门为母亲陪斗过一次,留我一个人在地里劳动,她肯定有什么事没告诉我。还是陈斯基对我透露了母亲挨斗的原因──厂里正追查一起检举信失踪事件。
事情是这样的,运动初期,我的同父异母二哥于成奉从北京石油学院寄给糖厂一封检举信,却不知落在谁手里了?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去年夏天,二哥千里迢迢从北京专程来齐齐哈尔批判父亲的情景,当时我们的父亲已命赴黄泉,由母亲撅在主席台下做替罪羊。二哥在台上慷慨激昂,揭发父亲于渭生进城后生活腐化,喜新厌旧,抛弃他在农村抚养孩子的妻子,这一切都是孙志刚这个第三者捣的鬼!之后当场宣布他和走资派父亲断绝父子关系,彻底划清界限,永不反悔。那年月,儿女揭发父母和家庭断绝关系的例子,虽在大城市屡见不鲜,但在糖厂大院石破天惊,家家户户都当成故事传来传去,引起极大的轰动。
从心里说,我不愿承认这是事实,害怕面对真相。
二哥来去匆匆,临回北京前托人找到我的姐姐,在火车站谈过一次话。我向往哥哥,想念哥哥,有个哥哥该多么幸福,可是我还太小,错过与他见面的机会。二哥鼓励姐姐向他学习,坚决和父亲划清界限,还送我们一套红皮《毛泽东选集》。我仔细询问姐姐二哥长的什么样?甚至遗憾她为什么不带我去,也好见识一下大学生哥哥。我拿出父亲的皮夹子端详两个哥哥的照片,他们比我还小,一脸稚气,一脸天真可爱,怎么也想象不出哥哥长大的模样。我珍藏起《毛泽东选集》,在第一页写上:“于成奉二哥送”,并将我的遗憾留在心里,有一天一定要见他一面。
二十年后,我成为山东的一名青年作家,一次去东北采访,专程去大连找过我的两个哥哥。在表哥帮助下(我的表哥也在大连工作),打电话与大哥的妻子联系上。可惜大哥去旅顺疗养了,只见到父亲的前妻,我两个哥哥的母亲。此时她老人家已患重病半瘫在床上,说话都不清楚了。老人历尽沧桑,还要勉强下床见我。她颤巍巍拉起我的手久久端详,突然间泪流满面,哽咽着说:
“真像,真像,不管怎么说,你爸爸不该死!”
我觉得那一瞬间,她与父亲一辈子的恩恩怨怨,都在我身上得到稀释,从而烟消云散了。
又过了六年,我的二哥二嫂调回国家海洋石油勘探总公司工作,借出差的机会找到山东济南,千方百计打听到我姐姐的电话,终于找到姐姐妹妹。遗憾的是那时我已调到北京工作,再一次擦肩而过。之后的一天早晨,我因贪黑写作生物钟颠倒正在蒙头大睡,家里的电话铃响了。亲戚朋友都知道我的习惯,一般上午没要紧事从不打扰,我拿起床头桌上的电话,是二哥打来的,他要和二嫂来看我了。其实我们两家住得并不远,只距离二十多里路,我迷迷糊糊爬起来,想喝一杯浓茶清醒清醒脑子,他和二嫂敲响家门了。可想我的心情何等激动,我至今还保存着父亲留下的那张两个哥哥的照片,保存着他送姐姐的那套红皮《毛泽东选集》。我盼望了二十六年的哥哥,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终于相聚首都了!我设酒款待二哥二嫂,酒酣耳热之际,谈起父亲之死,还有我们这一代共同经历的痛苦,禁不住热泪长流。实际上他也和我一样,一直想着这个曾给孩子带来无尽苦难的人。但父亲就是父亲,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他身上的血,骨子里还是非常爱他的。二哥讲述父母离异后他和大哥受到的种种歧视,种种苦难,绝非旁人所能理解。兄弟俩没跟父亲享一天福,反倒背了十年“黑锅”,走到哪里都遭冷眼。
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儿。
二哥讲了一个例子,从小和孩子们玩耍一不当心闹翻了,人家准骂他们是没爹的杂种,搞得他哥俩或灰溜溜离去,或和人家以死相拼。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敢告诉母亲,怕惹她老人家伤心。
“二哥,你比我好得多,”我扶住桌沿,嗓子有些堵。“你从小还有爸爸,有大哥,谁欺负你,大哥能帮忙。可我呢,没懂事他就去了,经历要比你凄惨得多!”
“艾平,”二哥抬起眼睛注视我,情绪又有些激动。“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我点起一支香烟,既不愿意提那段往事,又希望他能把话说明白。
“有一年我住进医院,差点儿没死过去,昏迷了好几天,我只有一个念头,要找到你。”
我的手抖抖的,心也在颤抖,一支接一支对接起烟屁股,大口吐着烟雾。我一生都在等待着他这几句话(没有在那时候生活过的人对这一点几乎是没法理解,没法原谅的),一直坚持等待着,头上身上全是汗。我们毕竟是亲兄弟,他说的话我能体会,一个孩子的童年缺少父爱是非常不幸和痛苦的,况且所有牵扯到父亲的话题无不有所禁忌。
“当年批判老父亲的事,请你原谅。”他用手支住额头,眼角又流出泪水。
“都过去了,你的病不能受刺激。”二嫂在一旁坐不住了,递给他一块手帕劝道。
“一定要说,这个想法,我怎么也打消不了,有时闹得心里很不安。那时我年轻,涉世不深,又碰上运动干了蠢事。不管你原不原谅,我要把话说出来。”
“行了,二哥,你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端起酒杯打断他,“在你妈和我妈之间,我们都很尴尬。往事不堪回首,今天我们能坐到一起,想必老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得到安慰了!”
那一次我至少喝下十瓶啤酒,喝得酩酊大醉,心里却分外痛快。我想起过去反复批判的“人性论”和“血统论”,觉得荒谬绝伦。由此得出结论,中国有句古话千真万确:“有其父必有其子”。“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无论什么都割不断血缘关系,血总是浓于水,即使碰到某些特殊的历史阶段,父子兄弟之间变成了仇敌,脱离父子关系,曾枪对枪刀对刀你死我活,到头来都会不计前嫌地焕然冰释,重归于好。我如今才体会到儿子和父亲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包括我的脾气,我的长相,都带着他的特征━━死要面子活受罪,感情脆弱,一片树叶掉下都怕砸破脑袋。却又嫉恶如仇,经常感情冲动地铤而走险,从不愿逆来顺受,听从不可知的命运安排。
但,一个人有人性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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