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乡下小狙
村里一帮大孩却看我们新奇有趣，帮着把行李搬过来了，退在院坝里瞧热闹。马车是停土公路上，由老乡引路来知青点。下坡，走草丛中的小路，我踢球，脚头还算灵，也走得跌跌冲冲，女生更哇哇叫。村娃稚气着，却已知敬畏上海女神，不好意思去搀扶。但幸亏搬行李都是他们：上海新兴行业“扎箱包”，专为知青包扎行李，用木片栅加草绳綑箱子，弄得若大若重，却乡下瘦孩儿单脱手就扛起了。我即刻联想，我那匹强壮的波斯猫，就是遭干瘦野猫，被一掌抓破了脸。
村娃看我打盆水搁草墩子上，又坐个草墩，在檐下洗头，便窃笑。——头发脏腻，结成毛毡般，沉积着褐红尘砂，狠抓乱抓，肥皂泡四溅，就真怪相。亏得旱季，否则头发浇上雨水再干结，成了盔壳，连头皮一道脱下来，不嚇煞人！
对面的他们，奇怪处则是赤裸，大孩多赤膊，小丁点的一帮，更加纹丝不挂，瘦削而凸肚，皮肤肮脏。其中六七岁的，其实有破衣遮体去上学的；是舍不得，还是不习惯着衣？回村又脱光。我们脱去外衣，穿着的衫衣，是他们没见过的，羡慕吧。一时无从解释，衬衣领子本不该一圈黑的，本该更好看的。
他们不用花色搪瓷盆，用铁盆、木盆；也不用香皂，用灶灰澄水、皂角水或猪胰子。日后渐渐相熟了，知道少年本性原来都天真善良，物质生活差异也互可适应，只是后天习得相去天壤。
比如他们自小劳力，精湛农艺，知青是休想并肩的。进一说，没了他们“盘田”，我们没粮吃，更哪得茅屋安居？再推而论之，全国的城里人都由农民养活，可反馈他们的太不成比例，乡下连玻璃瓶都好难得。
乡下种粮让城里吃饱，城里织布让乡下穿暖？真惭愧，他们大热天披的粗布单衣，已摞着两三层补丁；几乎一生人就这一件，大冷天再套上羊皮或狗皮褂：没袖筒、上海叫马夹的那种。这边分旱季雨季，一雨成冬，便再披上棕皮簔衣，挡风雨又取暖。缝皮褂、打草鞋，样样自给，“帝力与我何有哉”，赋贡却少不得的。
——觉得自家有负于老乡，一去就低头额，跟一直对老乡“高昂着头颅”额，两种知青。插队政策对错，与知青对老乡额亲疏，其实要分开讲，后者见人品。沓个意识，我越来越清晰。好在我跟小老乡们，一开始就亲和有加的。
一阵狗吠声后，是见队干部和知青家长，都到场迎客来，一张张陌生脸，还来不及去记认呢。按规矩，家长给我们介绍：某姓，某长；但哪里记得那么多。初起映象最深的，还数一帮乡娃；少年们惺惺相惜，不分城乡彼此。其实一切好处，主要靠队干部安排，我娃娃心思，没去细想，光顾得和小伙伴去亲近。集体户其他人，侪比我老狙（成熟），晓得要讨好队干部，他们就代表着贫下中农哎，再教育由他打分。
寒喧一阵，又夸我们一阵，队干部们告辞了。不是掉头就走，是侧着身，半边脸朝着我们，一个跟一个跨过高门槛，就像一串蟹那般。我知道，这是隆重的礼节；如果从皇上面前，就该倒退走开。
女生也带了打火机，要紧烧水，早晓得农村烧柴火。灶膛冒几缕烟，熄脱了，再来，冒一股烟，呛得咳咳。村娃料事，直向一个赤膊小子叫唤、比划，噢，伊是哑子。一脸的真率，聪明，他懂，就迳自过来，一点不怕生，旁若无人；去柴堆上拣大小条块，扔到院坝里，然后操起柴堆上搁着的，新开刃的斧子。
奇怪，程咬金、李逵额半月刃大板斧，都利刃宽弧，排头砍去多过瘾；这斧子却狭条厚重、窄刃尖头，怎么使？就见哑巴把大柴块当砧木，翻飞斧子，将胳膊粗的、腿粗的柴杠很快划成一推细条，像白相杂技，“正式一只鼎”！我心目中神通的、飞身扑球额校队守门员，拨伊比下去了。
原来这啄斧最宜伐树，几下就直啄木心，柴树既倒，截断、剖开，都利落。但你得会使，后来，知青没一个学会的。——我们和乡娃既不在同一起跑线，又受不同的训练。忽想起英法小说改额连环画，刽子手额断头斧，也大致迭能嗄（这样）啊，落斧精准额屠夫，直奔颈椎，令死得爽快，据说佣金奇昂！——可惜了哑巴这手段，打赤膊而已。
又据鲁迅传记，阿Q在未庄数最穷，因调戏吴妈，赔去了棉被棉袄布衫毡帽外，还剩一衣一裤一鞋，说是打补丁的，但想必不曾通洞。犬儿更较阿Q穷吧，无上装；但精神头足，可以打赢阿Q的，我断定。——史载阿Q见了比他穷的，一定要去挑衅的。
哑巴把柴抱到灶前，将细碎的架灶膛里，用小条明子（松明）引燃；着了，再架柴条，还用上吹火筒：打通竹节的。眼见红彤彤火起，女生一片欢呼。他给我们上第一课，第一个客人便是他，请进堂屋，递上烟；纸烟是老乡早摆着的，我们都不抽，刚好待客。他也十六七，裤带上已然插着烟斗，烟袋里居然也装着打火机。
原来老乡都抽烟，随身带烟锅；烟杆或长或短，居家火塘边都还搁水烟筒。自家种“蓝花烟”，收来晾干，临用切烟丝。烟草状如叶菜， 和辣子、包谷一样，原产美洲。——热衷讲的故事，是红军长征路过这一带，曾将干烟叶当干菜，与梁上挂着的腊肉一锅煮吃。后来听过好多老乡这么笑谈，而我总怀疑干烟叶经油汤一燉，必定好吃。
哑巴双目圆睁，烱烱而坦然，那样率真，又有似哪咤。铜色的肌肤，腱肉条块分明，腰板直挺，神气完足，《达摩渡江》就像照着他画，再添上络腮胡的。
站着抽烟，一手撑腰间，悠然自得，俨然某伟人神态。真是，贫下中农伟大，接受再教育的道理似乎有点懂了，就凭有那抽烟的架势。用电影形象比，他又最像不过西藏农奴强巴了，毛主席的光辉以下，就数强巴的光辉。
（200-25·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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